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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真人叩关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在长桥一端花了二十枚雪花钱,拿了两块仙家橘树木牌。
    张山峰轻声问道:“师父,你的障眼法到底管不管用?我怎么觉得好像还是有很多人在瞧咱们?再说了,咱们来自趴地峰,又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我当年出门游历,可没谁看出我来自趴地峰,连误认我来自桃山、指玄那些师兄的山头,也一次都没有的。按照师父的说法,我只说自己是中土龙虎山的外姓天师,就更没人信了。”
    火龙真人微笑道:“想必是你那些师兄的名头不大吧。”
    张山峰叹了口气:“我觉得师兄们道法都挺高的。”
    火龙真人笑道:“每次慢慢悠悠上山,别别扭扭下山,你这也能瞧得出来师兄道法高?”
    张山峰使劲点头,压低嗓音说道:“我听山上的师侄们说过几次,说能够自己跑出去开峰的师兄师姐,境界都高得吓人。”
    火龙真人笑呵呵问道:“怎么个高法?”
    张山峰摇摇头:“这可没个准,有说是金丹境地仙的,也有说怎么都该是龙门境神仙的。”
    说到这里,张山峰郑重其事说道:“师父,虽说咱们趴地峰不许随便拿境界说事,可师侄们毕竟年纪小,这些个闲聊,是天真天性使然,师父可不许上纲上线,回去之后就逮住人发火,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在趴地峰修行,不都得背后骂我这个小师叔是乱嚼舌头的长辈?”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
    张山峰还是不太放心:“师父,你得给我句准话,不然我觉得悬乎。”
    由不得张山峰不紧张兮兮,自打记事起,他就只见到师父他老人家发过一次火。
    一个得以离开趴地峰单独开山的师兄,有一次与留在趴地峰上修行的另外一个师兄,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兴许是道理没掰扯清楚,就拿境界高低说了句话。其实被说的那个师兄自己都没觉得那是需要上心的言语,不承想明明已经酣睡两三年的师父,破天荒从峰顶大雪堆里震散积雪,然后一闪而逝,离开了趴地峰。
    当时还是个不大孩子的张山峰,正和几个同龄的小道童一起忙着打雪仗呢,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然后他们继续打雪仗,师父在与不在,都不耽误他们嬉闹,毕竟在趴地峰,下雪一事,可是稀罕事,只有师父睡着了之后,才有机会碰到,真是比过年还开心。
    后来张山峰才听说那个只是说错了一句话的师兄,当天就被驱逐出了师门,那个师兄在趴地峰地界边缘地带跪了整整一个月,也足足磕了一个月头,师父都没回心转意。其余师兄,都走上了趴地峰,但是都没敢说话,就只是站在趴地峰上,好像他们犯的错,半点不比那个同门师兄弟要小。
    张山峰大概是年纪小的缘故,是当时唯一一个敢开口询问此事的弟子,因为他很好奇师父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当时师父在所有师兄都离开趴地峰后,对张山峰只说了两句话:
    “天底下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心之语,只有不小心说出口的有心之言。”
    “山下人,无所谓,山上人,很要命,不是要了修道之人自己的性命,就是要了山下更多凡夫俗子的命。”
    张山峰还想要为那个师兄求情,火龙真人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就这样吧,既然你那师兄在山上修行到了路尽头,不如去山外修修心。”
    此时此刻的长桥上,火龙真人只得亲口承诺道:“好,师父就当没听说过这回事。”
    行走在长桥上,张山峰发现有个眉眼伶俐的黄衣少年,站在不远处怔怔出神,好像在看他们师徒俩,然后那少年转头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身影。
    张山峰疑惑道:“师父这是?”
    火龙真人笑道:“以前见过,打过交道。”
    那边李源一头冷汗,撒腿狂奔,见过你大爷的见过,老子堂堂济渎水正,结果当年被你以水法镇压在大渎水底足足个把月。
    火龙真人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望去,是一样施展了障眼法的宗主孙结。
    孙结硬着头皮快步向前,没法子,若是这位老真人只是路过水龙宗,他孙结既然得了旨意,不出现也就罢了,可老真人分明是会去龙宫洞天的,要是他孙结还留在祖师堂那边,就于礼不合了,哪怕被老真人当面训斥几句,也总好过自家水龙宗失了礼数。
    火龙真人虽然不太乐意多出些应酬,可好歹对方是一宗之主,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说道:“贫道只是和弟子来此游览。”
    与此同时,以心声言语明明白白告诉孙结:“孙宗主,我这徒儿不太晓得山下事,烦请遮掩一二。”
    孙结顿时心领神会,打了个稽首,开口笑道:“见过真人。”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致意。
    张山峰一头雾水,连怎么敬称对方都不晓得,只好还了对方一个稽首:“晚辈张山峰,见过前辈。”
    孙结赶紧又还了一礼。
    火龙真人的嫡传弟子,当得起他这个水龙宗宗主单独一礼。
    这让张山峰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又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
    火龙真人便有些无奈。
    孙结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便不再拘泥礼节,只说陪着真人走上一段路。
    火龙真人每次下山游历,从来独来独往,几乎没有身边跟随弟子的说法。无论是那个不幸兵解离世的太霞元君,还是桃山、指玄这些别脉开山的弟子,哪怕个个道法通玄,可相传从来不曾跟随这个喜好睡觉的老真人,师徒一起云游四方。事实上,张山峰此次下山,也是多年之后的后半程,一路南下远游到了别洲,才被自己师父找上门,然后一起游历了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在那之前,哪怕一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都是张山峰独自一人,说是砥砺道法,其实就是尝尽辛酸。
    孙结将火龙真人和张山峰送到了酒楼那边,便告辞离去。
    这一路都是张山峰和他聊天,应该是担心他师父不会应酬往来,只好弟子代劳了。
    孙结刚要转身的时候,火龙真人才开口说道:“李源那边,贫道帮你说句话便是。”
    孙结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免了。”
    张山峰在那个挺客气的前辈走远了之后,小声说道:“师父你怎么也不搭理人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朋友,没得聊。朋友也不是聊出来的。”
    火龙真人有些缅怀神色,自己有没有朋友?当然有,而且还不少,可惜都是故人了。
    活得太久,好像就只能一一为朋友们送别,有些可以当面道别,有些不能。能与不能,其实都是伤感。
    这和道法高低无关。所以身边这个弟子,能够认识那个喜欢讲道理的陈平安,认识那个喜欢写山水游记的徐远霞,都很好。而张山峰和陈平安都打心眼里敬重那个大髯游侠,就更好了。
    意气相投,患难与共,喝水犹胜饮酒。
    有些称兄道弟的锦上添花,花团锦簇里边藏着刀子。但是某些雪中送炭,是朋友手捧火炭送来的,送完之后,握拳挥别,只说小事。
    离着那处“济渎避暑”城门还有三十四里路,张山峰问道:“师父你是怎么算出陈平安的位置的?”
    火龙真人说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不过陈平安和你牵连颇深,例如那枚天师印,还有你现在背着的这把古剑,都是他率先得到,然后转手赠送你的机缘,这才给了师父一些线索。加上陈平安刚好在北俱芦洲,若是身处别洲,为师就更难卜卦了。”
    其实还有一桩秘事,火龙真人没有跟张山峰挑明,那就是双方当年在宝瓶洲东南那个村落的巷弄相逢,老真人作为回礼,赠送了陈平安一份见面礼,帮那个孩子在将来的武道之路上稍稍走得稳当些。毕竟这份可有可无的香火情,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说道的谈资。何况这个弟子觉得自己师父道法不高,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半点不对。
    贫道道法能有道祖高吗?没有嘛。那就是不高。
    到了龙宫洞天入口处,一听说需要掏出两枚小暑钱,张山峰当时就觉得这水龙宗有些黑心了。
    张山峰咬咬牙,从袖子里磨磨蹭蹭摸出两枚小暑钱,交给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
    过城门的时候,张山峰摸了摸红漆大门上边镶嵌的门钉,不忘转头对火龙真人说道:“师父,要不要也摸摸看?当年陈平安说过好些乡俗,其中上城头走百病,过城门摸门钉,都能赶走污浊晦气。”
    火龙真人笑着摇头:“为师就算了。”
    张山峰过了城门洞,见着了那条长达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的白玉台阶,顿时感慨道:“气派,真气派,不愧是宗字头仙家!”
    自家趴地峰,可就只有一条蜿蜒曲折的上山小路,路上还杂草丛生,不过野果子多,张山峰下山游历之前,就经常带着一大帮小道童搜山,次次满载而归。
    走到了山巅,瞧见了脚下那十六坐团龙纹,张山峰越发觉得水龙宗财大气粗,一想到这座水龙宗的仙家风范,好歹有自己那两枚小暑钱的贡献,便有些开心。
    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还是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张山峰点头道:“那可不。见过了陈平安,就回家!”
    十六条雪白蛟龙腾云驾雾,撞入云海,去往龙宫洞天。
    凫水岛屋子里边,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思量许久,取出笔墨,铺开纸张,开始提笔回信。
    莲藕福地这个名字,不错的,就这么命名便是。
    这块福地在缺口补上后,提升为中等福地,那些未来山水神祇祠庙的选址,可以继续暗中勘察,选取风水宝地,但是落魄山不着急跟南苑国皇帝签订任何契约,等他返回落魄山再说,到时候他亲自走一趟,在此之前,无论这个皇帝给出多好的条件,朱敛你都先拖着。
    魏檗破境是天大的喜事,落魄山上需要人手准备一份贺礼,他陈平安这一份,必须是件法宝品秩的山上之物,可以跟真境宗姜尚真暂借。如果朱敛觉得妥当,甚至可以答应他以元婴身份和周肥的化名,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条件就是一件额外多出的法宝。其余裴钱他们这些晚辈的贺礼,礼轻些无妨,比如可以让裴钱抄写一副喜庆的楹联,当然如果裴钱自己有更用心的想法,更好。
    刘重润那边,朱敛可以喊上卢白象,一起秘密挖取水殿和龙舟,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行此事之前,必须先跟崔东山打声招呼,等到他的确切回信后,双方才可以动身离开大骊。若是崔东山觉得此事不行,那就直接拒绝刘重润,不但如此,还要提醒她对此事彻底死心,话说重些,不打紧,既然双方成了山上的长久邻居,有些难听刺耳的真心话,对方听不听是一回事,自己说不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信写到此处,陈平安停笔片刻,才继续提笔书写。
    若是刘重润执意要涉险行事,落魄山就收回鳌鱼背的租借,毁约产生的后果和赔偿,落魄山该承担多少就是多少。
    与其以后被珠钗岛修士连累得焦头烂额,被那无妄之灾殃及自身,不如早早撇清关系。落魄山想要长远经营,细水长流,有些取舍,得有了。与其以后注定出现更大的反目成仇,相互怨怼,还不如早做切割,不怕被白跑一趟的珠钗岛抱怨一二。一旦真成如此僵局,也需要做更多的暗中补偿,例如跟姜尚真、关翳然打声招呼,让他们帮着照拂书简湖珠钗岛一二,此事则无需告知刘重润。落魄山欠下的这两份不小人情,先欠着,等他陈平安返回宝瓶洲,另有计较。
    董水井那边,落魄山能够帮忙的,不涉及大是大非,都尽量主动帮忙,无需讲究利害得失。但是对董水井的任何帮忙,绝对不可以折损池水城驻守将军关翳然的半点利益,此事需要朱敛仔细思量,小心把握分寸。至于董水井和袁郡守、曹督造的私人关系,落魄山不可掺和一丝一毫。黄庭国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礼,落魄山可以经常往来,此人值得结交,但是具体分寸如何,朱敛你自己把握便是。再有那个横空出世的新任州城隍,既然城隍阁老爷的香火童子和裴钱早就熟悉,那么可以稍稍叮嘱裴钱几句,依旧以平常心跟那香火小人儿交往即可。除此之外,落魄山与这个横空出世的州城隍,交情得有些,却要点到为止,宜浅不宜深,因为对方能够从一方小土地,一跃成为州城隍,背景肯定极为复杂。如今的落魄山,还是求稳为上,免得被某些大骊庙堂上的神仙打架波及,如今大骊中枢,定然是云谲波诡、漩涡密布的危险光景。
    老龙城范二和孙嘉树那边,劳烦朱敛得闲时候,亲自跑一趟,算是代替他陈平安登门感谢。在这期间,若是桂花岛的那个桂夫人不曾跨洲远行,朱敛也要主动拜访。还有范家的那个金丹剑修供奉马致老先生,朱敛可以携带一壶酒水登门,埋在竹楼附近地底下的仙家酒酿,可以挖出两坛凑成一对,送给老先生。
    真境宗供奉刘志茂破境跻身玉璞境一事,无须理会,更不用送礼道贺。
    正阳山和清风城许氏两地,继续通过他人之手,暗中收集与之有关的大小消息。
    此外,大小事务,又有二十余件,陈平安都一一写在这封密信上,绝大多数,都只是让朱敛自己看着办,陈平安只是提个醒而已,告诉朱敛有这么一回事。
    再就是有些他陈平安已成定论的事情,若是朱敛他们三人觉得方向不对,需要继续斟酌,那就可以寄信一封给李柳,因为他返回宝瓶洲之前,一定会先去趟狮子峰。
    最后陈平安没有单独写信给裴钱,只是在信的后边,让她多和她的宝瓶姐姐书信往来,还要帮他这个师父去和陈如初、陈灵均,当然还有周米粒,以及在骑龙巷压岁铺子当掌柜的石柔,一一报个平安。再唠唠叨叨的,叮嘱裴钱在学塾那边不许顽劣,若是暂时觉得先生教书本事不高,那就和先生夫子们学做人,若是觉得学塾先生们好像为人一般,那就只与他们学习书上的圣贤道理。
    在这封家书的末尾,陈平安答应裴钱,他已经点头答应,在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鼎力引荐之下,正式擢升哑巴湖大水怪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并且准许裴钱亲自将此事昭告落魄山上上下下。
    落笔轻快写下这句话的时候,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他满脸笑意,眼神温暖。
    写完这些,陈平安背靠椅子,抱着后脑勺,闭着眼睛,想起了那个据说还是不爱露面的莲花小人儿。
    不知家乡那边,山路台阶两旁的草木,明年春暖花开,会不会比往年更加茂盛。
    每逢金箓道场过后,龙宫洞天便多雨水。
    陈平安收起了信,走出屋子,拿起那把油纸伞,继续出门散步。他打算散步之后,就将这封信交给李源寄往落魄山。
    陈平安走在凫水岛山水毗邻的那条青石小径上,突然转头望向一处,依稀可见有一艘符舟缓缓而来。
    他在龙宫洞天,除了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可没有什么熟人。
    符舟骤然间快若飞剑,飘落在湖上,安稳靠岸。
    陈平安定睛一看,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赶紧驾驭那块“峻青雨相”玉牌,撤去凫水岛山水禁制。
    火龙真人已经撤去了师徒二人身上的障眼法。张山峰大笑道:“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逛完了这条济渎,就去趴地峰找你来着。”
    张山峰大步前行,走向陈平安。陈平安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张山峰,然后弯腰抱拳道:“晚辈陈平安,拜见老真人。”
    “不老不老,喊真人即可。”火龙真人笑着跟陈平安点点头,从符舟上一落地,凫水岛的雨水就瞬间停歇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收起了油纸伞,乐呵呵道:“好兆头,好兆头!”
    然后张山峰比画了一下陈平安的个头,疑惑道:“陈平安,你个儿蹿得这么快啊?”
    原来如今的陈平安,已经比年轻道士张山峰高出约莫一拳了。
    事实上,双方从离别到重逢,已经过去好些年了。
    陈平安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他在凫水岛孑然一身,自然什么都没有关系,如果只有张山峰一人,也好说,万般不客气,可眼前还站着一位老真人,就有些为难。酒是有,可显然不合适,彩雀府小玄壁也有,可惜他对于煮茶一道,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更无茶具。
    火龙真人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打趣道:“瘸腿走路,有麻烦了吧?”
    陈平安苦笑点头。
    在火龙真人眼皮子底下,张山峰以手肘轻轻敲打陈平安,陈平安还以颜色,你来我往。
    火龙真人对此视而不见,缓缓前行,两个年轻人走在一旁。
    火龙真人又问道:“那么好的一颗文胆,又和你大道契合,怎的没了?不然有金、水、土三物相辅,就不至于这般瘸拐登山。”
    张山峰听到这句话后,立即不再和陈平安“打招呼”了。
    陈平安回答道:“遇到了些事情,没能说服自己的本心。一些个道理,总不能只是拿来约束他人。”
    火龙真人笑问道:“贫道有些好奇,讲了什么道理,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一个平时遇上了,可以亲手打死千百回的人,偏偏杀不得。”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文胆一碎,好不容易凝聚在身的那点道德气象,溃败四散,那么然后呢?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陈平安默不作声。
    火龙真人笑道:“喝点小酒,想清楚了,再说不迟。”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里边如今都换成了家乡的糯米酒酿,轻轻喝了一口,递给张山峰,后者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师父在呢。
    火龙真人继续说道:“私心这么重,怎就偏偏杀不得了?既然如此,在贫道看来,那颗文胆你不去碎它,它也会自碎。”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火龙真人笑了笑,伸出一只手:“你是不是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将一身杂乱学问都用上了,才勉强走到今天?例如以佛家的降服心猿之法,将自己的某个心念化作心猿,化虚锁死在心中,将那该死之人视为意马,拘押在实处的某地?至于如何改错,那就更复杂了,法家的律法,术家的尺子,佛家的度化,道家的斋戒,尽量和儒家的规矩拼凑在一起,形成一桩桩一件件实实在在的弥补举措,是不是?希冀着将来总有一天,你与那人,年复一年的知错改错,总能偿还给这个世道?错了一个一,那就弥补更大的一个一,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便可以稍微心安,对不对?”
    陈平安神色黯然,死死攥紧手中的养剑葫。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却又摇摇头,唏嘘道:“何其难也。”
    张山峰已经大气都不敢喘了。
    火龙真人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此局问心,关键在何处?”
    火龙真人自问自答道:“在于是杀人在先,再杀自己,还是杀己在前,再想杀人。”
    陈平安怔怔失神,喃喃道:“岂可不先看对错是非,再来谈其他?”
    火龙真人嗤笑道:“那贫道就要再问你了,为何唯独此人,在你身前,在你拳与剑之前,就偏偏杀不得?”
    陈平安无言以对。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知道,只要起杀心,便是杀己。杀他之前,你就已死。陈平安,这很难理解吗?你陈平安太聪明了,对于人心的理解,远远超过同龄人,许多冥冥之中的选择,你完全顺乎本心,根本和你推崇的某些道理没有关系,那才是你陈平安藏在内心深处,最最根本的想法和认知,根本不需要你在脑子里转弯,故而看似浑然不觉,实则真真切切。”
    一旁张山峰就觉得特别难以理解。还有就是伤心。
    年轻道士张山峰本以为这场久别重逢,只有好事,不会有这些糟心事。
    张山峰都后悔带师父一起来这凫水岛了。
    火龙真人自顾自摇头道:“在你陈平安看来,只要杀了此人,你陈平安的所有人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后来远游四方,就都死得一干二净了。所有你认识并且认识你的人,尤其是那些已经不在世之人,好像都跟着一起死了。归根结底,当真不是你陈平安私心作祟?你太怕死了。既怕自己身死,更怕别人对你心死。”
    陈平安站在原地,手中养剑葫轻轻坠地。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咱们继续走走,让陈平安好好想想,都不着急。”
    张山峰着急得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
    只是火龙真人对他摇摇头,张山峰这才攥紧那把陈平安递过来的油纸伞,陪着师父继续散步。
    走远了之后,张山峰忧心忡忡,转头望去,轻声问道:“师父,留陈平安一个人在那儿,真没事吗?”
    火龙真人淡然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不是一个人了?”
    张山峰愕然。
    火龙真人笑道:“不是说陈平安和你不真心,并非如此。只不过这个小子,从小习惯了如此。”
    张山峰问道:“坏事?”
    火龙真人想了想:“能够一路走到今天,自然不是坏事,是好事。可如果今天过后,还是如此,便是……”
    张山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坏事?”
    不承想火龙真人摇头笑道:“更大的好事。只不过差了那么一点,他自己没有想透彻,打不破那瓶颈,才是坏事。这一点,勘不破,看不透,不承认,就是天大的灾殃,就是最大的心魔。”
    心关即是鬼门关,鬼门关外人徘徊,人鬼一线间,所以常有阴间人阳间鬼,人鬼难分。凡夫俗子,倒还好说,无非是求活以及活得更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本就没有个定理。可修道之人,心路泥泞,就会误事。
    张山峰挠头道:“师父,弯弯绕绕,我是真听不明白啊。”
    火龙真人笑道:“因为你不需要明白,人和人,便是一座天地和一座天地的区别。”
    张山峰问道:“师父,你要说别人私心重,我不好说什么,可要说陈平安私心重,我觉得不对。”
    火龙真人摇头道:“又不是什么贬义的说法,所以不用为他打抱不平。”
    张山峰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师父,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看着陈平安,不然我不放心。”
    火龙真人点头道:“很好。”
    张山峰埋怨道:“好什么好嘛。”
    火龙真人笑着独自前行,绕岛屿行走一圈便是。
    而且火龙真人也很好奇那个年轻人,最终想出来的答案是什么。
    张山峰蹲在原地,虽然没有下雨,但太过无所事事,便撑起了伞,望向远处站在水边的那粒芥子身影。
    火龙真人继续前行,行走不快。可凫水岛不过三十余里路程,火龙真人依旧走到了陈平安附近,一起远望湖景。凫水岛无雨,龙宫洞天其他岛屿却处处大雨,夜幕雨幕交织在一起,雨落湖泽水相接,越发让人视线模糊。
    陈平安缓缓开口道:“老真人,有件事情,我从未跟人说过。”
    火龙真人说道:“大可以开口道出,一吐为快。”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我这辈子也算走过不少地方了,但是我觉得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回头来看,恰恰是过山过水,走得最安稳的一段路程。不是在家乡差点打死我的搬山猿,不是那个青冥天下的陆掌教,甚至不是什么被吞剑舟戳烂腹部,更不是各种层出不穷的阴谋和厮杀。最让我惴惴不安的那段路,陪伴我的,是我最敬重的几个人之一,他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火龙真人淡然道:“一个战战兢兢看待一个陌生天地的孩子,不得不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结果事后才发现,自己的那份心意,竟是如此不堪。这个阿良的剑术越高,心性越高,越能包罗天地,这个孩子在未来人生当中,就越会感到失落,会越发愧疚。与孩子对待一开始就视若神人的齐先生,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心境。”
    火龙真人说道:“继续讲便是了,贫道听过就会忘记。你大大方方,趁着雨水清洗得天地清明,叩问良心。”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是后来才知道,世间姻缘一事,原来可以被山巅之人牵引,所以我很怕自己喜欢的姑娘,其实不是她自己有多喜欢我。我很怕这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笑意:“不过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会,因为她是宁姚,千年万年,就只有一个宁姚的宁姚。所以没有万一,没有什么退一万步说。”
    火龙真人笑了起来:“还有呢?”
    陈平安说道:“我很怕自己和小鼻涕虫一样,成为自己当年最厌恶的那种人,所以一直都在害怕成为山上人。一开始见识过了剑仙风采,会很仰慕,走过了天地四方,见多了人间苦难,我反而就越来越抵触那种一剑削平山岳、一拳下去城池崩毁的所谓壮举。但是后来我也自己想明白了,不用害怕这个,我如果修力登顶,又有修心跟上,便可以让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半点不痛快,我便痛快。”
    火龙真人啧啧道:“这个说法,倒是贫道这个‘老真人’头回听说,有点嚼头,不错不错。”
    陈平安笑道:“那场问心局,亏得老真人点破,我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在这之前,我总是故意将世道复杂想得更深更乱,对于自己,会下意识觉得文胆一碎,便可以不去深究,其实这就是一种退避。其实就像老真人所说,私心作祟,私心如此之重,并不可怕,可怕之处,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知道了,反而不用害怕。一件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接下来自己只要还有心气提得起,再难也能好转起来。”
    火龙真人摇头道:“还不够。”
    “我很记仇,想杀而杀不成的人有不少,只能一直忍着。但是我不怕等,怕的是等久了之后,发现自己道理变了,竟然没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现之前,就有杀人之力!”
    陈平安思量片刻,才说道:“还有我这个人,从来胆子最小,小时候怕鬼,爹娘死后,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逃避。我最要好的朋友刘羡阳,就知道我在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生病。我在那个既未练拳更未修行的岁月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竭力去捕捉人身这个小天地的任何蛛丝马迹,感知四季流转、节气更迭的微妙,开始尝试着去勾连天地、人身两座天地了,所以刘羡阳那会儿才会说我是贫苦丫鬟命,却有千金小姐的心思。
    “不是我离开家乡后,才开始小心谨慎,为了给爹娘翻案和报仇,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伪装自己。我要在邻里街坊那边当个懂事感恩的孩子,让所有人觉得,我是一个至少不会给他们惹来任何麻烦的存在,我不会去偷去抢,我绝对不会成为泥瓶巷附近的惹祸精,不会成为老人嘴中的灾殃秧子,因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护,我就注定活不下去了。哪怕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才刚刚懂事,我就学会了如何去讨好身边所有人。我会经常对着已经不用煮药的药罐子发呆,看久了,就明白了我必须还要学会掌握火候,所以我会偷偷打扫街巷的冬日积雪,因为我知道,做了一次几次,没人看到,但是做了十次几十次,总会有人看到的。我会帮着老人挑水,帮同龄人去爬树摘下纸鸢,红白喜事会帮点小忙,别人的农活,我能帮着做多少就做多少,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泥瓶巷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孩子,是聪明,是已经想到了这些,才去做那么多事情,而只是那个孩子,应该是真的‘人好’。在去龙窑当学徒之前,我就一直在做这些,习惯成自然,当了学徒,还是这样,以至于到今天,走到了北俱芦洲的这座凫水岛,我都会忍不住去想,陈平安,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真是好人吗?先前在一座城隍庙旁观夜审,城隍爷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其实让我很心虚。书简湖的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还有前不久龙宫洞天的金箓道场一事,李源说天人感应、鬼神相通,我听到了,其实更加心虚。”
    火龙真人耐心听完这个年轻人的絮絮叨叨之后,问道:“陈平安,那么你有觉得天经地义的人或事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比如我爹娘是好人,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宁姚,我一定要替齐先生看过更多的山河风景,我要成为阿良那样的剑客!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真正的好人,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只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以后见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我都可以酣畅出拳出剑皆无错。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不是有用时就拿来用,无用时就束之高阁,世间一切弱者可怒可言,强者愿意尊重他人。”
    陈平安停顿片刻,缓缓道:“我还希望世间所有泥瓶巷长大的陈平安,可以不用算计这么多,就能够当个真正的好人。”
    火龙真人问道:“那么最后,贫道问你,本心可曾明了?泥瓶巷陈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陈平安摇摇头:“好像没有答案。”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你还要不要想,若是一直想,何时是个头?”
    还是个老问题。兜兜转转,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凫水岛,重新回来。
    但是别小瞧了这一圈。
    道家推崇返璞归真。求真。
    陈平安双手笼袖,怔怔看着远方,沉默许久,微笑着说了一句不是答案、也是答案的言语。
    火龙真人听过后,点了点头,没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敷衍应付,陈平安这般的聪明人,想要欺人,太简单了,自欺才难。
    于是火龙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嘘,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与自己一般好啊。
    火龙真人问道:“第三件本命物,暂时可有想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问道:“需要贫道搭把手帮个忙?”
    陈平安笑道:“需要。”
    火龙真人点点头:“好说。”
    很干脆利落,在先前那场扪心叩关之后,这是一番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的问答。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肩膀:“去吧,和山峰叙叙旧,贫道先留在这边赏赏景。”
    陈平安告辞离去,老真人站在原地。
    火龙真人微微叹息,想起陈平安先前那个答复。
    好一个“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发现陈平安往自己这边走来后,张山峰站起身,收起油纸伞,走向陈平安,然后后退而走,担忧地问道:“没事?”
    陈平安摇头道:“有事也没事。”
    张山峰恼火道:“说点我能听懂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是没事。”
    张山峰又问:“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比神仙钱还真。”
    张山峰一想到这个,便头疼:“这水龙宗不厚道,光是进入龙宫洞天便要收取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笑道:“我如今欠着两千多枚谷雨钱的债。”
    张山峰掐指一算,陈平安刚说了一句打住,张山峰就已经脱口而出道:“两百多万枚雪花钱?!”
    陈平安伸手抹了把脸。
    挣钱的时候,最喜欢将一枚谷雨钱折算成雪花钱,欠钱赊账的时候,当真半点喜欢不起来。
    张山峰突然说道:“陈平安,有些事情,朋友也帮不上忙,就只能靠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
    第一次下山游历斩妖除魔,这个龙虎山外姓天师,难熬到差点没熬过去,这才狠狠心,直接去了宝瓶洲,这才认识了陈平安和徐远霞,这才慢慢打开心结,还悟出了一套上不得台面的拙劣拳法。
    陈平安轻轻嗯了一声。
    问心深处最锥心。陈平安当下心境,当然不会像嘴上和脸上那么轻松。
    张山峰从包裹里掏出一只瓷瓶:“这瓶水丹,是我师父一个中土蜃泽朋友送的,师父说你送了我天师印和真武剑,得还礼。”
    陈平安愣了一下,倒也没扭捏客气,接过了瓷瓶,手心沁凉不说,自身整座水府都有了些异样动静,忍不住好奇问道:“中土蜃泽的水神馈赠?”
    苍筠湖湖君也送过水丹,更早的时候,也见识过刘重润秘藏的水殿丹药,只是相较于当下手中这瓶蜃泽水丹,云泥之别。
    那本倒悬山神仙书,提及过蜃泽,是中土神洲一座大泽,该不会是蜃泽湖君以本命水运炼化而成的水丹吧?
    张山峰点头道:“是那蜃泽水丹,只是师父说品秩不算太高。师父说自己和天下各方水神关系一般,讨要不到最好的水丹。”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火龙真人所谓的“最好”,那就真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好了,所谓的“不算太高”,也一定很高。
    蜃泽在中土神洲极负盛名,水域广袤,有一尊上五境神祇坐镇,湖君水府是那大名鼎鼎的渑池宫,相传压胜之物,是世间最大的一只龙王篓。蜃泽古迹传奇极多,相传曾有不知名道人在明月夜,于蜃泽泛舟游湖,有蛟龙逃避天劫,遁入蜃泽,电链雷索遮天蔽日,那条蛟龙便逃入道士袖中,道士随手打退天劫,帮助蛟龙躲过一劫,便有了后世“雷霆下索无所避,逃入先生衣袂中”的美好诗句。
    陈平安握住那瓶沉甸甸的水丹,转头望去,轻声道:“张山峰,你有个好师父。”
    张山峰乐了:“我早就知道啊。”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有个好弟子。”
    张山峰摇摇头:“我这样的弟子,在趴地峰很多的。”
    陈平安说道:“我看不多。”
    张山峰眉开眼笑:“尽瞎说一些大实话。”
    陈平安一把搂住年轻道士的肩头,张山峰则反过来想去搂陈平安的脖子。
    打打闹闹,陈平安带着张山峰进了府邸,进了屋子。
    张山峰瞥见了绿竹行山杖和墙上那把剑仙,笑道:“真是老样子。”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给他,两人对坐。
    张山峰便开始聊他与师父走过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见闻,最后便说到了在醇儒陈氏那边求学的刘羡阳。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完张山峰的讲述,心境祥和,涟漪渐平。
    张山峰又开始聊自己的返乡之路,突然发现对面那个家伙,竟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张山峰有些无奈,蹑手蹑脚站起身,悄悄离开屋子,轻轻关上门后,就蹲在屋檐下,发着呆。
    世道很奇怪,有人只盯着他人有什么,不想为什么。师父说这叫一叶障目,还说世道更奇怪的地方,是如此想,未必全是坏事。
    张山峰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境界高低没有太大的关系。
    只有待在趴地峰的山上慢慢修行,或是和陈平安、徐远霞一起游历江湖,要么就是独自一人对着寂然无声的天地山水,离着热闹远些,他不会犯错害人,天地也不会害他,张山峰才会觉得稍微好点。
    张山峰就问师父,是不是自己的问道之心,出了大问题。
    师父却说没有什么问题,还说那儒家是在做加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往身上揽,都挑得起来,就进了中土文庙。道家却是做减法,一件一件都可以划清界限,撇清关系,物我两忘都无忧了,最后你便走到了清净地。佛家由小乘自度,转为大乘度人,渐悟到顿悟,幡动心动,戒定慧三无漏,其实也都是个增增减减的次第。三教看似根柢大异,道路方向千差万别,可修行其实就是人在走路,还是相近的。
    张山峰蹲在台阶上,转头看了眼关上的屋门。
    师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天地,关了门,外人就瞧不见真正的门内光景了。
    就在此时,屋里边陈平安轻轻喊了一声张山峰。
    张山峰赶紧说道:“在,就在外边。”
    陈平安这才语气略显疲惫地说了句:“那我再睡会儿,以前没觉得,有些乏了。”
    张山峰说道:“好好休息。”
    张山峰双手笼袖,蹲在原地,轻轻前后摇晃,脸上带着笑意。
    山下有些孩子,极其早慧,最终成不成为那山上的修道坯子,其实都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容得下两种极端的学问、心性一直打架,又不打死谁。在火龙真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砥砺、修行。
    先天的纯粹心性,难在呵护维持不退散,后天的精诚,难在找到。真者,精诚之至也,精诚之至,炯然如日,又莹然如月。
    自己弟子张山峰,和他朋友陈平安,两种心性,便需要传授两种法门。
    火龙真人其实有些埋怨文圣老先生和那齐静春,怎的既然分别认了弟子和小师弟,为何不更用心些,就由着陈平安自己一个人逛荡这么远?真不怕说死就死了?也不怕误入歧途,或是干脆放下了,转去当了和尚,或是真正想通了,转入道门?这其实是火龙真人都无法理解的地方。为何文圣老先生没有选择将陈平安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也奇怪齐静春当初哪怕不得不死,可事实上以齐静春的学问和能耐,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为何偏偏不做。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啊。
    火龙真人觉得自己已经算心宽的了,可好像跟这两个读书人还是不能比。
    火龙真人突然咦了一声,环顾四周,好像又遇到了不解之事,不过老真人略作思量,便也懒得计较了。
    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的湖底,一驾马车悬停水中,水正李源和南薰水殿娘娘沈霖并肩而立。
    沈霖惊讶道:“此人竟然认识火龙真人?”
    李源冷笑道:“我不也认识那老头儿。”
    沈霖笑了笑,当然认识,还被火龙真人以水法镇压在济渎水底一月有余。
    虽说北俱芦洲之人都坚信这位趴地峰老真人,是世间最精通火法的修士,没有之一,但是火龙真人其实熟稔水法一事,还真没几人知晓。
    沈霖思虑重重。
    就在此时,李源头皮发麻,原来岸上那位老真人朝马车这边笑眯眯招了招手。
    李源刚要散作金光四散,便打消了念头,因为火龙真人已经出现在马车这边,就站在一匹雪白骏马的背脊上。
    沈霖立即打了个稽首,恭敬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拜见火龙真人!”
    火龙真人对这个水神娘娘还算客气,笑道:“万法自然,随缘而走,水到渠成。”
    一张脸庞如粉碎青釉瓷面的水神娘娘,心神一震,颤声道:“谢真人教诲。”
    火龙真人笑着不说话,瞥了眼李源:“哟,这不是咱们济渎中祠的水正李大爷嘛,贫道走哪都能瞧见水正老爷,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
    李源绷着脸装聋作哑。咋的,道法高了不起啊,总不能见我不顺眼就动手打人吧?
    火龙真人笑道:“李水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贫道唠唠嗑?”
    李源一脸茫然道:“我忙啊,忙得很。”
    火龙真人抖了抖袖子:“哦?”
    李源立即说道:“可以先不忙。”
    一个老道人,一个少年郎,离了车驾,辟水而行。
    沈霖运转神通,驾驭马车,返回那座避暑行宫。
    等到沈霖一走,李源立即谄媚笑道:“火龙老哥,咋个来水龙洞天做客都不打声招呼嘞?如此见外,是不是瞧不起混得落魄的小兄弟?”
    火龙真人嗯了一声。对啊,贫道就是瞧不起你李水正。
    李源觉得这就没法聊天了啊。
    堂堂大渎水正,此刻身处水中,却如同置身牢笼,浑身不自在。
    沉默许久,两人在水底倏忽远游,身形缥缈清淡如云烟。
    火龙真人总算开口了:“水龙宗开宗立派以后,待你李源不薄吧,那你还拿捏什么架子,祖师堂座椅非要摆在首位上?时时刻刻提醒水龙宗历代宗主,祖师堂是你的地盘儿?他们只是租客?你这水正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真把自己当作那位江湖共主了,敢这么骄纵跋扈?”
    李源病恹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真人你说啥就是啥吧,我都认。”
    火龙真人冷笑道:“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也经不起你这么挥霍。水龙洞天的风调雨顺,大体无忧,关你屁事?还不是沈霖在劳心劳力。当年那个剑仙窃取洞天水运至宝,你为何袖手旁观?他骗得过忙忙碌碌的沈霖和南薰水殿,骗得过你这个成天闲逛的?”
    李源撇撇嘴:“水龙宗不也没说什么。”
    火龙真人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更多曲折,不是什么简单的是非善恶,可世间万事,终究可以看出个大致的结果。而结果,往往又是下一段因果的起因。就像那湖上涟漪,看遍大水很难,可每一道涟漪的波浪起伏,那一起一落,身为修道之人,若是都看不真切,还修什么道。
    火龙真人沉声道:“如果不是贫道跟那人有旧,你以为贫道愿意和你废话半句?”
    李源叹了口气,不再装傻扮痴,神色萧索,无奈道:“水龙宗的兴衰,香火的增减,我看了好多年,死了好些个希望,如今觉得无甚意思了。这一代宗主,孙结人是不错,可又能如何?我又不是没有想过让水龙宗中炼了济渎中祠,但是我先后看重的两人,都没能当上宗主,其中一个还算是被我和水龙宗合伙害死的。水龙宗寄人篱下,被我恶心了一年又一年,是他们自找的。”
    火龙真人似乎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冥顽不化的玩意儿!”
    在山上,画龙点睛,顽石点头,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哪个说法不是学问?唯独神仙之别,最聊不到一块去。
    火龙真人便说道:“你就尝试着好好做个人吧。”
    李源恼羞成怒道:“火龙真人,别仗着道法高就欺负我啊!”
    火龙真人一巴掌按住这个水正少年的脑袋,笑呵呵问道:“欺负你咋的了?”
    李源欲哭无泪,皱着脸道:“那我就听老真人的,乖乖做个人吧。”
    火龙真人轻轻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笑骂道:“记打不记好的东西。”
    李源躺在坑底装死。
    火龙真人身形飘落在大坑当中,正色道:“就别把自己真的当作那高高在上的神祇。”
    李源睁开眼睛:“万一两头不靠,岂不更加糟心。”
    火龙真人摇摇头:“自以为是,果然难教。”
    李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神色木然道:“我就是一只抬头不见天日的井底之蛙啊。”
    火龙真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李源哀叹一声,老子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火龙真人缓缓走入凫水岛府邸,陈平安已经醒来,在院子里看张山峰打拳。
    见着了老真人,陈平安刚要行礼,火龙真人摆摆手:“累不累,有心即可,贫道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去屋里边,瞧瞧你的第三件本命物,若无纰漏,便趁早炼化了,上山修行,想得多,没问题,可不意味着做事情就一定要慢。再者走得慢,也不是说就真是一步一步慢悠悠。陈平安,你得仔细捋清楚两者差别。”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放在心头。
    张山峰停下拳法,与师父和陈平安一起走入屋内。
    陈平安小心翼翼从咫尺物当中,取出那些山顶道观供奉的木像碎块。
    火龙真人一拂袖,屋内出现一层好似幽绿桌面的气机涟漪,平整光亮如镜面。
    陈平安又取出道观地面铺就的三十六块青砖,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还有从那棵绿竹上搜刮来的一大丛竹枝、一大堆竹叶。
    火龙真人问道:“走过很多个洞天福地,一点点积攒下来的家当?”
    陈平安摇头道:“都是在一个地方找来的。”
    到底没好意思说是“捡来的”。
    火龙真人眼神古怪:“你土匪啊?”
    陈平安刚要掏出其余几件山上宝物,便只得收手。
    向“孙道人”买来的一把仕女团扇、一对龙王篓,还有后来黄师赠送的古镜,以及那块道门心斋牌、回文诗玉镯和一把树瘿壶,原本打算都让老真人帮忙掌掌眼,估个价来着。
    火龙真人再次瞥了眼一大堆碎木后,不着急道破天机,只是指向那些青砖:“坚韧程度不输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因为有道法真意浸润许多年,里头蕴含的那些水运精华,只是一点表象,若是舍青砖而取水运,便搁置不理,才是一等一的暴殄天物。”
    陈平安便看了眼一旁的张山峰。
    火龙真人笑道:“送什么送,自个儿留着!这三十六天罡之数,本就是契合道缘的证明,少了一块都不成事。”
    火龙真人指了指陈平安一处关键窍穴:“人身小天地,罡者,四正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天上天罡,阴阳之精,真土也。一虚一实,都是我们道门的大说法。你不是炼化了五色土为五行之土本命物吗?刚好,将三十六块青砖好好中炼了,作为那座心中山岳的山根,还能养护修士心思,一举两得,但是炼化此物,需要消耗大量灵气,塑造山根一事,可不简单。回头贫道传你一门口诀,龙脉也分山水,你的炼物之法,不太适合造山。”
    火龙真人拎起一块琉璃瓦,笑道:“知道这一片琉璃瓦,卖给对的人,价值多少神仙钱吗?”
    陈平安摇摇头。
    火龙真人伸出一只手掌,摇晃了一下。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十枚小暑钱?”
    火龙真人打趣道:“十枚小暑钱?值得贫道晃晃手?”
    张山峰轻声提醒道:“十枚谷雨钱,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是要卖给中土神洲的白帝城琉璃阁才成?”
    火龙真人点点头,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省力:“换成寻常仙家修士,一片琉璃瓦至多就是一枚谷雨钱的价格,不识货的,几枚小暑钱都不乐意收,因为此物得积攒多了,才有奇效,少了,就是个花哨噱头,不顶事。”
    陈平安便侥幸自己亏得没贱卖了家当,不然自己要是事后知晓真相,还不得道心再乱上一乱?
    火龙真人拈起一根竹枝,笑道:“是竹海洞天青山神的十棵祖宗竹之一的子嗣,可以称之为嫡子女了。竹质地犹石,方可成器,德曰性坚。竹身挺直,竹节奋进,虚怀若谷,载文传世等等,都是德行操守,你觉得自己遇上的这一棵,是何种德?才会被你偶然且必然遇见了?”
    陈平安摇摇头:“猜不到。”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
    这其实就是陈平安问心之后,否定之后的诸多认定。
    若是修道之人的问心求真,只是求个心死,那除了道家之外的诸子百家,那么多人还修什么道。
    到底是遇上了哪一棵哪一种德竹,其实不重要。
    陈平安其实不知道对在何处。
    一旁张山峰觉得师父说对了,那就对了。不然师父总这么为难陈平安,就不太好了。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山峰,去院中打你的拳。”
    张山峰哦了一声,问也不问为什么,便出门去了。
    火龙真人伸手一抓,桌案上的木像碎块或飞掠或悬空,相互之间轻轻磕碰,晃晃悠悠,最终重新拼凑出一尊中年道人神像,如同山水神祇的重塑金身。
    看着这个“中年道人”,火龙真人轻轻叹息。
    然后火龙真人收起缅怀心思,神色凝重,沉声道:“陈平安,这尊神像得自何处?”
    陈平安便大致将那场访山寻宝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关于孙道人在仙府遗址当中的诸多事迹都略过了。
    只是陈平安还是小看了火龙真人的见闻和道法。
    火龙真人凝视着那尊木胎神像,缓缓道:“此人被道老二穿法衣携仙剑斩杀,其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名叫宋茅庐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那青冥天下千年不出的天纵奇才,仅凭一人之力,就拢起了白玉京之外的将近六成道门势力。设想一下,在咱们浩然天下,如果有人可以抗衡半个儒家,会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
    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天下的天机,到了他这个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随口直呼圣贤名讳,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继续说道:“至于这尊神像,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小道观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人的出窍阴神。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
    火龙真人笑道:“而玄都观的观主,木像此人的师兄,一直跻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道门剑仙一脉,可以说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问道:“能够确定没有遗患?”
    陈平安点头道:“确定!”
    火龙真人笑道:“好家伙,赚大了。”
    若是寻常晚辈,敢说这种大话,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务必三思而后行。既然是陈平安,就免了。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天下的玄都观孙道人,既然愿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
    火龙真人停顿片刻,看了眼陈平安,直到这一刻,好像才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
    火龙真人直截了当问道:“寻常炼化五行之木本命物的天材地宝,可有准备?”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就足够了,不用再去画蛇添足。”
    陈平安如释重负,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这也是到了龙宫洞天,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
    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山泽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说。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说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
    火龙真人提醒道:“炼化之前,先静下心。”
    火龙真人玩笑道:“还有没有宝贝,都拿来出瞅瞅?”
    陈平安就不客气了,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
    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都拿了出来。
    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不合常理,宝物过多了,见着了那页经书后,便有些了然。
    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其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轻轻一震,如同抖搂灰尘一般,笑着递给陈平安:“再看看。”
    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上面依旧绘有仕女持扇,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仕女手中小小团扇之上,又绘有仕女持扇图,图上又有图,片刻之后,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握拳,轻轻抵住眉心。
    火龙真人笑道:“收起来吧,好好珍藏。”
    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太过破败不堪,贫道帮你修缮一番,不是贫道自夸,这已经不是几枚神仙钱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细细炼化,才能修旧如旧,不伤根本。这对小篓,你最好别卖,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可以凭此捕捉蛟龙之属。你要清楚,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龙宫,修士来用就是兵器,蛟龙盘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陈平安拜谢。
    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龙真人笑道:“应该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老真人,斗胆说一句,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
    若说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也正因为如此,火龙真人的趴地峰,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说事。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眼前年轻人,不算外人。所以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贫道为何故意要对山峰藏掖?”
    陈平安点头。
    火龙真人转身走到那把悬挂于墙壁的剑仙附近,微笑道:“贫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资质。谁说一座山头为了底蕴,就一定要去争抢那些个所谓的天才?山上安安稳稳多出许多下五境的良心汉,山上不小心冒出个上五境的王八蛋,两者孰优孰劣?”
    火龙真人收起视线,是一把好剑,不过其实又在打架。不愧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转头笑道:“不是贫道有了这般境界,才可以说这些话。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坚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陈平安答道:“当然。”
    火龙真人说道:“贫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树,生出许多枝丫来,有着不同光景的开花结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于资质,枝叶花果坠地,例如很多早于山峰登山修行的师兄们,破不开个个瓶颈,就离世了。有些弟子确实天生更适宜修道,岁月就长远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云在内的这些个山头,在贫道看来,也不是弟子们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头,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讲理确实容易些,一样的道理,就会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实就是一直在避免这种情况的蔓延。在贫道眼中,好些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子,半点不比白云几脉的上五境更逊色,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贫道心里边留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传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师父训斥,扳回来点,少走弯路错路;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胆子大一些。可大体上,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山峰不太一样。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寻常师父传道弟子,是让弟子知道。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别的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宝物和机缘,和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权势与时运,本质上有两样吗?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对吧?拳头硬,寿命长,术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爷,可真有点多了。”
    陈平安细细思量着老真人的言语。
    今日老真人所说的道理,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
    火龙真人说道:“等你修为高了,名声大了,自然而然,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
    火龙真人笑道:“那么你就得记住了,今人说古人,活人说死人,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所以第一,陈平安你别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恶人,其实是最喜欢好人存在的。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这些人,听不懂,教不会,改不了,脑子里都是糨糊,身上都是戾气,在贫道看来,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世人讲理,很多很多,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心中痛快,所以喜欢非此即彼,走那极端,生怕不这样,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不够大。这种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实最不讲道理,你要小心这些聪明人。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和人说理,对便是对,好便是好,讲理从来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才算赢了,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这就可以了。
    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
    看来自己先前还是小觑了齐静春的学问。果然文圣一脉,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天了。
    所以火龙真人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玄之又玄:“陈平安,有些时候,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后火龙真人拍了陈平安肩膀一下:“行了,趁热打铁,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贫道亲自帮你守关压阵,这份待遇,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
    陈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还说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龙真人笑道:“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火龙真人啧啧道:“你小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陈平安点头道:“晚辈是不太会讲话。”
    火龙真人会心一笑:“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就行。”
    有火龙真人坐镇,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
    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这之前,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巩固山祠,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结果那小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了道意和水运的青砖实物有何用,只说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气象必然极大,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说,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一开始就会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陈平安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火龙真人可丢不起这个脸。
    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居高临下,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芦洲的天之骄子,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撑死了双手之数,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再成龙潭。
    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质相对普通些,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而且胜在长远。可不管如何,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
    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剥离水运,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换成自己那几个开山弟子,估摸着三天就够了。
    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难在后劲,难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天才,没有跻身了地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哪怕李柳也不例外,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跻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脚步。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极少数,是那种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后者却能够让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
    陈平安忙着修行。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炼炼气,打打拳,和师父聊聊天。
    这期间一个下雨天,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见到了一个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人说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他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
    张山峰就蹲在水边,询问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闲得慌的,就和张山峰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
    聊完之后,水正李源觉得有戏,结果张山峰直接来了一句:“小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
    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雳,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琢磨着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怎么为人半点不憨厚啊?
    张山峰忍不住笑道:“和你开玩笑呢。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难得可以跟人闲聊。”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小道士,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
    张山峰笑道:“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李源摇头晃脑,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小呆子,啧啧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资质肯定也不咋的,换成别人,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元婴境界那边去了。到时候再哭嚷几句,和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每次下山游历,还不是每天横着走,人人喊大爷?”
    张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这儿自吹自夸,就你这脾气,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不过各有各的缘法,也不是说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天的某个水神吧?我就挺羡慕你,天生就会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一个比一个学得慢。”
    李源斜眼讥笑道:“可我见你这小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
    张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干吗。”
    李源叹息道:“老真人收了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张山峰笑呵呵,李源越发笃定这家伙真是个小傻子。那么火龙真人就该是个老傻子喽?
    一想到这个,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张山峰一起笑起来。然后李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火龙真人站在了张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说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何只是万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龙宗宗主孙结更厉害的地方了。
    孙结和蜃泽水君在内,当然还有李源的那个同僚沈霖,谁有脸皮在火龙真人面前这么说道。
    火龙真人说道:“你去知会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一声,再跟南薰水殿打声招呼,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紧张。”
    既然是正事,身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脸,点点头,化作点点金光一闪而逝,白甲、苍髯两座岛屿那边,他不乐意露面,还是简单些,都让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烂摊子。只要不涉及济渎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懒得多管闲事。
    张山峰发现凫水岛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纸伞,小声道:“师父,我觉得凫水岛有些古怪,这雨水,来来去去得没点兆头。”
    火龙真人点头道:“山峰,心细如发,洞察入微啊。”
    张山峰笑道:“跟陈平安学的。”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陈平安跟你学了什么没?”
    张山峰仔细想了想:“哭穷喊饿?”
    火龙真人笑道:“也不错。”
    约莫一炷香后,张山峰和火龙真人乘坐那艘向水龙宗租赁而来的符舟,一起去往云海,在远处俯瞰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发现白甲、苍髯岛屿之间的湖面上跃出一驾马车,有女子神祇站在前边,似乎在运转神通,驾驭天地四方的灵气聚拢向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说道:“以陈平安的脾气,要是事后知道了这个水神娘娘的所作所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龙真人缓缓道:“天地生万物养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学问。同样是一桌子饭菜,有人大快朵颐,有人细嚼慢咽,有人道谢念恩,这是善男信女;有人结账还钱,生怕欠下一枚铜钱,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饭桌就掀桌子,生怕别人也吃得上饭菜,后边之人,却会口呼强者,充满敬畏,转去别处寻觅饭菜,有样学样,打不翻饭桌,也要放下筷子骂娘,走之前,说不得还要往桌上碗碟里边吐口水。有人起身后,收拾好碗筷,依旧不愿立即远去,还会帮着摇摇晃晃的饭桌凳子修补一番,后边等着吃饭的人,便要开口埋怨,说不得还要朝那人踹上几脚。”
    张山峰有些茫然。
    火龙真人感慨道:“最让儒家圣贤失望的,永远是读书人;最让道法蒙尘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坏佛家正法的,永远是嘴上念经的。”
    张山峰问道:“怎么办?”
    老真人缓缓说道:“克己。求真。自了。”
    张山峰忧心忡忡,轻声问道:“陈平安,做得如何?”
    火龙真人想了想:“齐静春的学问,从未落在空处。”
    张山峰又问:“陈平安自己知道吗?”
    火龙真人摇头道:“从未知道。”
    张山峰突然说道:“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火龙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摇头笑道:“好一个小巷木宅,竟是凭空出现的槐木门扉,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槐门小宅半开掩,每过似闻细哭声。内有一株桃树,未有桃叶,也未开花。
    不知何时,那些如同敲门声叩响心扉的轻轻呜咽能够渐渐消散,更不知何时桃叶与桃花才能相见。
    可能是来年之春,可能要更久。
    小巷门外,站着一个孤单的青衫年轻人,痴痴望向小巷不远处,一个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芦喽。
    已经连少年都已不是的那个陈平安,缓缓伸出手,好像是在与那个孩子打招呼。那个无忧无虑、满是天真稚气的孩子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望向那个大人。最后孩子好像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是孩子也没了欢声笑语,就那么默默从那人的身形当中一走而过,去了屋子,将半掩的院门关上。就那么只留下一个长大后的自己,站在门外。
    最后那个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个儿高了些,也变黑了许多,孩子开了门,走出宅子,背着一只大箩筐,里边有锅碗瓢盆,有煮药的陶罐,有破旧泛白的春联。
    孩子低着头,双手使劲攥紧系挂箩筐的绳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没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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