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不下钱
陈平安已经在凫水岛待了将近一旬光阴,在这期间,先后让李源帮忙做了两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箓道场,再就是帮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陈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着疲惫不堪、精神不济,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颈。陈平安在一些自认大道无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过这种魂魄日渐腐朽、心气下坠提不起的气象。若非被凫水岛阵法惊动,李源都不会擅自登岸。陈平安就越发想不明白,李柳这些年在北俱芦洲的修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可那么多份山水邸报之上,都不见任何记载。
陈平安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炼化山水灵气,稳固、拓展水府山祠两处关键窍穴的格局,也会凝神如芥子内视巡游,看那剑气汹汹如铁骑叩关,以及初一、十五分别以剑尖消磨斩龙台,火星四溅,如同家乡阮师傅打铁铸剑,满室光彩。
龙宫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无炎热,经常下雨,既有淅沥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时分,陈平安发现邻近岛屿就会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门大开,迅猛汲取水雾灵气,或是祭出类似玉壶春瓶、砚滴之类的山上法宝,截取雨水,点滴不沾岛屿地面。
闲暇之时,他开始翻阅那本人人最后皆是一死的故事集,过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异,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终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门。
当初在仙府遗址山巅,光阴长河停滞当中,这本书在大妖死后坠落在地,又被孙道人转赠给他陈平安。
陈平安在凫水岛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纸伞,只要当时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气,无论昼夜,他都要出门散步,沿着凫水岛走一圈,约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独自撑伞走过。
三块牌子,李柳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龙玉牌,已经被陈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块用来掌控山水阵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龙宗过桥木牌“休歇”,依旧挂在腰间,雨中行走之时,偶尔步子稍大,便有细微的敲击声。
这天夜雨当中,陈平安依旧撑伞出门,算着时间,朱敛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
陈平安驻足不前,望向远处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忽有一架华丽马车跃出湖面,马车大如楼阁,四角如飞檐,悬挂铃铛,四匹雪白骏马踩水奔走之时,铃铛作响,如雨中天籁。马车之后,又有小簇花锦衣侍女、衣红紫官袍臣子模样的大队人马,追随马车御水而行。马车之上,并无马夫驾驭骏马,只站着少年李源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妇人。妇人发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织细密的小袖对襟旋袄,外罩轻纱,飘若烟雾。少年李源,换了一身圆领黄衫袍,腰系白玉带,脚踩皂靴。
这支队伍出现后,陈平安察觉到白甲、苍髯两座大岛出现了异象,四周水雾弥漫上岸,笼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们的大致轮廓,但是陈平安不确定是岛屿修士开启了护山阵法的缘故,还是马车那边有人驾驭水法,让岛屿修士不便窥视湖上景象。
马车朝着陈平安这边直奔而来,没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凫水岛一里外,唯有李源与那个高髻妇人走下马车,走向岛屿。
那妇人似乎临时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拥有一双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无疑。
李源与那个妇人一起走到陈平安身前。李源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司职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南薰水殿娘娘,陈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虽然雨下得不小,陈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纸伞,称呼了一声沈夫人。
那个水殿娘娘施了个万福大礼:“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公子。”
她起身后,轻轻拂袖,凫水岛上空便没了雨水降落。
陈平安习惯了对人言语之时,正视对方,便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水神娘娘的真实面容。她脸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脸上“瓷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缝,纵横交错,一旦被人定睛细看,就显得有些骇人。陈平安有些了然,没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而是将油纸伞夹在腋下,和这个一尊金身已处于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声。
沈霖似乎有些讶异,笑道:“陈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这副面容惊吓到了公子,大煞风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
只不过陈平安没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讨没趣了。若是早年水龙宗那帮祖师堂谱牒最前边的家伙,一个个还在世的话,当下早就周围笑声一大片了。
陈平安一手拎着油纸伞,侧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后者赶紧使了个眼色,她这才与那陈公子并肩而行,然后李源才双手抱住后脑勺,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南薰水殿是龙宫洞天诸多水神之首,至于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这座小洞天内,最没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于牢笼中的小山神。一些个大源王朝等待卢氏朝廷敕封的英灵,或是别处小国死后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听说可能被丢入龙宫洞天,封正为神,可能连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单单私心作祟,害怕入了这座小洞天,约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进了小天地,离乡背井,身为神祇,如何反哺本国山水气运?所以任何英灵对于担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视为一种官场上的贬谪流放,故而宁做小县城隍爷,不当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称南薰水殿旧人,就又是一个很有嚼头的说法了,因为方圆八千里、拥有千余大小岛屿的龙宫洞天,水运之浓郁,冠绝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总计有三十二个之多,连同主城在内十二座大岛,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庙,相较于水神,神灵数量更多。
李源看着前边不远处那个“妇人”,心中哀叹不已。同病相怜。
只不过水龙宗那边能做的,更多是凭借年复一年的金箓道场,增添香火,虽然也能补救南薰水殿,类似市井坊间的修缮屋舍,可毕竟不如他这个水正汲取香火,淬炼精华,来得直接有效。说到底,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适宜修道之人三三两两安心修行,天生的清净境地,想不与世无争都难;福地则地广人多,利于万民香火的凝聚,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场。
陈平安与这个沈夫人相谈甚欢。
可惜龙宫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这些仙家山头,有那装订成册的集子,可以供人了解一地风俗。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南薰水殿。不过拥有水殿称号的神祇,往往都来头不小就是了。
在书简湖,青峡岛附近的那座珠钗岛,岛主刘重润作为亡国长公主,其故国就拥有一座传说中的水殿,这才引来了朱荧王朝剑修的觊觎,当然那个出身朱荧皇室的元婴境剑修,还打着财色双收的算盘。陈平安见识过水殿珍藏丹药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刘重润的说法,最好的那种水丹,随便抛出一颗,就能让书简湖掀起百尺高浪,争夺不已。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刘重润尚未和朱敛那边真正谈妥迁徙事宜,其实陈平安不太理解刘重润为何执意要将珠钗岛女修一分为二,祖师堂留在书简湖,却会将大多祖师堂嫡传送往龙泉州修行。如今的书简湖,已经有了规矩,而且还是姜尚真那个真境宗坐镇,和先前无法无天的书简湖相比已经判若云泥,说句难听的,刘重润那点家当,真境宗还真不会见财起意。搬到了龙泉州,一样还是寄人篱下,陈平安该收珠钗岛的神仙钱,一枚都不会少。珠钗岛既兴师动众,刘重润又耗费财力,陈平安实在是想不通刘重润怎么做的买卖。
就像陈平安不清楚李柳和李源的关系,也不明白沈霖和李源的牵连,所以这一路,就是与这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于在书简湖青峡岛做惯了此事,陈平安早已无比娴熟了,应对得滴水不漏,言语句句客气,却也不会给人生疏冷淡的感觉。例如会与沈霖虚心请教凫水岛上公主升仙碑的渊源,沈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龙宫洞天与水正李源一样资历最老的古老神祇之一,对于自家地盘的人事如数家珍。
李源听着两个头回见面的家伙,在前边热络闲聊,觉得有些好玩。只是好玩之余,又觉得有些悲哀。
那个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时隔无数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这座济渎避暑的龙宫洞天,结果呢?连南薰水殿都懒得去看一眼,连申饬这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沈霖一两句,都懒得说。
李源甚至可以笃定,如果不是这个“陈先生”大驾光临,那个江湖共主,连自己这个看护一座避暑行宫无数年的济渎水正,都不会多看一眼。真是无情。
李源总觉得他也好,沈霖也罢,也算品秩相当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够漠视世俗人情了,可相较于那位高不可攀的远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间痴情种。
沈霖似乎谈兴颇浓,主动为陈公子介绍起了龙宫洞天的风土人情。这是陈平安最愿意听到的。
自打陈平安第一次和小宝瓶他们出门远游,就是如此。
上山问樵夫,下水问舟子,入城过镇便要去问当地百姓,当年都是陈平安亲自去做的,哪怕是想事情最认真、做事情也很细致的李宝瓶想要为小师叔分忧,陈平安还是会不放心。其后,独自游历四方,依旧如此。
任何一方陌生的水土,陈平安只要觉得无法了解全面、将脉络看得透彻,就会心中难安。
这大概和早年嫁衣女鬼拦道、飞鹰堡变故、误入藕花福地,以及经历过鬼蜮谷幕后杀机等等一系列的风波,有着很大的关系。
陈平安知道自己在此事上,若是心性走了极端,一直不作出转变,便会是修行路上的一道坎坷关隘。
这个念头,是遇到李柳后,陈平安才突然意识到的。
因为陈平安对照李柳身在此处的言行举止,发现自己哪怕是返回了家乡,除了在泥瓶巷祖宅一人独坐,还算可以什么都不多想,此外哪怕是在落魄山竹楼,在骑龙巷铺子,也习惯了让自己沉浸在那种“我知万事,琐碎无漏”的偏执心境,所以陈平安才会如此艳羡缩地千里成方寸和那神人掌观山河两门仙家神通。
尤其是李柳随口道出的那句“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简直就是一语惊醒陈平安这个梦中人。
陈平安敢说自己从来都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要去什么地方,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一路行来,道路之上,原来一直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并非全是大天地的因缘际会使然,他陈平安自己也有着诸多“福祸自招”。所以陈平安那天坐在屋脊上,会觉得天地茫茫,不知如何落脚走出下一步。
十年之约,成为金身境武夫,重返倒悬山。
重建一座长生桥,成功炼化五件本命物。
成为一个心目中真正的剑客,争取同时成为一个得大自由的大剑仙。
可人力有限,心力亦是如此。
当下他陈平安,思虑之多之远,权衡之细之杂,何止这三件大事?又哪里只是欠债几千枚谷雨钱这么简单?不得不做之事,又何止这些自家事?
事乱如麻,大小不一。应该如何分出个先后?每一天的心思气力和光阴,又该如何从自己的道理,落在一件件具体事情上?
陈平安下意识停下脚步。那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也不露痕迹地停下身形。
李源在两人身后一直无所事事,仔细数着沈霖身上那件至多三四两重的轻纱法袍上到底镶嵌了多少颗炼化成细小芥子的龙宫特产珍珠,这会儿已经数到九千多颗了。
沈霖此次登门拜访,可不是他李源自作主张,而是先前那位江湖共主的短暂现身,让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在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但是又不敢擅自抛头露面,只好等到那缕感应彻底消散后,才循着蛛丝马迹,小心翼翼找到了他这个大渎水正,还不敢直接询问,而是旁敲侧击。李源听得头疼,装傻扮痴,这等大事,李源再怜悯这个水神娘娘,也不敢随意泄露天机。只是实在拗不过沈霖,只好用了个不至于假公济私的折中法子,带着她走一遭凫水岛,反正作为一方小天地的神祇之首,驾车巡狩四方山水,是她沈霖的职责所在。只可惜那个被李源说成是陈公子的“陈先生”,腰间并没有悬挂那块“三尺甘霖”玉牌。年轻人岁数不大,却老到得过分了,言语十分谨小慎微,估摸着沈霖只能无功而返了。
作为此地山水执牛耳者的南薰水殿,其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因为水殿所有神祇侍从的敕封,任何王朝都无法插手,就连历代书院山长往往也不会掺和,例如如今书院圣人周密上任没多久,就让一位君子往水龙宗祖师堂送去了十份封正卷轴,全是关于南薰水殿的大小神位,只留下姓名处的空白,让宗主孙结交予洞天之中的南薰水殿,意思很简单,让那个其实“小朝廷”已经极其臃肿的沈霖自己折腾去,他周密来北俱芦洲是做学问来的,懒得多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沈霖也很快就投桃报李,除了几大关键神位保持不动,一口气裁撤了许多依循古老礼制虚设的官职,最终按照圣人周密的那些封正诰书上的官职,原本拥有二十多个水运神祇的南薰水殿内只留下了十个被儒家认可的正统神位。
一开始与南薰水殿关系莫逆的南宗之主邵敬芝,私底下还劝说过沈霖莫要如此,白白少去十多个神位,反正书院圣人周密已经摆明了不会搭理南薰水殿的运转,何必多此一举。可当后来周密离开书院,出手将那几个口出恶言的大修士打得“通了狗屁”,邵敬芝才又拜访了一趟南薰水殿,承认自己差点害了沈夫人。
沈霖察觉到了身边的年轻人怔怔出神,心不在焉。
她没觉得这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够如此心境松懈,其实甚至能算是一种无形中的信任了。
陈平安很快收起杂乱思绪,致歉道:“沈夫人,对不起,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着摇头。不过她已经有了离去之意,所以开口邀请年轻人有空去南薰水殿做客。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便有些无奈,李柳说是要去一趟主城,然后会再来凫水岛,结果这一去,估摸着她直接离开了龙宫洞天和水龙宗。
询问李源,李源只说不知。
沈霖告辞离去,走向岸边,脚下水雾升腾,转瞬之间便返回了那驾马车,拨转马头,风驰电掣而去,奔出数里水路之后,好似奔入湖面之下的水路,马车连同那些随驾侍女、文武神人,倏忽不见。
李源缓缓收回视线,其实心中有些惋惜。若是这个年轻人稍稍聪明一点,或是稍稍不那么聪明一点,其实沈霖就不只是邀请他去拜访南薰水殿了,而是她必有重礼馈赠,不收下都万万不成的那种,而且一定会送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至少是一件南薰水殿旧藏至宝,一等一的水法至宝,品秩接近半仙兵。因为这份礼物,其实不是送给这个年轻人的,而是好似一样地方官员精心准备的贡品,上敬给那块“三尺甘霖”玉牌的主人。一旦陈公子愿意收下,沈霖非但不会心疼半点,还要越发感激他的收礼,只要他稍有念头流露出来,南薰水殿就算拆了一半,沈霖也定然还有重礼相送。可惜陈先生悄无声息就错过了一桩福缘。
天底下有嫌弃仙家重宝不够多的修道之人吗?就像他们这些山水神祇,谁还嫌弃香火精华多个几斤几两?应该没有吧。
更可惜的是,他李源不好开口提醒什么,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画蛇添足,只会害了金身本就已经腐烂如一截朽木的沈霖,也会让自己这位小小水正吃不了兜着走。
陈平安一起目送车驾远游,身边站着黄衫玉带皂靴的少年,他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被陈平安悄悄收入眼帘。
李源拿出一封密信,说道:“陈先生,这是你家乡的回信。从寄信到收信,水龙宗不会有任何察觉。”
其实这封信,入手有些沉重。这就是山水有别的关系。
因为信上设置有一尊山岳正神巧妙的山水禁制。
作为大渎水正,拿着这封信,便难免有些“烫手”。
陈平安接过密信,见着了信封上的四个大字,会心一笑。
那四字是“师父亲启”。一看就是自己开山大弟子的手笔,字迹随他这个师父,工工整整的,显然落笔的时候很用心。
陈平安先将密信收入袖中。
李源就要告辞,毕竟那人说过,陈先生在此地要清净修行,不许有人打搅。
南薰水殿神灵巡游至此,登岸片刻,其实李源都有些心虚。只是想着这个年轻人在撑伞散步,应该不属于“清修”之列吧?
沈霖一走,凫水岛上空很快恢复了雨幕。
陈平安撑起伞,李源笑道:“陈先生不用管我。”
陈平安欲言又止,但很快就打消了一些个询问的念头。
知不知道那个沈夫人在龙宫洞天的大致座位高低,意义何在?当真需要拎起一条线的线头吗?好像不用如此。
李源身上难以掩饰的迟暮老态,这个南薰水殿娘娘金身濒临破碎边缘,他陈平安初来乍到,拎起了一两条深埋水中的脉络线头,知道了事实,若是契合或者违背自己的某些道理,是不是就要管上一管?许多身外事,在可知可不知的时候,偏偏要去自寻烦恼,是不是修道之人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觉得自己只要捋清楚了这条根本脉络,对己而言,就是一场大修心。如此一想,其实陈平安会羡慕那些一开始就“问道之心”极其坚定的人。
如果不论善恶是非,只说本心,比如一眼就相中那本《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以及那个目的明确、行事果决的少女朱鹿,还有许多相逢之人,他们在修心一事上,都很不拖泥带水,擅长复杂事情简单化。
李源问道:“陈先生,似乎有些疑虑?”
这是废话。一个没有疑虑忧愁的修行之人,是绝对不会吃饱了撑的,一下雨就出门撑伞散步的,而且还会走走停停,心神不定,偶尔还会多拿一根行山杖,像是在地上或写字或画符。
陈平安笑道:“等待家乡回信,有些心急,没有什么。”
李源便不再多问半句。
陈平安跟李源分别,回到宅邸,收起油纸伞斜靠门外,大雨还没有停歇。
轻轻震散身上雨水痕迹,陈平安走进屋子落座。
相信朱敛会在信上仔细回复落魄山近况,以及龙泉州周边的形势。
当然重中之重,肯定还是将那莲藕福地从下等福地抬升为中等福地一事。
其实拿到这封回信的第一时间,陈平安就已经知道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魏檗已经破境了。不然密信不会有着独属于披云山的山岳禁制。
陈平安没有立即打开这封密信,反而起身离开屋子,走到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雨幕。
人间下雨,在家避雨,他乡躲雨,要么就是撑伞而行,不然就只能淋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把斜靠墙边的油纸伞。兴许有些道理,就是那把油纸伞,天晴时分,无需取出,下雨之时,再来撑伞。
可是市井坊间,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那么是不是随时随地携带雨伞在身,就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带在身上,多少会加重负担,晴天路上,握在手中给旁人瞧见,更不像话。而走在山上的修道之人,是没有必要撑伞避雨的。
陈平安伸手挠头,有些忧愁。
思来想去,让他转身走向屋子的最后那个念头,便是觉得如果这场大雨,下的是那谷雨钱就好了,实在不行,是雪花钱也行啊。
李源刚去往云海没多久,水神娘娘沈霖后脚就赶到了。
两人在龙宫洞天的行踪,只要有心隐瞒,便是水龙宗镇守此地的两个元婴境修士都不会有任何线索。
水龙宗的两个玉璞境修士,都没有选择常年镇守这座宗门根本所在。这就是一种向水正李源、水神沈霖的无言礼敬。
宗主孙结除了每次规格最高的金箓道场,其余玉箓、黄箓道场,都不会进入此地。
相比北宗,南宗邵敬芝和南薰水殿关系更好,每隔几年都会来找沈霖一次。
沈霖神色复杂:“李源,你就不能随便说一句?”
李源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哪怕答案是“不能”二字,都足以让沈霖猜到方向正确的答案了。
但是李源什么都不讲,从头到尾,连那陈先生都只说是两个故友子弟之一,让沈霖只需要称呼为“陈公子”即可,那么她就没办法确定真相。
可只要不确定,她这个南薰水殿旧人,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就是在赌命。
沈霖便换了一个法子,试探性问道:“我去问问邵敬芝?”
李源笑道:“随便。”
沈霖那一双金色眼眸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流溢出眼眶,死死盯住这个同僚水正。
李源神色自若。
一个大渎水正,一个避暑行宫的侍奉神女,双方神位品秩大致相当,就像是山下的大户人家,一个管祠堂香火的小厮,一个管庭院杂务的丫鬟。谁都管不着谁,谁也都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大人物。
一旦沈霖真去询问了邵敬芝,往小了说,是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小事,往大了说,一旦被那人知晓沈霖此举,并且心生不喜,可就是私自查探那人行踪的死罪,那么这副金身还能苟延残喘个两三百年的沈霖,就完全不用忧心自己金身的腐朽溃败了,随便一巴掌,就没了嘛。
不是李源不想帮助沈霖渡过此劫,而是不敢,他自己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答应她登上凫水岛,就已经是他李源往自己金身塞了几颗熊心豹子胆,仁至义尽了。
沈霖苦笑道:“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李源脸色阴沉,皱眉道:“避暑水殿神女沈霖,我劝你适可而止!”
沈霖心中惊惧,只得行礼致歉。
李源拂袖而去。
沈霖黯然离开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打道回府。到了湖底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宏水殿,没有直直御水去往她的住所别院。每一次出入,都还是要经过那座悬挂“风调雨顺”匾额的大门,而且只能走侧门。那道大门从未开启,哪怕水龙宗宗主拜会,甚至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历代杨氏家主,以及浮萍剑湖剑仙郦采驾临这座巍峨水府,依旧只能行走侧门。
沈霖跨过侧门之后,身形便一闪而逝,来到自己别院的花圃旁,里边种植有各色奇花异草,那些在花丛穿梭、枝头鸣叫的珍稀鸟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踪迹灭绝。
有一个神女现身禀报:“娘娘,南宗邵敬芝登门拜访,见还是不见?”
沈霖犹豫一番,摇头道:“就说我在闭关,不便待客。”
在沈霖拒绝邵敬芝的时候,李源要更加逍遥自在,施展了障眼法,更换面容,变成一个面容普通的黄衣少年,出现在那条白玉台阶上,缓缓下山,过了城门,前往桥上酒楼买酒喝。
不去五楼,就在一楼大堂那边随便挑了个座位,因为更热闹。由于两场法事都已结束,所以比起先前陈平安喝酒时的人满为患、酒桌难寻,还需要拼桌落座,这会儿空位就要多出不少。李源在龙宫洞天和大渎桥上来去自如,毕竟都是济渎地界,只不过在水龙宗开山,小炼了那座济渎中祠之后,李源除了镇守洞天,最多就是走出洞天,每次都要更换容貌装束,在这条长桥上来回行走,一直走到长桥某端的次数都不多。
奉公职守了几百年几千年,哪怕做了一万年,都只算是分内事,可不遵守某些规矩,哪怕只有一次,对于他这种品秩的山水神祇而言,兴许就会是一场不可补救的灾殃。
沈霖如今金身崩溃在即,就有了一丝想要打破规矩、拼死维持神位的端倪,李源实在是不忍去看。
其实李源在重新见过那人今生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再没有半点侥幸。因为他终于能够确定,水正李源也好,南薰水殿沈霖也罢,他们的生生死死,所有神祇的金身崩塌,那人根本不在意。这也是李源没有更多提醒沈霖的缘由,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乎龙宫洞天与整条济渎的山水去留,是不是沈霖偷偷摸摸逾越雷池也不会管了?
万一沈霖误打误撞,给她涉险做成了,是不是意味着他李源也可以依葫芦画瓢,修缮金身,为自己续命?
李源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糟糕至极的感觉,所以他才想着来这边满是人间烟火味的酒楼喝酒浇愁。
李源不知道那位陈先生,在凫水岛忧愁些什么,需要一次次雨下撑伞散步,反正他李源觉得,便是龙宫洞天一场雨水都是那酒水,被他喝光了也浇不掉自己所有的愁。何况世间神灵喝酒,无论是市井酒水,还是仙家酒酿,都是喝不醉的。
李源想要硬生生挤出一滴眼泪来可怜可怜自己,一样做不到。
他便喝着三更酒,双手拍打着桌面干号起来,就像是个酒量不济的人间醉醺醺少年郎。
不远处有酒客怒吼道:“小兔崽子,吵死个人,赶紧给大爷闭嘴!”
李源抹了把脸,委屈巴巴转头望去,双手手掌轻轻在酒桌上来回划抹:“我这会儿心情不好,号几嗓子怎么了嘛。”
那汉子讥笑道:“吵到老子喝酒的兴致了,你小子自己说是不是欠抽?”
李源抬起双手,揉了揉脸颊,打算带着这个家伙去济渎当中,不喝酒,改喝水,还不要钱。
就在此时,楼上刚好走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女修,后者腰间悬佩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玉牌。
老人望向那个汉子,笑道:“莫吵莫吵,伤了和气。”
那汉子怒道:“老头儿你算哪根葱?!”
老人笑呵呵说道:“我就是个结账的。今儿一楼所有客人的酒水,老头儿我来付钱,就当是大家赏脸,卖我桓云一个薄面。”
那汉子顿时哑然,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桓老真人,失敬失敬!”
桓云抱拳还礼,走下楼梯,为一楼所有酒客结账,一楼顿时响起满堂喝彩。
李源先前瞥了眼桓云,是一个瓶颈松动的金丹境老地仙,身边是一个刚刚跻身金丹境的年轻女子,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叫白璧来着,比较受宗主孙结的器重。这个小妮子还是运道不错的,也难怪孙结会倾力栽培。孙结执意要将那张元婴供奉都眼馋的寸金符赠予自己嫡传弟子,哪怕占着白璧跻身金丹客的宗门大义,依旧很有中饱私囊的嫌疑。在祖师堂那边,南北两宗闹得很不痛快,尤其是一般不太在明面上与孙结顶针的邵敬芝,都难得撂了几句重话,当时作为水龙宗祖师堂的真正主人,李源就躲在一幅祖宗挂像里边,偷偷看热闹,挺带劲。
其实孙结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当家之人了。对待南北两宗,一碗水端平。可恰恰如此,就成了另外一种人心不平的根源。
若是孙结舍得脸皮,一味偏袒北宗子弟,反而没有那么多乌烟瘴气的勾当。若再早早敲定水龙宗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选,铁了心继续延续重北轻南的规矩,看她邵敬芝和南宗会不会难熬,最终还不是不得不低头认命?
太好说话,太讲公道,就是孙结难以真正服众的症结所在。不然祖师堂那边,和南宗邵敬芝位于一排座椅的供奉、客卿,早就有其中两三人坐到北宗那边去了。
当然,若是孙结能够跻身仙人境,一切问题都会烟消云散,可惜孙结没有这个资质和福缘。
李源这会儿埋头喝酒,那桓云和白璧也没有上杆子来烦他,很上道。
出了酒楼,白璧和桓云走到长桥一端,白璧轻声笑道:“老真人,我虽然跻身了金丹境,但是时日不多,资历尚浅,尚未单独开辟出府邸,希望下次老真人莅临我们宗门,晚辈已经可以在龙宫洞天之中占据某座岛屿,到时候一定好好款待老真人。”
桓云笑道:“白道友只要确定了可以在那洞天岛屿开辟府邸,可以事先寄信给我,我会自己跑来道贺。”
白璧笑着点头,向这个道门老真人打了个稽首:“大恩不言谢。”
桓云有些感慨,还了一礼:“修行不易,你我共勉。”
成为金丹客,便是我辈人。桓云只要还不是那元婴修士,那么无论年龄如何悬殊,其实与这个年纪轻轻的水龙宗嫡传,就是同辈道友。
白璧没有刻意殷勤,只是目送桓云走下桥头,就此离去。
白璧这个年轻金丹地仙的感激之情是发自肺腑的。
其实白璧返回水龙宗之后,就有些后悔,没有早早和桓云商议收尾一事,哪怕需要她拿出一份重礼,她都不会有任何犹豫。免得南宗那边借此机会,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压她白璧在水龙宗的前程不说,还要连累宗主师父。例如那野修出身的武灵亭,虽是水龙宗供奉,其实更是北宗供奉,却差点因为此事而将祖师堂那张椅子搬到对面去。师父也恼火不已。
所幸柳暗花明又一村。白璧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双方没有任何交易的前提下,桓云愿意为她说那番公道话,不但雪中送炭,帮助自己在宗门这边洗清了所有嫌疑,还为自己锦上添花,使得她在那处遗址历练过程当中,成了一个行事谨慎、老成持重之人。该说的,无论真假,桓云在水龙宗祖师堂的掌律祖师那边都说了,不该说的,老真人一字未提。以至于白璧从如释重负的师父那边听闻此事后,都有些震惊,一脸的匪夷所思。
孙结当时什么都没有多说,只让弟子白璧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山上善缘。
事后听闻桓云已是云上城挂名供奉后,孙结又不得不提醒阅历不够的白璧,有机会的话,可以不露痕迹地去一趟芙蕖国,再“顺便”去趟云上城,好歹那城主沈震泽也是一个金丹地仙。
白璧一一记下。
所以她这次盛情邀请在北亭国游历山水的桓云来水龙宗做客。
桓云得知她尚未在岛屿开府后,就更讲究了,推说自己在外边逗留已久,需要立即赶回山头,于是就有了后边两个金丹境地仙在桥头的那番对话。
这些都是师父和传道人都教不了、也不会刻意传授的为人功夫、处世本领。
白璧独自站在桥头,感触颇多。
以前总是痴迷于山上的那句金科玉律:放不下世间事,当不成山上人。如今看来,山上修道,身边四周,高高低低,山上各处,不也还有那么多的修道之人?大概所谓的放下不管,原来不是那全不计较、我行我素的偷懒捷径。
李源趴在桥上栏杆,离着桥头还有百余里路程,却可以清晰望见那个年轻金丹女修的背影,觉得她的资质其实不错。
李源听到背后有人大声喊道:“小兔崽子!”
李源转过头去,那汉子笑着抛过一只酒壶:“这壶三更酒,可是老子自己掏腰包买下来的,以后他娘的别在酒楼里边鬼哭狼嚎,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砢碜!”
李源笑眯眯抱住酒壶,低头弯腰,高声道:“谢这位大爷,大爷慢走。”
那汉子愣了一下,笑骂了几句,大步离开。
李源边走边喝着酒,心情好转几分。
桓云没有乘坐渡船或是御风远游,而是沿着那条济渎大水缓缓而行。
在云上城,他曾经与一个年轻人走扪心路。对方说了些看似空泛的大道理。
说有些学问,是水脉,缓缓流转,帮人顺势而为,走得稳;也说有些学问,是山根,世事无常,本心纹丝不动,立得定。
两者都是好学问,可世事难在双方要经常打架,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就那么自己打死自己。
桓云是听得进去的,因为在那场一波三折的访山寻宝当中,这个老真人自己就吃够了这场架的大苦头。
他桓云是不是好人?当然是。不只是别人如此公认,他桓云内心一向自认还算好人。不然他就不会走那么一遭云上城,帮此生元婴境无望的沈震泽吆喝助威,最后还答应为徐杏酒、赵青纨护道。
好人会不会犯错?当然会。先是重宝摆在眼前,最后还要加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他桓云其实已经违背良知和本心,差点就要为顾全清誉杀人夺宝,铸就大错。
很多时候,好像只是相差那么一口气,便会造就出天壤之别的是非对错、善恶之分。
夜幕之中,天高月明,桓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就是不知道那个年轻剑仙,如此豁达,会不会一样有那难以逾越的心关?若是真有,岂不是天堑鸿沟?
桓云只能希望那人可以过水架桥,上山铺路,风雨无忧吧。
临近水龙宗的某处僻静地方,一个老道人伸手搀扶住身边的年轻道士。
背剑的年轻道士张山峰摇摇欲坠,然后满脸笑意,兴高采烈道:“师父,咋个我今儿半点不想吐了?”
火龙真人一本正经道:“肯定是修为见长,这要是回了趴地峰,你那些师兄肯定要好好夸你几句。”
张山峰一脸怀疑:“师父你说句真心话。”
火龙真人这才说道:“师父毕竟交友广泛,这一路虽然走得快,依旧难免走走停停,就数这次距离最近。”
张山峰埋怨道:“师父你这么不会说话,怪不得那些山上朋友,每次见了师父你老人家登门,一个个都从来不乐意请你上山坐一坐。我可看得真切,他们跟师父聊天的时候,也都客气得不像朋友。师父,以后你下山还这样,真不成的。”
火龙真人点头道:“在交朋友这种事情上,师父是不太擅长。”
张山峰看了眼师父,没说话。
火龙真人只得再次点头:“修行一事,也不太凑合。”
张山峰笑道:“没事,师父道法不高,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山峰摇头张望,又笑道:“师父,水龙宗这么大一个仙家,没有朋友了吧?”
只有此处,因为是此行的目的地,所以师父明确提及过名字,只说他的朋友陈平安最近应该就在附近。至于其余师徒二人停留过的高山湖泽、仙家府邸,张山峰反正都不认得。
火龙真人愣了一下,笑着点头。于是以心声告知那个水龙宗宗主孙结,不用露面了,返回祖师堂便是。
不讲礼数?贫道站在这儿,礼数还不够大吗?
陈平安进了屋子,开始翻看密信。
朱敛在信上先提及了魏檗破境一事,魏檗成了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上五境山神。
大骊王朝皇帝宋和亲临龙泉州,光是六部尚书就来了礼、刑两个,一起登上披云山为魏檗道贺,不但如此,大骊朝廷还取出了一件皇库珍藏的“亲水”半仙兵,赠予披云山,作为锦上添花的压胜之物,如此一来,哪怕是一尊山岳正神,魏檗也能够更加轻松掌控辖境水运,甚至可以随便镇压大骊北岳地界所有最高品秩的江水正神。由此可见,新帝宋和对于魏檗这个前朝旧臣,已经不单单是礼遇,而是主动分权给披云山,魏檗等于以一己之力,和大骊礼部、刑部共掌整个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山水权柄。
所以朱敛让陈平安这个山主不用考虑贱卖家当一事,因为魏檗破境之时,声势极大,祥瑞齐出,据说整个大骊京城百姓都沸腾了,许多家底殷实的富贵门户,如过江之鲫,疯狂涌入新开辟出来的龙州,想要去往披云山烧香礼敬魏大山神。不但如此,大骊户部还带给披云山将近百枚金精铜钱,作为朝廷的赠礼之一。其余诸部也有自己的诚意,当然这些都是经过年轻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才敢如此正大光明地向披云山送礼。
年轻皇帝显然自己都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已足够高估魏檗破境一事引发的各种朝野涟漪,不承想依旧是低估了那种朝野上下、万民同乐的氛围,简直就是大骊王朝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普天同贺。上一次,还是大骊藩王宋长镜立下破国之功,覆灭了一直骑在大骊脖子上作威作福的昔年宗主国卢氏王朝,大骊京城才有这种万民空巷的盛事。再往上推,可就差不多是几百年前的老皇历了,大骊宋氏彻底摆脱卢氏王朝的附庸国身份,终于能够以王朝自居。
朱敛说魏檗光是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保守估计,就可以补上一半谷雨钱的缺口。
此外,珠钗岛刘重润已经签订了山水契约,选择在水运相对浓郁的鳌鱼背落脚,祖师堂依旧留在书简湖,没有搬迁,免得被真境宗穿小鞋,只不过十数位资质最好的嫡传子弟,都会在鳌鱼背修行。如今刘重润已经开始聘请墨家工匠、机关师,在鳌鱼背打造府邸,按照约定,这些建筑,和鳌鱼背山头本身一起,除非三百年之后双方再续契约,不然离山之时,都会自动成为山主陈平安的私人产业。
不过珠钗岛租借鳌鱼背三百年,只交了一笔定金,三十枚谷雨钱。刘重润在神仙钱一事上,咬死了自己家业太小,并无积蓄。算上搬迁费用,以及打点各路关系,掏出三十枚谷雨钱,就已经让她快要钱囊空空了。
结果郑大风的插科打诨,就让刘重润说出了一桩和她世俗身份息息相关的秘事,算是一桩不小的意外之喜。
这位亡国长公主,愿意暗中帮助落魄山争取一起取回那座水殿和一艘沉水龙舟。这两物,始终没有被朱荧王朝寻觅得手。只要得到两物,她刘重润可以送出那条价值连城的龙舟渡船。若是只能取回一物,无论是龙舟还是水殿,鳌鱼背和落魄山皆五五分账。
朱敛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毕竟这会牵扯到当地的大骊铁骑,很容易引发纠纷,所以朱敛在信上询问陈平安,此事能否去做。
至于新刺史魏礼来自藩属黄庭国,新任州城隍来自三江汇流之地的馒头山,这些大骊山水官场的“意外”,朱敛在信上都没有遗漏。
关于书简湖的那两场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朱敛更是写得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
就连目盲道人与两个徒弟在骑龙巷草头铺子扎根,风评如何,信上也都写得仔细。
还说卢白象新收取了两名弟子,是一双姐弟,分别叫元宝、元来,都是不错的武学苗子,等到陈平安这位山主返回家乡,就可以抽个时间,让两人返回落魄山,将姓名记录在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上。
还有一些大隋山崖书院那边的求学经历。
最关键之事,在最后一张纸上,是关于莲藕福地的山水灵气一事,随着两大笔谷雨钱落入其中,几处关键的山根水运,都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与滋养,接下来就需要与南苑国皇帝真正开始打交道,而这个世俗皇帝已经有意禅让退位,自己来当一个修道之人,而新帝位置不稳,自然就需要让步更多。可是真正决定这座小福地大方向的决策,朱敛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亲自给出定论,他和郑大风、魏檗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去布局。
除了自家山头相关的大小事务,朱敛还提及了诸多山外事。
大骊王朝升迁了两个争抢杀入朱荧王朝的铁骑主将曹枰、苏高山,成为大骊历史上新设官职的巡狩使。人们都说这其实就是大骊先帝专门为功勋武将设置的“上柱国”。曹家本就是上柱国姓氏,苏高山如今有足够的底气,和上柱国豪阀平起平坐。传言大骊王朝最终会摆下六把“巡狩使”椅子,大骊京畿之地一把,老龙城那边一把,旧属朱荧王朝地界一把,其余三把椅子谁来坐,摆在哪里,还没有定论,连猜测都没有。
再就是诸多灭国之地,风起云涌,国人揭竿而起,当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杀大骊驻守官员。除了曹枰、苏高山两支铁骑继续南下,最后那支铁骑开始停马不前,一部分停留在朱荧王朝版图上,分兵北归,开始平叛。
信上林林总总,大小消息数十个。
陈平安仔细看过朱敛书信两遍后,才拿起裴钱的那封信,只有两张纸,都是她自吹自夸的言语。
抄书认真,没有赊账。
她那套自创的疯魔剑法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巅峰中的巅峰。
和周米粒关系好得很,如今小水怪已经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了。她询问师父是不是回到家乡后,就升任周米粒担任落魄山的右护法。信上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裴钱说她可不会随便承诺周米粒这么大的官衔,公私分明,和周米粒关系再好,她也会铁面无私,所以还是需要师父回家后再亲自定夺。
还说那岑鸳机练拳特别认真,不愧是老厨子亲自挑选上山的武学天才。唉,就是有次岑姐姐练拳太专注了,没注意台阶,不小心崴到了脚,她当时刚好路过,竟然没能扶住岑姐姐,所以她一直到写信这会儿,还是有些良心不安来着。所以将来如果岑姐姐提及此事,师父千万千万莫要怪罪,绝对是她裴钱的无心过失。
陈平安看到这里,就知道大有玄机了。她肯定是做了要吃栗暴的事情,在信上先跟自己铺垫一番。
再者裴钱自己肯定意识不到,她写了这么多落魄山上亲眼所见的事情,连半句骑龙巷铺子挣了多少银子都没提到,在陈平安看来,肯定是在学塾那边逃学翘课极多。
陈平安也没多想,反正有朱敛盯着,应该不会有太出格的事情。真要有,相信朱敛在信上也会直接挑明。
不过等他回去,还是要一顿栗暴让她吃饱就是了。她自己信上,半句学塾课业进展都不提,能算上心读书?就她那脾气,若是得了学塾夫子一句半句的夸奖,能不好好显摆一二?
裴钱还在信上说秀秀姐不在神秀山那边了,听说搬去了别处修行,她有些担心秀秀姐,因为她好久没去草头铺子买糕点了。
裴钱说山上来了个名叫隋景澄的好看姐姐,人长得好看不说,还贼大方,花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不过她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风范很够,从来没有主动让隋景澄给自己买东西,一次都没有。
信的最后,裴钱祝愿师父游历顺利,财源广进,每天开心,平平安安,早日还乡。
一看到这里,陈平安便有些舍不得敲她栗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