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桑白及此刻已经吃完了螃蟹,又在婢女的服侍下净了手,正满意地品着杯中的茶。吃饱喝足,桑白及的脾气也好了很多,听到柳双双的这句话,于是饶有兴致地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谁的字,我看看,我就不信能比白雪写得还好。”
柳双双知道,依着桑白及的性子,必定要将这字批判得体无完肤,然后赞叹他的白雪哥哥的字有多么好,所以柳双双已经在等着桑白及接下来的讽刺。
但是,桑白及捧着茶走到水阁外,仰着脖子看着那副对联,却只是沉默,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桑白及脸上,观察着桑白及的表情,见桑白及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悲伤,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却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谷主觉得这字如何?”
“还不错。”桑白及低下头,啜了一口茶,看着林偃月笑道,“不过,自然是不及白雪的。”
林偃月弯起眼角,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似乎方才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淡淡地道了一句“是么”,便已经转过了身去,看向了面前的池水。
柳双双心思聪慧,看到此刻已经明白了,这柱子上的字,想必是顾檐梅当日所写。林偃月故意看着那字,就是为了引桑白及来看,想看看桑白及的反应。
柳双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顾檐梅的母亲信佛,顾檐梅便常陪母亲去瀛洲城外的千佛寺礼佛,寺中的方丈无量大师,极少与世俗之人来往,却将顾檐梅视为忘年交,欣赏顾檐梅的才华和孝心,特地请他为寺里写了一本地藏经,让人刻在了后院新修的座山影壁上。
但是,顾檐梅葬身的那场大火熄灭后十日,千佛寺的后院被人放了一把火,那座青砖磊成的高大影壁,被人砸成了细碎的石块,散落了整个后院。
这件事是柳双双从千佛寺的僧人口中追问出来的,问完之后那位师傅道了声佛号,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施主还是莫要沉迷于这样的故事……”
柳双双看着面前的这副对联,若不是当时没有留下落款,千音阁旧人又大都惨死,没几个人知道这是顾檐梅的字,不然也不能存留至今吧。
柳双双透过面前的珠帘,看向了水阁中。
珠帘细碎的光影里,萧白雪就坐在那蝉纱玉兰花的屏风前,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面色沉寂无波,笑容清浅干净,伸手端起桌上的茶壶,慢慢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腾起袅袅茶烟。
水阁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林偃月已经重新转过了身,对桑白及道:“二位远道而来,可是要在这附近多游玩几日?”
桑白及听得这句话,知道林偃月下面必是要说“我对此地十分熟悉,不如陪着二位”之类的,于是一挑眉毛道:“哦,不是,没什么可看的,我们明日就回长桑谷去了。”
谁知林偃月唇边的弧度不减,反而笑得愈加明媚起来:“如此甚好。我和双双明日也要到西南去,正好顺路。想与二位同行,不知可否?这些年,南疆大小门派明争暗斗,厮杀不断,听说有很多小门派竟然暗地里做着土匪强盗,愈加乱糟糟的。此去西南,一路上山高水远,几百里路程,我们两个弱女子,出门多少有些不安全。”
桑白及嘴角抽搐了一下,正要出口拒绝,林偃月已经看向了帘内的萧白雪:“都说萧堂主佛眼佛心,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吧。”林偃月话说得可怜,却没半分可怜的语气,声音清亮亮的。
柳双双看着林偃月,没有说话。她们下山时,身后已经悄悄跟了一队暗卫。而且,柳双双知道以萧白雪的武功,肯定一早就发现了。
桑白及打断林偃月,道:“不行……”
桑白及话音未落,萧白雪已经放下手中的茶盏,答得彬彬有礼:“承蒙不弃,能与月使同行,是在下的荣幸。”
晨光初照。
两辆马车停在鼎味楼前。
昨夜林偃月四人歇在了鼎味楼后面的客房中,今日早上一同用过早饭后,便打算出发了。
林偃月本以为那辆马车是给桑白及准备的,所以看着萧白雪站在马车门口,不由得有些奇怪,男人大多不喜欢坐马车,而喜欢骑马。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不想暴露行迹,便也没有再多想。
林偃月走到自己的马车门口,这才想起来萧白雪的那件狐裘披风,于是让柳双双拿出来,给萧白雪还过去。
林偃月独自走进车中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马车里放着一张琴,大巧若拙的正合式,正是昨日她在雕桐七丝馆看中的那一张。
林偃月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琴弦,声音凝聚浑厚,静透苍古。果然是一张好琴。
那天,本是萧白雪买了这张正合式,而她买了那张她弄错了的玉玲珑式,又随手买了一张看起来杀气腾腾的残雷式,惹得桑白及面色古怪地看着她,挖苦道:“夫人果然……出手阔绰,买琴都要捎带一双的。”林偃月却是淡笑不语,既然是武器,自然是要有备无患。
林偃月拿过那张正合式的琴,指尖已经奏出了一连串的曲子。
此时,柳双双正抱着那件披风,和萧白雪一同站在后面那辆马车门口,便听见前面的马车里传来了琴声。
庄严清净,悠远空灵。
禅钟梵唱,莲开次第。
柳双双抬眼去看萧白雪,就见萧白雪的目光落在了前面的马车上,眸中刹那间风起云涌、万丈波澜。
但是,林偃月只弹了一小段就停了下来,琴音很快便消散了。
萧白雪收回目光,垂眸的瞬间,方才的一切便已烟消云散。
萧白雪看了看柳双双手里的披风,唇边浮起惯常的温和笑容:“虽然已经是四月,早晚还是有些凉,且先留着吧,最后分道时再还给我也不迟。”
柳双双点了一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白雪走进了车内,这才向前面的马车走去。
柳双双向林偃月转述萧白雪的话,林偃月听罢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柳双双瞟了一眼车里放着的另外两张琴,悠悠然一叹:“这马车,看起来又小了一些。”
林偃月道:“多一张也不多,收起来吧。”
四人两两坐进马车后,很快便出发了。
马车从瀛洲城驶出,过十里长亭,渡了望河,然后慢慢向西南驶去。
一路前行,起先走得十分顺畅,过了几日,行程逐渐变得缓慢起来。
变得缓慢的原因是,桑白及一路都太过招摇,唯恐路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将那声“白雪”叫得尤为响亮。
于是,等到他们行到第五日,已经被碧油翠羽盖的马车追了五六条路,被罗裙芙蓉剑的姑娘拦了七八次车。
林偃月这才明白,为什么萧白雪不骑马,而是和桑白及一同坐进了马车里——长了一张招蜂引蝶的脸,想低调一点都不行。
林偃月知道桑白及是故意和她过不去,要打乱她的行程。不过,行程缓慢一些,林偃月倒是不甚介意。
因为,既没有掷果潘郎,也没有看杀卫玠,不曾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她也就乐得旁观一场场闹剧,看那些可爱的姑娘们满脸期待地追来,再被萧白雪一一劝过,恋恋不舍地离开。
只是偶尔,林偃月会发出一两声叹息,爱情的花儿开得那样计无反顾,倒叫她生出许多感慨来。
不过,“假如当初也计无返顾一点”这样的想法,每每都只能在心里开一个头,就会消失。
终究,是毫无用处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