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伯伯与自家父亲曾都在一家书院读书,并拜一位大儒为师,有多年师兄弟名分,感情很深厚。
后来朝廷动荡,连同孟家在内的几个大家族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其余关系亲密的也多被迁怒,或贬官,或削爵,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您……”孟阳才要说话,郎文逸却先一步问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我跟你伯母一直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奈何一直没有消息……”
那么点大的孩子,独自在外可怎么活呢?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他们夫妻不止一次的怀疑:是不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但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却又被他们强行打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没见到尸体,总还有活着的希望不是吗?
回想起过去十多年的经历,孟阳一时也是感慨万千。
不过他并不是喜欢抱怨和诉苦的人,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再提。
“就到处走,后来到了一个小镇子,遇到了一些好心人……”
说走只是好听的,最初两年,他几乎是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如果不是桃花镇的人,或许他真的早就已经死了。
郎文逸自己也是从底下爬上来的,自然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想要存活是多么不易,不由一阵心酸。
不过现在看孟阳精神饱满双目有光,也略略感到一点安慰。
可短暂的安慰之后,却又是铺天盖地的遗憾。
多么可惜!
这孩子自小天资聪颖,若未曾遭遇变故,必有三鼎甲之才……
只是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在北地住过不少日子,”郎文逸挥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念头,关切道,“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孟阳笑着指了指白星和廖雁,“总在家里憋着怪闷的,跟两个朋友出来玩,也长长见识。”
郎文逸早就注意到他身边这两个年纪相仿的伙伴,虽没开口问,但一眼望过去就觉得江湖气甚重,也让他越发好奇和心疼起这个侄儿过去这么多年的遭遇了:
若他还是孟家的宝,又怎会跟这些江湖客扯上瓜葛?
不过既然还有闲情逸致出来玩,至少能证明他这两年的日子还能过得去吧?
“多谢你们对阳儿的照顾,”郎文逸就像一位普通的家长对孩子的朋友那样说话,他看了看两人手边几乎空了的盘子,非常和气地问:“再要点点心吗?”
既然是外出,恐怕还是这两位江湖小朋友照顾自家侄儿的时候多些吧!
白星和廖雁对和气的人没有什么抵抗力,但也从来不知道客气,于是爽快点头。
这里的点心真的很好吃呀。
甚至廖雁还特意点单:“那个黄色的五个瓣的多来点!”
郎文逸直接就笑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小朋友了。
简单直白,赤子心性,很不错,这样的人跟阳儿打起交道来,彼此省心。
“既然来到这里就算到家了,”郎文逸缓缓吐出一口气,对孟阳笑道,“你这两个朋友也不要到处去了,都去家里住着,回头若再想去什么地方玩,只管说与我听。你伯母想得你苦,快叫她看看你,也省得日夜牵肠挂肚。”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是万万不敢想有生之年,竟然能够找到师兄的遗孤!
廖雁轻轻碰了碰白星的胳膊肘,小声道:“这官儿好像还挺疼书呆子的……”
孟阳幼年的遭遇他不知道,但联系对方的言行举止以及日常生活习惯也略微能猜出一点来,如今见这位知府大人的关怀没有一丝掺假,倒不像个坏人。
他摸了摸下巴,“书呆该不会呆在这儿不走了吧?”
白星一愣,拼命摇头:不可能!
他说好了要跟自己去看荷花的!
孟阳却摇了摇头,语气虽然温和却也很坚定的说:“登门拜访是应当的,只是……只是我们过不几天就要去往别处了,倒不必再往府上叨扰。”
白星暗自松了口气。
郎文逸是何等聪慧人物?瞬间明白了他的担忧,“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想太多,更不必担心连累谁。”
这孩子打小就早慧,偏又经历那么多磨难,想必心思越发细腻了。
孟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一针见血道:“可伯父,您还是被连累了不是吗?”
郎文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化作一声长叹,“你呀,小小年纪的人。不要想那么多。”
若真要说他一点没被波及,那是谎话。
先生都曾说过他是天生做官的材料,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这些词都可以套在他身上。
早在当年事发之前,他已官至知府,乃是一干师兄弟之中官阶最高之人,可谓前途无量。
奈何世事无常,孟家一夜之间被连根斩除,他冒死上折子求情,非但没能挽回,反而惹得龙颜震怒,被贬去西南偏远之地做了县令。
西南边陲之地闷热潮湿,又有毒虫瘴气,还时常有倭寇滋扰,被打发去那儿的官员可谓九死一生。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长途跋涉过到那里根本不适应,全家老小一病半年,险些就死在那儿了。
可能他们家人天生命硬,竟硬生生扛了过来。他本人也并未因此而一蹶不振,反而奋发图强,短短五年之内就让那个破落小县城大变样。
他的政绩实在太过突出,而且皇帝其实也颇为欣赏他危机时刻还不忘同门情谊的人品和心性,就顺水推舟提拔他为知州。
也是通过这件事,郎文逸看到了希望,于是接下来几年几乎是玩命一样的干,终于又一步步爬回十年前属于自己的位置……
此时再说这些,好像也不过三言两语的事,但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风险。
但凡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郎文逸今年也才四十六岁,可头发已经花白,更落下一身病。
偶尔夜深人静,因为各处疼痛睡不着觉时,郎文逸也会对着月亮感慨万千……
“其实当年的事,陛下也是迫不得已,如今既然已经过去,他……”郎文逸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见从相认之后一直都温和柔软的侄儿忽然暴躁道:
“不要再提个人了!”
莫说郎文逸,就连白星和廖雁都被吓了一跳。
后者手一抖,淡黄色的五瓣杏花饼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最后撞到桌角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
相互认识这么久了,他们从未见孟阳如此激动,又如此失态。
他的眼圈迅速泛红,抓着椅子的手关节都泛白了,额头上也青筋暴起,显然压抑到极致。
“阳阳……”白星立刻握住他的手。
手背上的温暖瞬间驱散了彻骨的寒意,孟阳好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狠狠喘了一口气,面色惨白,勉强冲她习惯性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白星的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会没事呢?你的脸都白了呀。
“那个人?”郎文逸愣了会才回过神来,惊道:“你是说陛下!”
孟阳两片嘴唇用力抿着,牙关紧咬,虽然没有做声,但他身上的每一根头发都透出肯定的意味。
郎文逸简直被惊呆了。
那可是九五至尊呀,怎么能如此不敬?
若换作旁人,他必然要出声斥责的,可面对这个孩子,他却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郎文逸重重叹了口气,努力把声音放的和软,“你是在怨陛下吗?其实当年的事情他也很后悔,但是没有办法呀……”
这些年他也时常与留守京城的友人书信往来,听说陛下曾无数次不经意间唤“孟卿”,偶尔还会见到他颇为落寞的神情。显然,当年的事情并非像外界猜测那样,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一丝遗憾。
“我为什么不能怪他?”谁知孟阳非但没有听劝,反而越发激动起来,抬高了声音喊道。
郎文逸哑然,“为了朝堂稳定,为了天下大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如今陛下说每每说起也十分唏嘘。”
纵观历史,每朝每代不都会有类似的事情上演吗?
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
“真的只是为了朝堂稳定,为了天下吗?”孟阳冷笑道,“我觉得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的江山!知子莫若父,那么多年下来,他的儿子什么样子他难道不清楚吗?但凡有心约束,几十遍都约束得来!不,他是清楚的,只不过是假装不知道,坐山观虎斗,后来种种,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已……”
当年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几位皇子分别被削爵圈/禁,下场不能说不凄惨。但与他相关的人们呢?死的死,散的散……
谁更惨?谁更无辜?
他为了自己的儿子牺牲了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父亲,现在却又来假惺惺的关心?有用吗?
孟阳越说越激动,双目圆睁,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当初让大家辅佐他儿子,让大家用心办事的是他自己,回头又说大家有私心,想要谋害朝廷也是他!
所谓的是非黑白,所谓的忠诚或是谋逆,都只在一人的一念之间,这难道不是很可怕的事情吗?”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从今往后可以勇敢的面对生活中的任何困难和挑战,但现在看来……他不行。
已经发生的就是发生了,不管是仇恨还是喜悦,早已深入骨髓,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
他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
顿,“真是令人作呕!”
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己分明什么错事也没做,却要被抄家问斩,难道即便如此也要叩谢圣恩吗?
他做不到,恐怕孟家上下一百多号亡灵也做不到。
哪怕时至今日,在每年孟家人忌日的那一天,他还会听到血染现场里祖父和父亲他们泣血的哭诉:
“臣……问心无愧!”
所以他恨这个朝廷,恨朝堂之上金龙宝座内端坐着的那个人,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私的真小人!
朝堂上的权术,对人心的玩弄,还有这些所谓的迫不得已……一切的一切都令他觉得恶心。
这么多年来,孟阳一直苦苦支撑,苦苦压抑,然而或许是外界的温暖让他足够坚强,有底气喊出自己的心声;或许是昔日亲朋长辈的不理解让他感到由衷的愤怒……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彻底爆发。
廖雁已经因为过分惊讶而忘记了吃点心。
嘶,这书呆子真是人不可貌相,有种啊!
郎文逸整个都被他喊懵了,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站起甚,朝孟阳伸出手去,“你,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读书人不就该忠君爱国吗?为稳固这千里江山,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这就是政治的本来面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