一辆马车在骑卫开道下徐徐向此道行来,大老远已经有人通风报信,礼部尚书王大人双眼一亮,火速带领一干下属正经出迎。
此等阵仗立刻引发不少注目,有正在排队等候登记的少女,还有不少送女入宫的亲属。钟勇门属于皇宫北侧的偏门入口,有权有身份的高官贵胄一般走正华门,这里几乎见不到,就连把守宫门的兵卫也在翘首张望,更别说是其他普通小老百姓。
马车停靠在宫门十数米开外,没有继续驶前的意思,架不住信王车仪非同一般的排场,首先带人上来问候的正是今日的主事官礼部王尚书。
“臣等恭候信王大驾。”为官者向来面面俱到,消息绝不落人下。早在信王府要走今年采选的名册之时,官场老狐狸一般的王尚书已经嗅到一丝不寻常。随着下半月的新令发布以及穿街走巷的消息轰炸逐渐发酵,王尚书今日早早守在钟勇门下,果然就等到了信王殿下的大驾亲临!
自觉拿捏时机恰到好处的王尚书带领下属打躬作揖,何其隆重地行完大礼。好半晌后,终于听见车上传来唏嗦掀帘的下车声音。
王尚书暗松口气,笑脸一扬,对上一张毫不相干的脸庞。
“……”
礼部其他官员这时也跟着抬头,无不瞧见车中露出的陌生面孔,皆为一默。
“……”
直到排队登记的队伍当中有人发出微弱的低呼,这才终于打破冗长诡异的寂静。场面一度很尴尬,王尚书瞪直眼睛,不确定地看了看车马规格,又看了看出来的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姑娘是……”
乘信王车舆而来,有亲兵骑卫随护开道,来者却非信王本人,而是一位姑娘。
这位来路不明的姑娘,正是温浓本人。她动作温吞从车舆钻出,稳稳踩在地面上,抬眼匆匆扫过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听见王尚书的询问,这才躬身福礼:“大人,我是今年登记在册的采选秀女温浓,这是身份通牒,烦请过目。”
她低眉垂眼呈上,王尚书恭恭敬敬接起,一目十行草草阅毕,内心仍觉不能平静。这时车前领队的信王亲兵梁副骑亲自下马:“王大人,我等奉行信王之令,护送温浓姑娘前来报到。”
‘信王’二字让王尚书稍稍找着主心骨,下意识客套乎:“有劳、有劳。”
这位梁副骑没有二话,弯身抱拳:“阿浓姑娘,钟勇门过不再相送,我等先行告辞。”
温浓没法跟着走,唯有乖乖挥手道别,依依不舍目行车马远行,这才回头去看王尚书。
王尚书没能等来信王大驾,却等来了信王送到他手里的人,一时间隐隐有股烫手山芋的灼烧感,辣手非常。温浓假装没有发现王尚书的表情变化,指着登记队伍:“大人,请问是在那边排队登记吗?”
排队?还排什么队!
王尚书清嗓子,大手一挥,指使手下立刻安排:“不用排队,你走这边。”
这一天,凭借信王这枚强势后台,温浓得到前所未有的特殊优待,由王尚书亲自安排插尖,轻轻松松做完登记,并顺利通过后宫内监三审六查各项工序。
在跟随老宫人越过钟勇门前往内宫的那一刻,温浓回首再看烈日曝晒之下的蜿蜒长龙,片晌收回目光,没再回头。
上辈子从排队登记到进入内试,温浓足足走了三天流程。期间吃不好也睡不好,几百个人挤大通铺,因为身无分文,不仅要受老宫人的欺负,同期待遇稍好的姑娘竟也能给你脸色看着。
从前恨得牙痒痒,温浓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有朝一日绝地翻身,非把这些人通通踩在脚底下。如今风水轮流转,温浓成了这一拨里待遇最好的那一个,不需要顶着烈日排队苦熬,也没人敢向她讨要什么‘苦劳费’,更无人敢恃强凌弱,欺负她无钱无势什么都没有。她所面对的是其他人欣羡嫉妒甚至带有畏惧的眼神,一时间竟除了百感交集,就只剩了无生趣。
她若也学起飞扬跋扈,那岂不就成了曾经她最厌恶的那类人?
矮子里面拔高个,委实无趣,这还仅仅只是刚刚入宫而己。
“温姐姐,我刚去洗了衣服,顺便给你打盆凉水回来。”
收起心思,温浓瞥见殷勤提水向她走来的丫头。说她丫头,人家毕竟只有十三,而温浓已经是同期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一拨。四岁的年龄差距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就好比年纪越小其所代表的潜力则越大,后宫挑人就挺喜欢挑小的。这丫头机缘极好,以后会去永福宫,而她那时还留在杂役坊,再后来……
温浓掏出手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汗珠:“你洗你的,打水给我做什么?”
“我看天气热,给你房里打盆水,消暑凉快些。”小丫头唤杨眉,是个出挑拔尖的美人相。她爹还是前科举人,在地方当官,原来是个官小姐,可惜来了京师,天大地大、贵胄满城,这层身份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与她们同住一个小院的还有另外三十来名姑娘,或属于家里给钱走过关系的,或属于家里本来就带点关系的,成为今期内试第一批过选者,也是待遇最好的。
当然,这些人全部加起来都没有温浓待遇好。一个院子五间房,只她独占最好的一间。没办法,来时排场太足,早已传遍各宫里外,不见其人先闻其名,都知道今年入宫一小宫娥,信王亲驾送来的。
信王是谁?谁敢动信王的人?反正尚事监没人敢,都把她当佛供着。
“不着急。”温浓摇头谢绝,随手折来一片绿叶,遮在眼前,便盖去了半边云天:“南天有云叠浪,我看燕子低飞,午后应该有雨。待大雨下完,今夜肯定会凉快些。”
杨眉懵懵懂懂:“温姐姐懂得真多。”
温浓没有接受杨眉打来的水,被附近几个丫头暗暗耻笑。杨眉容色讪然,温浓视若未睹,给她擦了把脸,指了几个掌事姑姑的住所,示意送给那几位比较合适。
杨眉是个聪慧醒目的,明白温浓好心指点,转哀为喜,乐呵呵地走了。
周遭的视线还在蠢蠢欲动,温浓借口躲回屋里,与人隔绝,埋头苦思接下来的每一步,心中长叹。
那日信王府中,陆涟青直言不讳,要她进宫当眼线,监视小皇帝的一举一动。温浓为求自保,二话不说答应了。可她哪里想到陆涟青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竟是这么大张旗鼓送她入宫??
得他一手掺和搅局,温浓想低调还不成。尚事监忌惮她的身份,个个拿她当佛供着。上面的掌事姑姑什么态度,底下的小宫娥自也看得清楚,连日以来都在争相攀附,盼着给她当小姐妹,争着给她做小尾巴,都想跟她一起富贵,还想跟她一起飞。
杨眉表现乖顺,实则同样是在讨好自己。温浓没想与谁结交,但也不会主动树敌,可这才刚踏进宫门,身遭已是如狼似虎,她怎顶得住?
温浓双手掺脸,愁眉不展,外间传来阵阵仓促的敲门声:“温浓姐姐,永福宫来人,传你觐见。”
永福宫?
温浓心头一震,是鲁太后!
第18章 觐见 信王送来的人,就连鲁太后都惊动……
时值盛夏,红花绿树茏葱掩映,树影折光,四季长青。
不论叠石高嶙,还是琼楼高阁,都能让温浓看得分外专注。待假山一过,树杪之后隐隐显露雕楹碧槛,金鸾飞绕环壁合抱,瑰丽宫宇浮现眼前,直把温浓看呆了。
领路之人是永福宫的司事总管容从,他是鲁太后的心腹侍官,得他亲自来领,足见温浓面子多大,整院上下全炸开了花。
信王送来的人,就连鲁太后都惊动了,要亲自见见。
只是福兮祸兮,谁也不敢下定见。
“太后娘娘为人随和,温婉可亲。待到她面前,不必过份拘谨。”容从一边同她客客气气,一边不留痕迹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温浓起初面露怯意,而后又忍不住夹杂一丝小好奇:“容公公,不知太后娘娘召见奴婢所为何事?”
“主子的意思,作奴才的岂敢妄测?”容从和气地笑:“不过听说你是信王殿下送入宫里来的人,兴许娘娘有心照拂,想将你提到身边。”
一边表示不敢妄测,一边说得还挺多?温浓诚惶诚恐:“咦?能够侍候太后娘娘那是奴婢的福份……可奴婢刚刚进宫,礼仪规矩都还没学全,唯恐侍候不好太后娘娘。”
“也未必真是拨到永福宫来侍候咱们娘娘的。”容从细声安抚,不经意间提及:“信王殿下已经回宫,兴许很快就会调你过去。”
听他三句不离‘信王殿下’,温浓想充耳不闻装蒜到底都不成。
她是进宫之后才得知,钟勇门下采选的同一天,离宫回府休养小半月余的信王乘车走正华门回宫去了。据说信王归家不早朝的这小半个月里,朝堂之上鸡飞狗跳,六部九卿压着公文都在等着他审批,可忙得焦头烂额。
温浓一脸讪讪然:“信王殿下大约不会要奴才的。”
容从侧目,狭眸闪动微光:“怎么说?”
“信王殿下不喜呱噪,”温浓素唇一撇,颦眉苦恼:“更不喜忤逆之人。”
“信王殿下确实喜静恶噪,而这宫中亦无人敢忤逆他。”容从笑了,他伸出手,指腹轻轻如水游滑过她的面庞:“可你好似不一样。”
沾染肌肤的指触令温浓头皮发麻,她努力克制起疙瘩,一派天真的口吻:“奴婢与其他一同入宫的姐妹并无不同。”
“或许你有与别不同之处,只是你不自知而己。”容从一笑置之,宫门已过,他顺势收回手。
温浓没敢探究他究竟是调侃还是讽刺,永福宫门一过,绿理石阶蜿蜒向前,石莲卧壁夏花纷繁,绕走弯廊可见水光交错,前殿已近。
槅窗一扇扇向外推启,翘角之下风铃摇曳。再靠近些,但见宫室高阔,满目琳琅,清贵而不失典雅风韵。三伏酷暑,四壁盛有融冰,容从领温浓甫一进屋,立刻感受到温度骤降。
正当此时,一缕轻风袅袅带起薄色烟纱,隐约已见窗边有人卧坐其中。随即,两名绯装宫女动作轻巧地挑开左右纱幔,露出卧坐凭栏的鲁太后。
不论各宫主子脾气如何,侍候宫中贵人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然而上辈子的温浓混得并不好,等闲好差轮不到。她不曾服侍过鲁太后,但太后鲁氏此人,她远远还是瞄过几眼的。
今日太后云髻高挽,金钿累丝白珠镶玉,华而不艳贵而不俗。她一袭红墨宫装,外夹轻软水绉纱,长裙延地,盈腰束裹。细看眉眼,桃腮翦瞳冰肌玉骨,那是倾国倾城的牡丹绝色。
尽管打扮雍容成熟,可鲁氏到底还是太年轻。
少帝五岁生辰未过,而他登基才满两年。作为小皇帝的嫡亲生母,鲁氏倚仗信王对少帝的扶持,母凭子荣登太后宝座,彼时尚在桃李年华,妩媚青春。
“你回来了。”太后抬眸,笑靥宛若沐春的暖风拂动心芳,直把人的神魂给勾走了。
温浓被勾得出神,后知后觉发现容从已经踱回太后身边,接过宫人递上的软帕为她擦拭双手,弯低回话:“回禀娘娘,奴才把温浓姑娘带到了。”
这个名字并未引起鲁太后的丝毫反应,像是从未耳闻,直到她慢半拍地转过眸子,盈盈秋光轻轻滑过温浓的脸庞:“哀家记得,这是信王送进宫来的姑娘……”
她声音停顿,复而微笑,笑意温柔得令人生不出半分芥蒂:“来,过来让哀家瞧瞧。”
温浓心头微紧,面上不敢怠慢,乖顺凑到她跟前,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鲁太后容色未改,细语温声:“宫舍住得可习惯?”
“回娘娘的话,奴婢住得很习惯。舍下的姑姑、嬷嬷待奴婢很好,其他姐妹认识的时间虽说不长,可都相处很融洽。”她轻声答腔,温顺间透出一丢小紧张。
这很正常,不紧张才不正常。
“应分的,待你好是应分的。”鲁太后明眸一转,正色说:“信王送你入宫,便是要你得宫中庇护。哀家执掌凤印统领后宫,自是责无旁贷。今后倘若有人敢胆折辱,哀家便是你最大的护盾,你且宽心住下。”
“……”
慢着,陆涟青说宫中自有人照应,这‘人’莫不会是在说太后吧?
温浓的表情险些没绷住,万幸容从适时提点:“娘娘宽恩,还不谢礼?”
温浓立刻八哥学话:“奴婢谢娘娘恩典!”
看她拜得五体投地,惹来鲁太后宽心一笑:“其实哀家早几日便有意传你见见,只是陛下生辰在即,哀家忙于生辰宴的安排,一转眼便忘了。”
听见耳边的吁叹,温浓马上想到她说的是白露之后,小皇帝的五岁生辰。
这一年的生辰宴很特别,久居深宫的小皇帝开始有意识地憧憬宫外的多彩缤纷,一向溺子无度的鲁太后破例邀来民间极负盛名的戏班子进宫献技,在宫廷戏乐之外另行增设民间大热的戏目,以供小皇帝兴味所取。
如未记错,过完这场生辰宴,陆涟青即将着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因为就在这场生辰宴上混入一拨意图不轨的刺客,大胆行刺当朝最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只不过宫廷守备极为森严,人没杀成,这场骚乱反成陆涟青大施拳脚的借口,用以斩杀一批面和心违的反对者。
彼时摄政王也才代政两年,纵然明面上的朝堂一片清和,背地里偷鸡摸狗耍小动作的人仍有不少。
温浓听她提诞辰,寒毛唰唰竖了起来,果不其然鲁太后就往下说:“这趟采选办得对,近两年宫里紧缺人手,就连永福宫都不例外。你是信王送进宫的人,哀家放心。正好陛下的生辰宴还需人手,你来永福宫,往后便跟着容从,好好替哀家办事吧。”
跟着容从?
温浓下意识往边上偷瞄,正见玄衣太监耷眸一扫,唇边牵起的笑意抖她一身鸡皮疙瘩,温浓毛骨悚然道:“可是舍里的嬷嬷和姑姑们都说要学好宫里的规矩,至少一年半载才能侍候各宫贵人……”
“宫里的规矩,来永福宫也能学。不懂的地方,容从也能教你。”鲁太后轻摸她的发旋,仿佛是在逗小猫:“你若还有顾虑,回头哀家差人前去尚事监,照着规矩把你调配过来便是。”
这事明显是靠容从去办,他比鲁太后考虑更多:“是否应该先去请示信王殿下?”
鲁太后动作一顿:“哀家要的人,他不会不给。”
陆涟青当然不会不给,当初那么大张旗鼓送她入宫,只怕正是为了引鲁太后主动找上门来要她的。因为鲁太后是皇帝生母,通过这层关系接近皇帝更容易,而陆涟青的目的却是要她不受怀疑地接近小皇帝。
温浓可算会意,与其为了穿插眼线重新铺设,不如直接走明线。只要她与信王的关系足够透明,鲁太后不仅不会拒之千里,还会主动将她招揽身边。因为后宫是她的领域,鲁太后不会放任任何人的棋子脱离视野,搅乱她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