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梳着羊角辫的孩子坐在老榆树下拍手玩乐;地上撒着一把栗米;一只毛色光鲜的母鸡正领着几只刚刚破壳不久的小鸡在啄着吃;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门口,膝上放着一个簸箕,正拨弄着里面晒着已经有一层糖霜的干柿;隔壁家的大黄狗努力趴到院墙上,一对尖尖的耳朵竖起来,黑豆似的眼睛可怜兮兮,正不住地朝来人摇着尾巴。
“大黄,接着!”
荼锦拿出热气腾腾的茴香包子,扔了过去。大狗立刻飞扑接住,欢快地跑到一边吃去了。
上个月春闱放榜,荼锦不仅榜上有名,且还名列前茅,便拿着年前得到的那块牙牌,去青云阁找了那位碧色眼眸的颜氏女。颜灵终于肯正眼看她,作为诚意,赠了她白银二百两,叫她先回去等。不出半个月,便得到了一张来自大理寺的委任书——从七品主簿。
第一个休沐,她原价从谢同尘手里买下了自己那处已经住了近叁年的宅子,拿到了屋契和地契之后又十分阔绰地买了两壶好酒,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与他共赏良月,一度春宵。
这次是第二个休沐,谢同尘要去见几个掌柜约谈字画价格,她左右无事,又想起那小黄门,便如常买了些吃穿药物过去看他。
穿过两条热闹的巷子,越往深处,周围就越萧条,而含誉的家就在黑暗的尽头。
“有人吗?”荼锦驾轻就熟地走过去,小心地推开门。
不是因为她性子多么温柔,而是因为那扇门实在陈旧腐朽,每次当她触碰到上面潮湿的木板的时候,都有一种但凡呼吸重一点,这里就会散架的错觉。
屋子很小,与这世间所有贫苦的孤儿住处一般。不过这两年她时常回来帮着打扫添置,里面的陈设倒也还简单实用。虽然说北梁建朝之后,因为女帝的出现和一夫一妻制的推行,宦臣的日子轻松了不少——可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任何一种人来说,永远弯折的脊骨上方荫蔽有多少,于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含誉?”其实这间屋子一眼就能看透,可荼锦还是对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叫了两声。
没有回应。
她只好把买来的一些贴身衣物和零食蜜饯,以及常用的伤药一一放好——小黄门的性子软弱,免不了被排挤针对,时有见他都是一身伤。荼锦心疼又难过,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尽可能地把各种药都准备周全。
正要走,目光忽然落在门口的那口水缸里。
记得刚她头一回来这里,便是自己刚来到京华的那个暮春。
她请谢同尘打听了一下小黄门的身世住处,才知道他本家姓肖,自幼家贫,被父母亲手卖进了宫中,大抵是因为宦臣的身份太不光彩,所以不久就与家人失去了联系,等他再回家一看,只人去楼空,剩下一间小屋了。就这样一个人,无依无靠地生活了叁四年。
那次荼锦也是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过去,结果一来就看到小屋刚刚被洗劫过,锅碗瓢盆被砸得稀巴烂,桌椅倒了一地,她骇然,正要去报官,忽的听见水缸里有微弱呻吟,过去一打开,才看见小黄门躲在里面,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面色苍白如纸,尚且也只有一丝生息。
荼锦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他从里面拖出来,之后想要报官,却那只瘦得嶙峋的、湿淋淋的手按住了。
他说不可以,钱都是爹娘从前欠下的,官府也管不了那些人,多半会招来更变本加厉的报复,失去这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无法,只得由他。当下麻利地煎了浓浓一碗驱寒药给他喂了,又陪了许久,直到他精神渐渐好转过来,才走了。
“……小肖?”
从回忆中抽离的荼锦鬼使神差地推开了水缸的盖子,果然,绚烂的晚霞从缺了一角的薄窗纸筛了进来,把黑咕隆咚的大缸照亮了——少年安安静静地窝在里面睡觉,身子蜷缩成一圈,头枕着膝盖,头发有些毛躁,颅顶还翘起了一小撮,毛茸茸的发着光。
她不由得失笑,“年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再也不躲这里了,怎么又来。你也都十七岁了,再几年,这缸都要塞不下你了!”
少年一下子惊醒了,扬起脸,便看见荼锦双臂搭在缸沿,正努力地往下探,高梳在脑后的马尾垂了下来,不经意地扫在他的手臂,痒痒的。他一时百感交集,痴痴地看着她,眼泪也一颗颗地沿着眼角滚落:“我好想姐姐。”
荼锦倒抽一口凉气。
还好这是个人畜无害的小黄门,若是个正经八百的男人,用这样美丽无邪的脸面对面流泪,还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她都不知要如何招架。
想了半天,她对他露出个微笑:“要不了多久,我便能时常看望你了。”伸手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出来再聊。
荼锦要他坐,又把才买来的蜜饯果子递给他。
他乖乖地吃,她就在一旁说话。说了春闱成绩,说了颜氏小姐,也说了最近在大理寺任职的鸡毛蒜皮,后来还哄他:“等我的职衔再高些,许就能经常出入宫闱了,那时我便可常去宫中看你,也好叫你少受些欺负。”
十七岁的肖含誉比两年前还要美,他出落得愈发修长挺拔,五官也褪去了稚气,鼻子与下颌的线条优美流畅。一双欲说还休的含情目,令视线总那么温柔款款,因为雀跃,眼底似乎又多了颗星子在闪,亮晶晶的,晃得令人几乎要脸红心跳了。
“姐姐才刚刚入仕,万事还要以自己的前途为重。宫里头不比外面,见了也没什么可说。只要姐姐能像今天这样休沐的时候能想起我,过来见一见我,我便足够了。”
“你说得也是。如今我在大理寺且还只是个打杂的,便想着去宫中能横行霸道,亏你不笑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罢!”她随手帮他擦了下嘴角的糖霜,又说,“这个是五福斋的杏仁酥,好不好吃?”
“好吃。”
“是吧,我也喜欢吃它家的点心。我还和玊哥说好了,到时候成婚宴客,要专门请五福斋的师傅来做点心。到时候你提前和我说,我就说你是我自家的弟弟,让师傅专门给你开小灶。好不好?”
肖含誉乖巧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成婚……什么时候?这样快?”
“不不,还要等明年。我俩也只是闲时一说,到时候也得由他家长辈安排,多半由不得我们做主。”
他发狠咬住了下唇,一垂脸,慢慢的说:“我听说,今年年初时四处闹雪灾,连带着谢家的许多生意都受了影响……你怎么还要嫁。”
“做生意有盈有亏很正常,谢家又是皇商,总会有运转过来的时候。何况我嫁给玊哥,又并不为了图他家的钱。我们一早就说好了,成婚了之后便独立。他如今书画双成,在京中小有名气,单单一副工笔重彩便可卖到几百数千两。虽然肯定不比他在家时那样奢靡铺张,但两个人过悠闲逍遥的日子绰绰有余。只要和他在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嗯。”沉默了一大段空白之后,小黄门才勉强发出这样一节短促的音。好像不太开心。
荼锦却满心沉浸在甜蜜里,提起了这一茬,忍不住又絮絮说了许多与谢同尘的琐事。
一开始肖含誉还勉强打起精神听,越往后脸色越白,连强笑也笑不出了,一手按着心口,额头涔涔冒着冷汗。等荼锦发觉到不对时,小黄门几乎都要喘不过气了。
她吓得不轻,连忙照指使翻到了柜子里的药,倒水的时候手都在抖。
好在药很快见效,肖含誉很快就平复了,只脸色还憋得发红,眼角不知觉又泛起了润润水光。他用脆弱地眼神看向她:“姐姐,可以抱抱我吗?”
“……嗯,好。”荼锦没有不应的道理,凑过去把他揽进怀里,心疼地直拍他的肩,“这又是什么症儿?宫里头得的,还是怎么?从前怎么不听你提。”
少年贪恋地感受着暮念之人的体温和香气,虽然这个生疏的拥抱并不温暖,可足够了,足够让他期待第二天的日出与日落。足够他再挨过许多个漫长孤苦的夜晚。他很想用力地回抱她,可是忍住了——自己不应当,也不配打扰她。
“没事。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症,不用在意。”没有多久,他便坚决地从她的臂弯里起身了,唇角扬起的弧度似乎有些寂寥,“姐姐。”他轻轻得叫她,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你就……真的这么喜欢谢小公子么。你十五岁就遇到他,这些年也不曾接触过别的男人,说不定……他并不是最好的那个呢。”
“他当然不是最好的了!”荼锦如今诋毁起谢同尘来已经驾轻就熟了,“他生在那样显赫的家里,一身富贵毛病。嘴刁身子娇,一点儿苦都吃不得。可是——他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呀!如果没有他,我多半都活不到现在。”拍拍他的手臂,“又何谈之后的救你?”
说又觉得害羞,垂眸笑了笑,眉梢眼角却在晦暗的暮色里熠熠生辉:“我真心喜欢他,也一心一意要和他在一起。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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