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自然不肯放弃,奈何再长的旅途,终也快走到尽头,马上就要到达洛州城,而过了洛州城之后就是长桑谷的地界,她便再也不能跟去,只能与他们分道扬镳。
于是,林偃月便想换个办法——去找萧白雪。虽然她知道像萧白雪这样永远带着温和浅笑的人,要难对付得多。
到达洛州城的那天,恰好是五月初五,一进城桑白及便嚷着去看龙舟赛。
林偃月本来以为,桑白及必定是要拉着萧白雪去的,正想找个理由让萧白雪留在客栈中,便听桑白及说:“白雪不喜人多,就不用陪我了。”然后亲热地点了柳双双的名,“双双姐姐,你陪我去吧。”
林偃月听着那声亲热的“双双姐姐”,手中的热茶差点泼到身上。
柳双双一脸无奈,林偃月悄悄给柳双双使了个眼色,示意柳双双答应。柳双双会意,假装不情愿地答应,然后去换了一身样式简单一点的衣裙,陪桑白及出了门。
他们住的客栈建在临近江边的高台上,在三楼的回廊上便能看到整个江景,只是登高俯瞰,总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感觉,不如临江亲见有意思罢了。
桑白及和柳双双走后,林偃月让人将席案移到了回廊上,架了小火炉,烹茶赏景。
烹茶的自然是萧白雪,茶具都是从长桑谷带出来的,若琛瓯、孟臣罐、玉书煨、小烘炉,精致齐全的一整套。
林偃月一手支颐,没有看着廊外的辽阔江景,而是看着萧白雪手上的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优雅如笔绘兰花,确实比单调的江景好看。
茶饮过两盏,炉上的水开到第三次,林偃月终于放下杯子开了口。
“萧堂主和桑谷主是表兄弟?看着倒像是亲兄弟似的。”林偃月在那两杯茶的时间里,想了无数个开头,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只好选择了这个迂回的问题。
“算起来,是姨表兄弟,只不过隔了四五代。”萧白雪没有多说,只简单答了一句。
林偃月开始转入正题:“听说,多年前桑谷主曾经在北方住过一阵子。”
萧白雪轻轻一点头,没有说话。
林偃月仔细地推算过,若桑白及认识顾檐梅,只可能是在万叶台那场大火之后。那场大火之前的十年,顾檐梅生活在千音阁,桑白及生活在长桑谷,根本不可能有交集。那场大火和长桑谷的叛乱差不多是同一时间,那之后桑白及逃往北方,而假如顾檐梅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极有可能被北上的桑白及所救。
林偃月再也不耐烦这般拐弯抹角地探问,仰起脸看着萧白雪,道:“萧堂主才思过人,必定早就知道我一路跟着你们是别有目的。桑谷主对我心有芥蒂,所以今日才想单独来问萧堂主。”
林偃月见萧白雪并没有露出拒绝的表情,于是继续说道:“我也只有两个问题,今日问完,明日各奔前路,必定再不相扰。”
林偃月目光灼灼,萧白雪看着眼前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只觉得心都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萧白雪知道林偃月要问什么,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月使请讲。”
林偃月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色略有放松,也不再看萧白雪,而是微微低了头,轻声问道:“第一个问题,你们是不是认识……顾檐梅?”
说出“顾檐梅”三个字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气,林偃月的手紧紧扣住桌案的边缘,在那三个字说出口之后,手臂都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萧白雪听到这个问题,目光微抬落在林偃月的脸上,过了片刻才慢慢吐出几个字:“白及确实认识。”
萧白雪知道等他说出这句话,林偃月必是要追问前因后果,而接下来的答案,他和桑白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饮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等着去说接下来的故事。
但是,萧白雪看到林偃月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下,却半晌都没有动,然后林偃月慢慢转过身来面对他,身体前倾,手松开桌案的边缘,抓住了他的手臂。
林偃月的双眸若通透的琉璃珠一般,又蒙了一层水光,亮得惊人,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沉寂的,微蹙的眉心带着深浓的哀伤。
然后,萧白雪听见林偃月的声音:“那——他是不是还活着?”
世界有片刻寂静,然后萧白雪轻轻地摇了一下头。那一刹那,他似乎听见了什么脆物碎掉的声音。
他还活着,但顾檐梅确实已经死了。
他还活着,但萧白雪已经快要死了。
他只能摇头,看她的眸中蒙上更厚的水雾。
为自己宣判死期,原来是这般滋味。
林偃月松开萧白雪的手臂,唇边慢慢攒出一个弧度,极浅极浅。萧白雪知道,她忍住眼泪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
半晌,林偃月终于轻声说:“再烹一壶茶吧,我想听那个故事。”
于是,萧白雪开始烹茶。
西山银骨炭,红泥小火炉,昨年腊雪水,岳山云雾茶。
萧白雪斟了一杯茶,放在林偃月的面前,然后开始说那个早就编好的故事:“那一年白及逃往北方,在罗浮城外的路上救了一个人。白及将他带往北方,只是伤太重,不久之后便去了。”
萧白雪语调深沉低缓,觉得自己像在念诵一段悼文。
罗浮城是顾檐梅的故乡。
听到“罗浮城”三个字,林偃月就已经全都明了。
顾檐梅故意将含光剑留在大火里,是为了让他们相信他已经死了。将随身佩剑弃之如遗,是顾檐梅对过去人生最决绝的割舍。他不顾重伤回到自己的故乡,是割舍后的回归,回归生命的最初。
过了很久,林偃月才重新开口:“他葬在北方?”
萧白雪答:“白及将他的骨灰带回了罗浮城。城外南风野,有座无字碑的孤坟,便是那处了。”
罗浮城,南风野,无字碑,一方孤坟。
那几个字在心里回荡。林偃月想,原来,这就是顾檐梅的一生。
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末了,不过一座无字的碑,和一方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