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永福宫这边不是自己人,温浓不敢泄露底细,往后还要时刻提防着才行。
“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好生教导她的。”容从笑吟吟,看上去还挺开心。温浓嘴上牵着笑,内心弱小无助:“奴婢一定谨遵教诲。”
对,务必时刻提防容从才行!
在此拜过鲁太后,便算正式踏过永福宫的门槛。不过容从还是遵照太后的嘱咐得去尚事监走流程,正巧太后有客要见,他领着温浓便作告退。
两人绕开纱帘向外走时,在朱红的槅门前遇见正在等候传见的几位贵客。容从弯腰行礼,温浓学着低头,谁也没有仔细看谁,双方擦肩而过。
迈着细碎的步伐越走越远,温浓绷直的背脊方渐渐回落,手心抓汗,满心发虚。
心不在焉的郭婉宁正等候在槅门之前,下意识眺望某个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刚刚离开的两道背影。
宣平侯夫人齐氏没有细察,谆谆叮嘱女儿规言律己,转头又看郭婉宁一眼:“待会觐见太后娘娘,你俩切记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尤其是婉婉,入宫之前你祖母再三叮嘱,托我务必照看你。常溪前不久刚惹出那么大的事,宫里宫外都看着,你当谨记忠国公府嫡女身份,莫再意气用事,万不能再惹事了,知道吗?”
一提‘郭常溪’,关若虹也跟着紧张,随母亲帮腔说:“是呀,婉婉。常溪哥哥已经为你遭罚了,你就别再拧性子了。”
郭婉宁眉心微动,她垂眸掩下嫌恶之色,微不可察:“婉婉知道怎么做的。”
第19章 雨幕 相会。
“方才那几位贵客,你瞧见了吗?”
领人走在前方的容从忽来一问,滞住埋头跟在后方的温浓。
温浓立刻板正小脸:“教导宫规的嬷嬷曾说过,行礼之时应伏首三寸、双睑下搭,万不能直视贵人尊容。奴婢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伏下脑袋,不敢有半分逾矩与差错的。”
廊外闷蝉低鸣,绿荫葱茏,昏鸦鸦的天盖重重厚云,预示着大雨将至。容从将目光自天上收回,徐徐往回瞥:“你这规矩倒是学得不差。”
温浓谦逊说:“都是嬷嬷们教的好。”
“也罢,没看见就算了。”容从嘁笑一声:“你不必跟了,回去收拾东西,今日之内搬过来。我得先去一趟妙观斋,随后才去尚事监。”
妙观斋的敞天戏台属宫中最大,鲁太后今年为小皇帝准备的生辰宴就安排在那。白露在即,乐部戏曲班肯定天天都在赶练吧?
温浓乖驯听话,静静目送容从离开,顺势看一眼天。
南天黑云压境,风云万涌,疾风暴雨顷刻来临。雨珠一滴两滴洒落地面,越下越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由淋淋沥沥化为倾盆大雨。
饶是事先瞧见天边乌云来袭,但大雨来得又猛又急,仍旧让无数人猝防不及。温浓跑得很快,循着记忆找到一处假山石躲雨,不至于淋成无毛的落汤鸡。
山石之外雨势急骤,温浓往山孔凑近些,掏了根帕子擦完袖子擦头发,不时仰望雨帘。
这是她第二次躲在这里。
今日对杨眉说有雨,不仅只是注意到气象的变化,还因为她记起上辈子的这一天,以及在这假山石间偶然遇见的一个人。
雨水不断拍打在假山石涧,雷雨沙沙、细流潺潺,其实听不见太轻的声音。可她越往深走,竖耳仔细去听,果不其然就能听到她夹杂在雨声之中的啸叶。
曲调连贯、婉转悠扬,上辈子温浓听不懂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能听出对方音律极好,是个善乐之人。这辈子温浓有备而来,她从脚边的夹石绿丛折下一片叶子,深吸口气,用略显笨拙但不算青涩的手法跟吹起来。
上辈子听不懂的曲子在被她牢记之后,想方设法查出了名字。上辈子略懂皮毛的啸叶技巧,在随后的每个日夜一点一滴磨练起来。
温浓并没想过再遇上这个人,但她不得不承认上辈子的自己曾经后悔过。
明明彼此只隔一面山石的距离,只需绕过去就能找到对方。但出于各自的理由,上辈子谁也没有这么做,一直等到雨停离去,温浓始终不曾见过对方,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的温浓始终记得这一天,记得她后悔没能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到对面找他。
既然现在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试试。
因为笨拙的合奏,对方的曲调慢了几拍,像是被突兀打乱了拍子,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找到合适的音符,并且微妙地组合起来。
温浓双眼放光,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一曲结束之时,雨势有了转小的迹象。
生怕会被对方跑了,温浓声音带着一丝仓促:“我能不能过去见你?”
上辈子的这一天,误打误撞躲在这里的她不仅只是为了避雨,还是为了避人。
彼时才刚入宫不久,孤立无援思亲情切,因为犯事挨罚,躲在山中自哀自怜。
那时候的她并不走运,活得更不如意,太多压抑与沉重逼迫得她喘不过气,山石雷雨之间的一曲啸叶,成为洗涤心灵的避风港。
“我只是想谢谢你。”温浓其实并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是何身份,迟来的一声道谢只是为了弥补上辈子说不出口的遗憾而己:“你吹得很好。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勇气,我很感激你。”
“……”
雨淋淋沥沥,还在一直下。
温浓难得感性,憋了两辈子的一口气说出一串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可是对方毫无反应。
这让温浓忍不住猜测,对方该不至于比她还怕羞,又或者对面的人已经走了,再或者——
对方其实并不想见?
温浓缓慢收敛心中急切,才渐渐生起唐突的不安与情怯。
上辈子彼此始终不曾碰面,正是因为当时彼此都不愿主动露面。她因为重生而有了想要改变的冲动,对面却始终还是上辈子不愿露面的那个人,她总不能强求对方因为自己而改变。
“如果你不想,我是绝对不会擅作主张跑过去,令你为难的……”就算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是承担不起,温浓不想让对方感到负担与压力。
她悻悻抓着半湿不干的垂丝别到耳后,露出隐在软白耳骨后方的一粒红痣。淡淡赧红因为窘迫而染上冷白的颌颈,温浓臊着脸想跑路,不愿继续待在这了……
反正藏了半辈子的心里话说完了,她也不是非见不可。
山石之外雨幕茫茫,温浓正打算冒雨冲出去,没有发现后方有只手正一点一点伸向她。
当冰凉的指触碰到她的耳骨之际,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浓一个激灵重重拍掉那只手。
她扭头抬眼,愣在原地。
假山石背后出来的人,一手还执啸叶用的紫藤树叶,另一只手正维持被打的姿势。无论哪一点,似乎都足以证明他是温浓要找的人,却也是在平日里温浓最不想见的那一人——
立在假山石洞另一面的人,是陆涟青。
温浓呆呆张嘴,整个人都傻眼了。
陆涟青耷眸看她,雨天的昏沉无法让光线穿透山石之下,无法让温浓看清那双眼里闪动的微光,意味不明:“居然……”
“真的是你。”
温浓结巴了,她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意识到真的是陆涟青,方才打人的掌心变得异常火辣,温浓跪也不是退也不行:“信、信王殿下!”
陆涟青并不像温浓那般慌张,而是速度缓慢地用另一只手覆上适才被她重重啪一巴掌的光洁手背……上面的红印子。
这个动作看得温浓气短心慌,只恨不得倒回去把刚刚冲动粗鲁的自己摁起来吊打几百抽,下意识就捂上了——
他的手。
陆涟青目光深凝,而意识到这个不应有的动作多么大不敬之时,温浓已经唰声将手弹开,整个人汗如雨下。
她颤声狡辩:“要不……奴婢给您揉揉?”
陆涟青挑眉:“揉?”
“揉、手。”雨天昏鸦,遮掩那张飞速涨红的小脸,令局促的内心也变得不那么明显。
陆涟青默了片晌,高抬尊手,移到她面前。
温浓先是一呆,随即会意过来,忙不迭接过,轻手轻脚,宛若这不是人的手腕,而是价值连城的金佛骨。
想当然尔,信王殿下的手那必然要比什劳子佛骨金指更贵重的。
她的指腹按在手背上,带着一种自身体温的热度,反复推揉的动作小心而谨慎。
陆涟青没有说话,眸光流转间,低睨温浓全心投入的面容。
外间还在下着雨,芳草簌簌,雨幕淋沥,啪嗒啪嗒的声音穿透石壁,令尴尬的处境变得不那么窒息。
没有预想中的问责,陆涟青的平和也令温浓松一口气,不由分神思索起今日种种。
她没有记错时间,见到陆涟青之前的一切都与上辈子吻合,那是否说明上辈子的她所遇见的那个人正是陆涟青?
温浓一下子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唬住。过去她不是没有猜想过对方身份,这里离得妙观斋很近,加上对方纯熟的吹奏技巧,温浓曾猜想对方可能是哪个曲班的乐伎。因为后来再不曾遇见,温浓觉得对方还很有可能是鲁太后请来的民间曲班其中之一。
皇宫很大,有太多的可能,可温浓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陆涟青。
堂堂信王殿下,独自跑到这种假山洞避雨,还信手捻叶吹了支民间乐曲,这可能吗?
陆涟青用另一只手翻捻手中叶片:“你学过啸叶?”
“……”然事实永远都是用来打脸的,温浓绷着脸:“回殿下的话,奴婢也只是略懂皮毛而己。”
陆涟青深深看她一眼:“宫里的规矩学得不错。”
温浓眼观鼻鼻观心,还是那句话:“都是宫里的嬷嬷教得好。”
“哪学的啸叶?”陆涟青不置可否,随手扔掉叶片。温浓瞄着它缓缓零落,心不知所往,仿佛随它而去:“小时候跟邻家的哥哥学的。民间玩意,不值一提……”
一声冷笑惊醒了走神儿的温浓,她才反应过来不值一提的玩意,高高在上的信王殿下刚刚也在吹。
“你可知道方才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冷笑过后,陆涟青收起表情。
温浓时不时看眼色,略微犹豫:“是‘飞鹄’。”
心有飞鹄,腾云驾雾,愿求翻山越岭,天高地远,无拘边际。
“也是‘邻家哥哥’告诉你的?”
温浓感受到他没由来的脾气,十分莫名:“不是,是奴婢自己查的。”
陆涟青缄默,许是心不在焉,脾气倒是渐渐灭了。
温浓故作殷勤推拿,或许是该来的问责没有来,壮肥了她的胆子:“殿下觉得奴婢刚刚吹得可好?”
陆涟青睐她一眼:“天赋一般。”
“……”温浓努力克制掐他的动作,温柔假笑:“殿下吹得却是极好。奴婢技艺拙劣,方才在您面前属实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陆涟青表情淡淡:“你知道就好。”
“……”
温浓有点不想聊下去了,意兴阑珊,不觉反思,她到底是为什么来这?
她来见上辈子挂在心底某个角落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