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听到这个人的时候,其实是本能地想要避退的。
但就在思忖之际,他回头看见无奇, 发现她正在抬手悄悄地擦着额头的汗, 神情怔忪,又略带稍微松了口气的样子。
蔡流风的唇角微妙地扬了扬。
他示意仆从退下。
“你可知道瑞王殿下?”
无奇眨巴了一下眼睛:“啊、啊听说过!”
蔡流风道:“说说看。”
亭子外的芍药香气一股股地冲到无奇跟前,其实不太浓烈,也许是因为天热的缘故, 暖气蒸腾,她总想打喷嚏, 又有点坐立不安, 竟分不清楚是芍药香, 还是自己的心不定。
她偷偷地瞅了蔡流风一眼,却见他依旧是那么端方清雅的, 神情, 仪态,皆是无可挑剔, 无奇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颇有些羡慕。
到底是世家公子, 蔡学士的自律跟风仪,是她学不来的,就像是一座高山立在跟前,她可以试着去攀爬,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变成一座山。
所以,她能游刃有余地跟蔡采石混的不分你我, 却总是跟蔡流风若即若离。
“瑞王殿下……是圣上的第四子, 也是最小的皇子、啊是王爷。”
无奇说着, 心里浮现出客栈中赵景藩相处的情形。
当时无奇其实是心里没底的,她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阻止赵景藩发怒,一定要把郝三江的脑袋安放在他的头上。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居然……没怎么费力的就成了功。
当时她虽然跪倒在地抱住了赵景藩的腿,但只要瑞王殿下有心挣扎,把她踢开是没有任何难度的。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动粗。
也许毕竟是凤子龙孙,教养绝佳,城府也好,所以不至于粗暴到那种地步?
总之她是成功了,偷窥当时赵景藩的神色,虽有些挟冰带雪,但盛怒的不很明显。
她机灵地把语气放的和软了些:“殿下,看在我为您鞍前马后这么两天的份上,您就大人大量别计较了,以后还有用得着学生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也甘心情愿。”
也许这句话起了效用,赵景藩道:“是吗?”
“当然当然,”无奇差点儿就赌咒发誓了:“我对天起誓,若有违背,就叫我……这辈子吃饭都没有盐,好吗?”
赵景藩本以为她要说“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之类的话,没想到竟鬼使神差地冒出这句。
其实他面上的盛怒虽然没流露出来,心里已经在想怎么弄死那个触怒他的郝三江,可是看着听着,突然就没有之前那么怒不可遏了。
既然她称呼“殿下”,那他自然也没必要“本主子”了。他甚至不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底细,因为从那青楼到少杭府,她的所作所为,早透出她不是一般的太学生,洞察幽微,无非如此。
赵景藩哼道:“本王看你是在耍滑头,敷衍了事。”
“不不不,我句句真心,”无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渣男,在哄骗别扭的女朋友,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把她吓了一跳,忙道:“以后您看我的表现就是了。”
这句一出,更像渣男了。
她明知道对方身份尊贵,以后未必还有交际,所以乐得大打保票,可惜赵景藩不是女的,不然那句经典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怎么可能遗憾缺席呢。
果然渣的很。
想到当时的惊险,无奇脸上多了一点笑意,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戏耍赵景藩。
本朝有四位皇子,大皇子贵为太子,二殿下端王不幸早逝,留下两个孩子。
三皇子封为秦王,外镇南疆,赵景藩便是排行第四的瑞王。
所以当时无奇判断出这位殿下的身份是没有难度的。
秦王不在京城,他的年纪也排除了是太子的可能,而在此之前,无奇对这位瑞王殿下也实在是“如雷贯耳”,没见其人,早闻其名的。
此刻芍药亭内,“听说……”无奇看了眼蔡流风,心中猜疑他怎么突然问自己有关瑞王的话:“这位瑞王殿下才出生、他的母妃就因难产亡故,倒是太子殿下对他多有关爱,所以……如今瑞王殿下是太子殿下的左右手,不可或缺之人。”
蔡流风颔首:“还有吗?”
“还有……”
还有的,就是那个人人尽知的传说了。
瑞王殿下素有美姿仪的绝称,当初外邦有一位使者前来本朝进贡,皇帝设宴,瑞王殿下在座,那人看见瑞王,便坐立不安,神情恍惚。
皇帝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那人呆呆地说道:“这位殿下、犹如明珠美玉,光彩夺目,又像是天神下降一般,小臣自惭形秽,惶恐的很,实在不敢在他跟前落座,只有站着才好。”
皇帝闻言大笑,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年了,至今皇都的人说起来还津津有味。
不过听说……瑞王非常的讨厌别人关注自己的容貌,他甚至深居简出的,所以就算有人心痒难耐,却也绝少有机会亲眼目睹瑞王的风采。
此刻无奇想到那个传说,又想起赵景藩的样貌仪态,忍不住也咂咂舌头,回味无穷。
蔡流风看着她双眼里仿佛倒映着芍药花的影子,重重叠叠,妖娆姿态,便咳嗽了声:“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呢?”
无奇汗颜,忙笑着遮掩过去:“蔡大哥,关于瑞王殿下你自然知道的比我更清楚,怎么只问我呢?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真的只是道听途说?”蔡流风瞥着她:“你没见过瑞王殿下?”
无奇感觉他的目光变成了有形的,在她身上嗖地戳了一下。
她咽了口唾沫,决定机智地保持沉默。
蔡流风的手在她肩头摁了摁,又负在腰后:“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晚上,少杭府那边出了事。”
无奇疑惑,仰头问道:“您说什么?”
蔡流风道:“苏奕惨死在狱中,苏克当着去提人的大理寺差官自刎而死。”
“什么?”无奇陡然色变,她急忙走近两步:“苏奕……怎么死的?苏守备又怎么自杀了?”
蔡流风是早上才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也着实震惊。
其实昨天,就有消息,说是大理寺跟刑部吏部会联手派人去少杭府,再查夏思醒身故之事。
没想到一夜之间,覆地翻天。
正好蔡采石缠了他一夜,嚷嚷着他要是不来说情,自己就也要罢考二试。
所以蔡流风才来到了国子监。
把少杭府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蔡流风道:“你觉着,这真的是所谓狐狸郎君显了真身降下惩戒?”
无奇原本还有些热,听了他说的苏奕之死,稍微想想当时的惨状,心头上便多了一缕寒意。
她当然不信狐狸郎君的传闻,所以当时认定有人故弄玄虚,如今自然也不会轻信。
但假如不是狐狸作祟,那又是什么人对苏奕下如此狠手?而且做的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
很快的她想到了那些受害者,苏家的人可以排除,孙家怕是没那胆子,而王翰林……
想到那天所见的老人眼中透出的坚韧的恨意,她有点说不出话来。
假如王翰林为孙女报仇设下毒计,按理说也是无可厚非,失去至亲之痛,他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但若他真的动手,那自然也是触犯了法纪。
但王翰林真的会这么做?就算他有心报仇,要潜入守备衙门,且用这么高明的法子,似乎不太可能。
心里又有一道影子在闪烁。
无奇看着蔡流风,闭上了嘴。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外头侍从走到门口处:“学士,瑞王殿下去了天策楼,已经知道了您在这儿。”
蔡流风同无奇出了芍药园,才走不多时,就见蔡采石跟林森急匆匆地走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四人碰在一起,蔡采石忙走到无奇身旁:“不用担心,哥哥一定可以帮咱们的。”
蔡流风淡淡瞥了他一眼:“多嘴,我答应过你吗?”
蔡采石向来很听兄长的话,但这会儿给逼急了,便涨红着脸道:“哥哥你要不答应,我、我就也不参与二试了,总之我们三个同进退。”
林森暗暗赞道:“老蔡,够义气。”
无奇咳嗽了声,不便说话。
蔡流风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个实心眼,天生如此倒也不必怪他。
就在这时候,国子监的一名侍从急匆匆而来,看见他们都在这里,忙先向着蔡流风行礼,道:“蔡学士,刚才瑞王殿下驾临,传郝无奇三人即刻前往。”
无奇自打听说瑞王来到,心里就有点预感。蔡采石跟林森却大惊,他们还不知道那个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就是瑞王赵景藩,所以都不知道王爷传召自己是为什么,一时慌了神。
那侍从却又对蔡流风道:“王爷还听说学士在这里,一并有请。”
蔡采石听说哥哥也要去,有了撑腰的,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蔡流风不理他两个,只对无奇道:“你好像不觉着意外。”
无奇说道:“蔡大哥,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跟您相处这么久,当然也略有长进。”
“我可不敢当,”蔡流风打发了侍从,问她:“你知不知道,王爷召见你们是为什么?”
无奇想着少杭府的事情已经完结了,大家两不相欠,王爷好端端地怎么会来太学呢。
何况她在太学这三年,从没听说过瑞王来过一次,今儿却是怎么了。
虽然说瑞王传他们,但她实在不认为他们三个家伙有什么值得瑞王殿下亲自大驾光临的特别之处,难道要翻少杭府的旧账?
于是她对蔡流风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王爷听说您在这儿,想见您,顺便捎带着见见我们?”
林森跟蔡采石立刻附和:“多半如此!”毕竟他们两个自以为从没跟瑞王照面过,殿下当然不是为他们来的。
蔡流风叹了口气,趁着林森跟蔡采石嘀咕,他转头对无奇道:“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无奇一抖,对上蔡流风明亮的双眼:“蔡大哥,我没……”
她心里敬重蔡流风的为人,虽然想说谎,但又不想违心欺骗他,于是改口道:“蔡大哥,我是逼不得已的,您别见怪,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和盘托出。”
蔡流风听了这句,脸上才稍微露出了一点笑:“罢了。”
他们还没到天策楼,在三重院外就感觉到了不同。
跟别处的喧嚣截然相反,此处静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每一重门口都立着几个侍卫,闲人一个也不得进入。
有个王府内侍打扮的立在院门处,看见了蔡流风,便含笑上前:“蔡学士,久见了。”
蔡流风拱手:“吴公公。”
吴太监满脸堆笑,做了个相让的手势:“王爷等了不少时间,待会儿还要去东宫呢,快快请吧。”
蔡采石跟林森一听,得了,果然是瑞王请蔡流风,他们三个只是顺脚的货色,应该没什么危险。
岂不知就在往内的时候,吴太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竟是落在了无奇的脸上,却只是含笑地看了会儿,并没有出声。
过了院子,越过重重守卫,总算是来到了天策楼的厅门外。
这里侍卫更多了几个,还有几个身着宦官服色的内侍,都立在厅门口的左侧,右侧处,却是国子监的各位长官,除了祭酒大人,其他的都躬身垂头地静静站在那里,从厅门口排到了角廊边。
吴太监向内报了声,又有个小太监出来,请他们入内。
蔡流风在前头,像是一面挡风挡雨的盾,其后才是蔡采石,无奇,林森三人。
他们仨像是初生的雏鸭,跟在蔡流风的身后乖乖进入。
厅内的气氛更是不比外头,别说是一声咳嗽,连谁的呼吸重了些都能听得出来。
国子监的祭酒大人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阶下。
无奇往前走的时候偷偷地拿眼睛看,但是他前头是蔡流风跟蔡采石,她又不敢彻底抬头,只瞧见一双雪色底黑段子金绣云纹的靴子,旁边垂着一角珠光流转的袍摆,带着江崖海水的绣纹。
的确是正主来了。
她悄悄地咽了口唾沫。
蔡流风上前行礼,林森蔡采石跟无奇三个跟着稀里糊涂地也行了大礼。
只听那个略带熟悉的声音道:“起来吧。想不到蔡学士今日正巧在这里,可见跟本王很有缘分,你可是有什么事?”
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因为太过紧张,加上对他们而言只在那间青楼里见过赵景藩,所以并没有察觉声音上的异样,多半只觉着略显耳熟。
蔡流风道:“回王爷,微臣是有一点私事,舍弟跟他两个同窗无辜旷课,有违校规,微臣身为兄长,不得不前来听教,并替他们求个情。”
赵景藩似笑了笑:“蔡学士,你也做这种讨私情的行径?”
蔡流风道:“王爷恕罪,微臣毕竟是家长,也有不教之过。只是他们三个二试在即,事关他们的前程,非同小可,所以才破例来讨个宽限。”
国子祭酒大人在旁听着,汗都滚落下来。
其实,要罚无奇跟林森旷课之举,完全是顾监丞一人的主意。这其实也不算大事,所以祭酒还不知情。
如今听蔡流风这么说,他急着要插嘴,但是在瑞王面前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一时忍得心里发苦。
而无奇在旁瞅着蔡流风近在咫尺的背影,暗暗发笑:原先在芍药园里还义正词严不肯容情的呢,怎么这会儿突然转了风向,难道是给蔡采石那句威胁打动了?
不过,有了蔡流风出面说情,自己的二试资格应该是保住了。
谁知她高兴的显然太早,只听赵景藩道:“这个嘛,蔡学士爱弟心切,本王自然明白,只不过国有国法学有学规,怎么能够朝令夕改轻易违背呢?前两天有个人跟本王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王深以为然……”
底下无奇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抬头瞪向前方。
这句话,是她说的,当时正是在少杭府客栈里,赵景藩问她怕不怕触怒守备,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他现在是什么意思?拿这句话来打她的脸?
果然,堂上坐着的的确是瑞王赵景藩,天下之大,样貌相似的人也不稀罕,但无奇笃定,像是瑞王殿下这般容貌的,莫说是天下,就算是天上,也是难得的。
生而为人实在是委屈他了,他该给一流的画师描绘在画上,精致裱糊贴于墙壁,清香一柱鲜花数朵,每日三拜当作神一般的给供奉着。
瑞王也接到了无奇瞪来的眼神,他居然无动于衷,就像是一点也不认得她似的,继续说道:“所以本王觉着,法不可废啊,蔡学士认为呢?”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蔡流风想不到瑞王居然突然跳出来从中作梗。
而一边的国子祭酒却捏了把汗,侥幸自己方才没有嘴快说出旷课无碍的话。
“殿下……”蔡流风眉头微蹙:“殿下的意思是,取消他们二试的资格?”
“不错。”赵景藩一锤定音。
蔡采石跟林森对视一眼,脸色都是惨白的。
唯独无奇的脸在涨红。
她咬了咬唇,终于开了口:“殿下!”
无奇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大,可一出声就吓到她自己,……也许是带着怒,她的声音居然是出人意料的高。
她忙清清嗓子掩饰。
蔡流风回头看向她。
堂上的赵景藩也在注视着她,波澜不动。
无奇对上这双眸子,心想:真不愧是王爷,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翻脸就不认人,甚至想把你踩死而面不改色,帝王心术真是炉火纯青啊。
她要是跟蔡采石林森一样给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她明明知道所有,他们为什么旷课,还不是他强行把他们掳走?利用完了却来装义正词严,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她本来想在瑞王的威压之前乖乖地当一只称职的缩头乌龟的,但却忍不下这口恶气。
赵景藩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小太监呵斥:“大胆,竟敢冲撞王爷!”
无奇有一点后悔,脖子缩了缩,想重新回到乌龟壳里去。
但是她看见蔡流风有些担忧的眼神,以及懵懂茫然的蔡采石跟林森……无奇深吸一口气,反而道:“殿下,请恕学生冒犯,我们不是无故旷课!”
蔡流风本要拦住她,听了这句,便没有开口。
赵景藩双眸微抬。
那小太监立刻低了头退后。
瑞王问:“哦,你不是无故旷课,那又是怎样?”
无奇说道:“我们是受了一位大人所托,去少杭府查案的。”
蔡采石跟林森不约而同地目瞪口呆。
国子监祭酒在旁边,见自己的学生如此口出狂言,他觉着有义务阻止,免得让王爷更加不快。
“郝无奇,休要胡说!”
蔡流风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赵景藩,抬手制止住祭酒大人的不合时宜。
无奇看见了蔡流风的手势,像是得到鼓励跟勇气,她直视着赵景藩的双眼,道:“学生并没有胡说,且有人证。少杭府内狐狸郎君杀人的事情,以及夏知县无故身故,都是我们三个在查,而且已经水落石出了。”
祭酒大人觉着自己的学生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胡言乱语,他很想声明是自己教导无方,然后请求王爷不要降罪于他。
赵景藩的目光闪烁:“那,你的人证呢?”
无奇又咽了口唾沫,她的心开始狂跳,但是骑虎难下,在一阵疯狂的心跳声里,她说:“我的人证就是王……”
适时地咳嗽声打断了无奇的话。
是蔡流风。
他拱手道:“回王爷,他们的人证自然有,少杭府里南塘寺的和尚,富商孙家的人,守备府众人,邓主簿以及退隐虞山的王翰林大人,乃至夏知县的遗孀夫人……他们所到之处所遇之人,都是他们的人证,所以无奇所言非虚,少杭府的案子的确是他们的功劳。”
这次换了无奇震惊跟意外:蔡流风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这蔡大哥也是城府深沉的很啊。
厅内又变得安静异常。
林森跟蔡采石在相顾发抖,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在这古怪的情形:无奇居然敢跟王爷抗辩,而哥哥居然还跟着她一路。
国子监祭酒却在竭力支撑不敢让自己公然晕过去。
最后还是赵景藩开口:“蔡学士,虽然人在翰林院,可也是目光如炬,什么瞒不过你。”
“殿下过誉了。”蔡流风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护犊子,本王不是……”赵景藩说到这里,看向无奇,却见她正呆呆地望着蔡流风。
瑞王眉峰一蹙,忽道:“蔡学士,本王看令弟似有不适,你先带他下去吧。”
蔡流风怔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无奇,第二眼才是蔡采石。
果然,蔡采石的脸色泛白:“哥、哥哥……”
蔡流风沉下心来:“微臣遵旨。”
就在此刻,王府的内侍对着国子祭酒低语了一句,祭酒大人如蒙大赦,赶紧向着瑞王行了礼,脚步踉跄地退下了。
蔡流风低低对林森蔡采石道:“跟我走。”
两个小羔羊乖乖地跟着大哥,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直到走出门外才发现无奇居然没有跟上。
林森最先反应:“小奇呢?”他还以为无奇慢了一步。
“莫急。”蔡流风握住他的肩:“到外头等候。”
无奇没想到,赵景藩是单单留她的,刚才蔡采石领着人走,她也自发要转身,那小太监却伸出了手臂把她挡住了。
在众人都退下后,赵景藩起身往楼梯上走去。
无奇正在目送,那小太监瞪着她:“你还不跟上,要主子请吗?”
无奇才要还嘴突然想起,这可不是在家里跟郝三江拌嘴,赶紧闷头跟上。
赵景藩上了天策楼的最顶端。
之前瑞王驾到的时候,楼内的人都已经请出去了,此刻空无一人分外清净。
无奇是第一次爬到这么高,倒是有点新奇。
楼顶的风也越发大了,吹的瑞王殿下的蟒袍轻轻向后摆动,无奇打量了会儿,想张口,又怕说错了话,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赵景藩走到栏杆边上,天策楼是五层,站在这里就可以俯视大半个皇都了。
他瞧着底下的风景,树木,亭台,外头结实上走动的如蚂蚁般的行人,以及远处的山峦,如在眼前的明净天色跟朵朵白云,一切看来如此世俗,正因为这庸碌的世俗,又透出些世俗烟火的美好。
赵景藩并未回头,只问道:“是你让夏思醒的夫人跟儿子去庄院的,为什么。”
无奇眨眨眼,有点疑惑他怎么知道的,心里转了一转,还是实话实说:“是我叫他们去的。我想夏知县是为民而死,他操劳半生,他的遗孀弱子不该流离失所。而王大人暮年失了至亲,他自然也是痛不欲生,要是这一去……李夫人跟怀安能够跟他相处,让老有所养,弱有所依,当然比各自无依无靠的要强一些。”
当时在南塘寺遇见李夫人跟怀安的时候,无奇心里只觉着凄惶,夏知县自然是一个称职的父母官,是一个独行的殉道者,但他对得起百姓,却对不起自己的夫人跟幼子,实在可惜可怜可叹。
但这不对。
夏思醒的确是个殉道者,但不该独行,夏知县虽然去了,但他的遗孀弱子,也会有人照料。
得让李夫人跟怀安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继续生活下去。
让夏知县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吾道不孤!
他的所作所为,有人记得。
“你考虑的很周详。”瑞王像是夸奖。
“多谢王爷。”无奇拱手,斗胆问:“王爷,学生求您的那件事……”
赵景藩回头,阳光下,这张绝色的容貌越发足以叫人膜拜了,无奇居然不敢直视,急忙低头。
“晌午之前太医就可赶到虞山。”赵景藩回答。
无奇大喜过望:“多谢王爷!”先前那句是敷衍,这句却十足十发自内心。
赵景藩垂眸看着她,做为一个男孩子,未免身形过于矮小了些,容貌也过于俊俏了,这样的外形,跟她缜密的性子、以及那种要追查真相时候的坚韧果决,实在是反差太大。
“你怎么不问,本王为何不叫你二试?”
“啊……啊对了,差点忘了,”无奇抬头,却还是不敢盯着他的脸看:“王爷,您别为难我们,是怎么回事您心里比谁都清楚的。”
“当然清楚,放心,你不用考什么多余的二试,或者说,你早已经通过了本王给你的试炼。”
“这、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赵景藩看着她粉嫩嘟嘟的腮,手有点发痒:“从今往后,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无奇跳了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学生……还是不懂。”
什么是他的人,难道也要像是小狐狸春日跟黑衣人一样,神出鬼没地替他办事?还是当他贴身的内侍?那可不行。
“郝无奇,”赵景藩看着她乌溜溜乱转的眼珠:“你觉着‘官’怎么样?”
“官?”无奇疑惑:“殿下说的是当官吗?这叫我怎么说?”
“照实说,比如,假如让你当官,你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官?”
这次无奇不假思索的:“当然是当一个像是夏知县那样的清官,好官,明官。”
赵景藩轻笑了起来:“你这话说错了,夏思醒死了,你不该拿他做比。”
无奇说道:“殿下才错了。”
“嗯?”这真是奇事,从没有人敢指摘他的话。
“夏知县虽然殉职,但要是当一个好官清官明官,势不可免会遇到种种艰难险阻,甚至以身殉道。何况《史记》有云,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夏知县之死便是前者,若天下的官吏都如夏知县一般,则天下大同。”
赵景藩静静地看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原本深邃的双眸里星流月动,他有些震撼,可是不想流露于面上,但眸子里光芒却实在掩不住。
他只好垂了眸子,假做不经意地说:“这话虽好,但是出处不佳。”
的确,这是司马迁受了宫刑后写得《报任安书》。
“何必在意这些细节,”无奇笑道:“对了殿下,你为什么问我这些话?”
那个念头在赵景藩心里盘旋,在来之前他还悬而未决,但现在已经尘埃落定。
瑞王道:“本王想让你当官。”
“当官?”无奇吃惊,旋即又镇定下来:她毕竟还是个太学生,也没什么出色的名声,瑞王大概是想让她当个文书、主簿之类的官吧,倒也不算逾矩。
瑞王看着她,也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你,要当官,官职不会太大,”他轻声说,目光却看向远方,皇都之内的街市坊巷,六部所在,乃至皇宫内院,他沉声道:“但却可以管尽天底下所有的官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只要是有冤,或者有罪,你都可以管,都可以查,而且要查个水落石出,黑白分明。”
此刻的这一番话,在以后的岁月中,就像是镌刻在无奇的心头一样,再也无法磨灭。
就在无奇为赵景藩这一番话震惊的无法醒神的时候,瑞王盯着她,喃喃道:“郝无奇,无奇……这名字怎么如此古怪而拗口,无奇,平平无奇,好吧,以后就叫你平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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