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声音望过去,坐在妆台前的女子娉娉袅袅,难得卸了官袍与马尾,把黑压压的发用一支小钗全都归拢到脑后。脸盘儿擦了粉,眉眼重新描画过,于是凭添了几分媚意。一身洒金罩花的衫与袍及身,裙摆是映出雨后天青色的水浪。
一只手高举着,食指沾着一块染成霁红的云母片,被剪成了奇怪的形状。
“……成色不错。”
荼锦面色一红,羞恼地一别脸:“哼!”
“好了。我来。”谢同尘知道她今日是赴颜灵的邀入宫,要与一众贵女赏花,所以格外看重。说着她手里接过,又拿起剪子绞了几下,立刻变成了一片清新别致的小扇式样。拿指腹点了呵胶,替她贴在了额间,“这个好看。”
“其他呢?你再看看。我觉得眉毛好像不太对称——”
于是谢同尘又拿来螺黛,替她细细补了几下,之后却不松手,虎口托着她的下巴,两指分别扣住下颌,迫使她扬起脸,好供自己细细体味。荼锦顺从地仰起脖子,与他相望了半晌,忽的笑了:“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谢郎,我好看么?”
“好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唇角因为她的撩拨溢出了两分笑意,“小茶。你是不是从未那样叫过我?”
“哪一……唔,知道了。”她一抿唇,用唇语虚虚说了‘夫君’二字,又笑,“你想听?”
“自然。怎么不真的出声叫我?”
荼锦作势嗔他:“怕你又后悔。你说说最近咱们商议婚事,你因为洞房那档子事悔了多少回?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别这一时你说要听,转眼又悔不当初。我可再不哄着你啦!”
谢同尘被揶揄地耳根微微发烫,却依依挽着她的手,郑重道:“那还是别叫了。往后我怎么央求你,你也别叫。这一声——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新婚时。”
“都听玊哥的。”一想到自己将要作新妇,荼锦又是羞涩又是喜悦,明明时间还在,却忍不住已经大剌剌昭告天下了。这两年多来相知相守,日子过得飞快,记忆里那个蜷缩在潮湿的江南小镇的小小身影几乎模糊不清了,明年八月前后,想来也不过是眨眼转瞬,“现在还早,走罢,咱们去花园一道用朝食?我就先不擦胭脂了。”
“唔……这两日天好,我昨儿才挪了画材和纸笔到亭子里。就在屋子里吃罢,或者去院子树下。”
“哦哦,记起来了!对不起玊哥,这两日寺里太忙了,你才和我说,我这就忘了。”
荼锦全无家室背景,能在大理寺这种地方有一席之地,全凭颜灵的面子。她不敢辜负她的良苦用心,一直都很刻苦勤勉。说是主簿,其实是司里上上下下谁都可以差使的跑腿,叁天两头便有苦差事,她一应接下,从不曾有过怨言。
谢同尘自己清高孤桀,却不会对谁居高临下,素日里将荼锦的辛苦都看在眼里,怜惜还来不及,哪里会怪她。当下抚上她的肩,轻轻揉了两下,轻声道:“都这么久了,你怎么还和我这么客套。只是小事罢了。早上想吃什么?”
“隔壁那家街的羊肉粉丝汤……啊,不行不行,吃了有膻味。算了,叫小厮去买些包子、豆浆回来,我随便吃一些。等回来时给你带糖蒸酥酪,咱们再出去吃馆子,可好?”
“好。依你。”谢同尘打发了人去买,两人一道去院子里新搭的葡萄架下乘凉。
荼锦软皮蛇似的瘫倒在藤椅上,一双脚在裙摆下乱扑腾,一手虚虚挡在额前,眯着眼看被照得透亮的藤枝与叶,无比闲适的轻叹:“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又要入夏了。”
“是。等到了十月底,我俩再回江南一趟。我陪你祭一祭你的母亲,将咱们的事也同她说,叫她在天上也有个慰藉。之后我们便在我金陵的外祖家过年——那画院里的那幅《凤凰盘金缕》便是我要画为外祖母贺寿的,今年便是她老人家七十大寿,可惜不便再去,只得年末再补了。明年开春了回来,我便再不来这里,回去开始着手准备婚事……怎么,你笑什么?”
荼锦咯咯直笑,笑靥被清晨的光线晒得发烫,灼灼晃人眼:“原来是赠人的。难怪我前两日见你又买了许多矿石,五颜六色摆了十几碟,单是那猫眼石一颗就得十好几两。所以想起上回二嫂嫂说你——说你是、是……四脚吞金兽!”
谢同尘羞恼,搡一把她的肩,怒道:“愈发不给我留情面了!还没进门,就和我嫂嫂一起笑我。往后怎还了得!”
她顺势拉住他的臂,软软唤他:“玊哥。”要他俯身,自己也凑近。
她的眼波含春,眉间那一点花钿晶亮闪耀,唇又香又软,贴上他的唇,变成一个妙极的吻。他当下火气全消,一手托着她脑后的发髻,一面加深这个吻,轻啄了几下唇瓣,舌便扫过她的贝齿,轻而易举就撬开了牙关,吃到了满口茉莉雀舌的芬芳甜味。
还是荼锦怕走火,胡乱把他推开,含羞道:“好了。我一会儿还要入宫呢。”
谢同尘双臂撑在藤椅两侧,将荼锦牢牢圈在方寸之间,意犹未尽的看着她,一副意犹未尽的偷香贼像:“不行,我还生气。”
荼锦便再亲了一口,哄道:“晚些,晚些——回来同你好好赔罪。”怕他再纠缠,忙又道,“既是你外祖母七十大寿,我是不是也该准备些什么?你教教我。”
这话果然奏效,谢同尘又坐回了原处。替她想了想,才说一句:“不用。”同她细细解释,“只说那画是我俩的心意就是了。你别怕,一切由我处理。若你觉得心虚,便替我添一两样珠玉矿石。正好我还差一样绿松石添凤凰羽衣,这小半年逛了许久,却也没见过合适的成色。”
“贵么?要多少钱?”
他想了想,对她一抿唇,露出一个不必言说的笑容,改口道:“罢了。你往后对我好一些就是了。”
荼锦惭愧地扭过脸,半晌,认真地道:“不行。我一定买。”却招来他一记狠辣的视线,连忙解释道,“不、不是——自然是要对你好的了!我保证再不和二嫂嫂沆瀣一气,笑你气你了。唉,不要挠……哈哈哈哈……痒……好哥哥,饶了我,快饶了我!”
*
冰轮渡着凉风,将将把燥意吹散。御园中姹紫嫣红,衣鬓飘香,一眼望去,只教人眼花缭乱。荼锦方得空从颜灵身旁退下,陪笑到脸都发僵。
她向来不适应这种场合,这会子静下来,心还怦怦狂跳——
双臂枕栏,目光隐隐追随着人群总那个高挑美丽的碧眼女子,见她周旋其中游刃有余,一会子功夫又与才来说话的两个世家小姐亲热地笑开了。她一面背手去拿桌上冰镇的荔枝,喃喃感慨:“她果真不同寻常。”
“我也觉得。”
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同时手上多了一个冰凉凉的圆果儿。
荼锦吓了一跳,哪里肯接,猛一回身,才发觉亭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乌帽猩袍,年轻俊俏,是一朵水红栾枝别在他的冠间,丝毫不局促妖艳,反衬的他郎朗风流,清举爽朗——是刚才颜灵亲手折了,别在他头上的。
正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郎,李顾行。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颜灵来京,几乎看遍了全城学子的文章功课,选了几十人来对赌。自己是她挑中的第二个。在她之前,便是面前这位。
她不好意思多看,弯腰去捡地上骨碌碌的荔枝,指甲用力嵌进壳,汁水四溢,沿着她的指节流。起身后才对他客气的笑:“状元郎怎么也来坐了,不去和他们曲水流觞?”
“不了。”李顾行越过她,望向远处的绰约身影,忽的羞涩一笑,“我这样看着就好。”
荼锦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傻傻赔笑两声:“嗯嗯。天挺好的。状元郎你坐,我去别处逛逛。”
“花小姐要走么?我可以替你去同她说。”李顾行在登科前就因为颜灵与花荼锦有过几面之缘,爱屋及乌,他便对她要亲厚一些。
“唔。不、我不走。我就是在御园里看看。”
“嗯……那件事我也听说了一二,花小姐去散散心罢。”
“什么事?”荼锦才迈开的步子又收回,疑惑地看向李顾行,“状元郎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回轮到李顾行奇怪了,片刻后向她请罪:“对不住。我不知听谁说你是谢小公子的未婚妻,才以为……”
“我是呀。我与他明年便要完婚了。”荼锦感觉有什么忽然压到心头,几乎要喘不过气了,“状元郎有话直说,我当真不知。”
李顾行犹豫一番,才缓缓开口:“谢家今年进贡的一批鼻烟里掺了阿芙蓉,前些日子被查了出来,这两日便该问罪了。兹事体大,谢家……恐怕难逃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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