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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妹!”令奕终于出声止住她的话。
    令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令奕目露恳求。
    令嘉垂下眸,移开眼,对万俟信道:“我是傅六郎的妹妹。”
    令嘉把令奕带走,单凤娘前去送行。
    院子里一下空落下来,只剩两个男孩。两个男孩对视一眼,也没有原来打架的兴致了,回屋子里去了。
    曹懋伸手去揽万俟信的脖子,同他咬耳朵:“傅六叔的妹妹可真是个大美人,你说她有没有女儿什么的?她怎么就不问问我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要答‘予懋乃德’的懋了。”
    万俟信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道:“傅六叔只有一个妹妹。”
    曹懋反应过来,倒吸口气:“她是燕王妃?”
    万俟信懒得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
    “燕王运气可真好啊,娶的王妃这么好看,我将来的妻子要有她一半,阿不,还是八成好看,我就心满意足了。”曹懋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道:“信哥,你说我要现在开始发奋图强,学文习武,以后中个进士状元什么的,有没有机会娶到燕王妃的女儿?”
    万俟信为好友跳跃的思维和惊人的胆量震了震,但还是基于他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替他盘算起来:“状元三年一个,对皇室可不值钱。傅小将军说过,宗室的公主郡主自来都是嫁给勋贵人家。你今年九岁,但燕王妃还没孩子,如果你运气,燕王妃今年就生了个女儿,十五年及笄。你要能在这十五年内得封功爵,还是有些可能的。”
    曹懋怅然地叹了一声,道:“信哥,你还是把我打晕吧,还是做梦更简单些。”
    万俟信从善如流地举起了木剑柄端。
    曹懋立刻跳开三步,“信哥,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啊!不过,信哥,我觉着燕王妃好像是特意来见你的。”
    万俟信淡淡道:“她堂堂王妃,要见我召我就是,我难道还能拒绝,何必亲自来。”
    曹懋摸着下巴,想了想道:“那也未必。也许她怀疑你是傅小将军的外室子,为了不惊动别人,这才偷偷来看你……”
    万俟信停下步子,看向他。
    “好了,我不开玩笑就是了。”曹懋讪讪笑道。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其实,要不是我打小就认识你和万俟叔叔,还有你生的眼睛颜色不同,我都要怀疑你是傅小将军的儿子,你的眉眼和他生得可真像,他待你也是真的好,每次我们打架,他都只指点你,心都偏没边了。”
    万俟信不动声色道:“照你这说法,曹夫人也当是我亲娘了,毕竟我们吵架,她也是帮我说话的多。”
    “你怎么知道我没怀疑过这个。”曹懋唉声叹气道:“我还偷偷问过我祖父母,娘在嫁人前是不是和你爹有过一段,结果他们把我娘叫来,三个人一块揍了我一顿。”
    “……你的运气可真好,曹夫人居然没打死你。”万俟信对小伙伴彻底无语了。
    此时,令嘉还不知有个贼胆包天的小子臆想过她的女儿——虽然这女儿连影子都没有,这会她正在马车中一言不发地同令奕对峙。
    倘若令嘉上来直接开始质问,令奕倒还知道如何去辩解,但她这样的一言不发的,令奕反而要提心吊胆,忧心着这刀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落下。
    未过多久,爽直的令奕就扛不住,他抹了抹脸,一脸沉痛道:“七妹,我承认信郎是我的儿子,我当年被耶律昌俘虏时,误同一狄女发生私情,后来……”
    令嘉打断他垂死挣扎的“坦白”,“六哥,你要如何编故事都可随意,但我需提醒你,你编的故事将决定我要不要同爹说。”
    令奕又沉默了回去。
    令嘉也不理会他。
    “……信郎的事,是不是燕王告诉你的?”
    萧彻果然知道。
    令嘉暗暗咬紧了牙关,面上纹丝不动道:“六哥,这不是你现下该关心的,还是好好想想好要如何同我说你的故事吧?从这里到傅府,大约还有一刻时间,到了那里我就要寻爹的心腹了,届时你再说也无用了。”
    “……七妹,我们是亲生兄妹,看我被爹打死,于你有什么好处?”
    令嘉杏眸中浮现一丝怒意:“若我们不是亲生兄妹,我怎可能还给你这一刻时间。这个孩子你居然瞒了这么久?跟着那个万俟归,你知道他吃过多少苦头嘛?”
    “七妹,我们家的祖训时‘攘夷’,信郎却是汉夷混血,爹是不会认他的。”
    令嘉冷哼一声,“攘夷攘夷,现下朝中夷人任职封官的还少吗?”
    当年英宗为了分化北狄同其余外夷的关系,可是没少招揽夷人,皇帝秉持父策,连北狄投来的部族都给出了侯位。若非如此,当年段表姑怎会轻易嫁给哥舒延呢!
    “朝廷律令尤视汉夷混血为夏子,爹不肯认又能如何,再说还有娘呢。她若知道了,四哥有骨血遗留,哪里还有爹不认的份。”
    令奕却是摇头,“七妹,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信郎的娘非寻常狄女,她的身份太显眼了。”
    令嘉蹙眉,“信郎的娘是谁?”
    “信郎的娘是万俟归的嫡姐,万俟朵。”
    令嘉猛地看向令奕,目光凶狠:“你是说北狄现任的王后万俟朵?”
    这位北狄王后出身可不得了,是万俟部最珍爱的女儿,整个草原都闻名的美人,还是耶律昌青梅竹马的表妹兼未婚妻——不过当年耶律旷上位后,耶律昌为了表示臣服,亲手把这未婚妻献予才死了原配的耶律旷。耶律旷得了这个美人后,多有宠爱,现在他唯一的儿子就是万俟朵生的,
    令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信郎的娘就是那个万俟朵,只现北狄的那个王后是她的庶妹假冒的。真的她在生了信郎后就自戕了。”
    令嘉目光一凝:“怎么回事?”
    “四哥少时曾冒充商人亲自去了趟北狄王庭,在那遇见了万俟朵,她是万俟成最喜爱的女儿,还是耶律昌的未婚妻,四哥为了挑拨普氏和万俟氏的争端利用了她。”令奕说到这时,脸上的表情有些阴翳。
    怎么个利用法,不需令奕明说,令嘉已能明白。
    “……借着万俟朵,四哥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就离开了北狄。但万俟朵不甘心,求了她弟弟万俟归带她来了大殷。那时,她不过一个孤身女郎,万俟归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两个人连殷话都不大会说,身上没有过关文书,在雁门关就被人给抓了。若非万俟朵及时用殷话喊出四哥的名字,正好叫廖二哥听见,他们险些被弄死。”
    令奕隐去了一个更糟糕的现实没有说与令嘉听的,这对姐弟颜色出众还是阶下囚,他们可能遭受的死亡无疑是最耻辱的死亡。
    但令嘉怎会猜不出,她问:“四哥,心软了?”
    其实答案她已然知道,若非心软了,哪里会有后来拒婚那么番波折。一个美貌尊贵的女孩如此情痴,纵是不爱,也会怜惜,而怜惜与爱都是心边的字眼,有了怜惜离爱还会远嘛?深谋熟思的四哥终也不过一凡夫俗子罢了。
    “恩,四哥求了廖二哥,把她藏在了云州那,偶尔去与她相会。她以为四哥是商人,对四哥的行踪并无怀疑。”
    令嘉嘲道,“我们傅家倒是都爱往廖家藏人。”
    “接着就是北狄王庭内乱,朝廷大肆调动兵马,四哥也在其列,万俟归察觉不对,发现了四哥的身份,他告诉了万俟朵。万俟朵秉性决绝刚烈,想明白了四哥的利用后就偷偷出关了。”
    虽然被抛弃的人是令嘉亲哥,但令嘉竟指不出万俟朵什么错处来。
    怎料,令奕接了句:“只是,万俟朵出关前,复作了四哥手上的布防图。”
    “你说什么!”令嘉面色煞白,失声问道:“布防图不是哥舒延偷出去的嘛?”
    第125章 死生契阔
    “哥舒延的身份,四哥从北狄王庭回来后就知道了。爹和他给哥舒延的布防图是假的,用来误导他的。”令奕面无表情道:“那时耶律昌借着布防图,轻而易举地攻到了雍京,这事如果被查出来那是九族牵连的大罪,爹就把它推到了哥舒延身上。”
    令嘉身子晃了晃,竟是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莫看她一直对家训多有怨怼,但在她心里,傅家一直是站在大义一方,在义字之下,哪怕她爹的有些手段她并不认同,但总也能理解。但今日才知,傅家的阴祟比她想的更阴祟,阴祟得叫她想要作呕。
    耶律昌当年在关内一路闯荡,沿途杀掠不说,只决了汾水、晋水一宗就害死了十几万人。这样的滔天之罪,起自他们家,而他们家却依旧得享富贵太平。而无辜的段表姑一家却……
    令嘉无力地闭上眼,眼眶微红,但她依旧是要问:“这些事万俟归知道,萧彻也知道,对嘛?”
    她终不会是大义灭亲的圣人。
    令奕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
    令嘉现在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既如此,你更不该瞒着爹。”
    “布防图被偷的事,爹有多气四哥,多恨万俟朵,七娘你难道会不明白?他会如何对待信郎,七娘你会想不出来?”这时的令奕表现出同他的爽直截然不同的冷静,“而燕王,他纵知此事,也不过留个暗手而已,只要他要用我们家,这个暗手始终只会是暗手。而在他娶了你之后,傅家成了他的妻族,这个暗手更用不得了。”
    令嘉质问道:“那若有一天我同他恩情不再,傅家成为他的眼中钉,这暗手就是杀死我们全家的刀。”
    “七娘,距离雍京之围已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你觉得还不够爹扫清证据嘛?若萧彻不需证据,就能族尽傅家,那他知与不知都无区别。”在这要命的事,令奕表现出别样的豁达。
    生平第一次,令嘉竟叫令奕说得哑口无言。
    沉默半晌后,令嘉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湿痕,强撑着精神道:“快到傅府了,六哥把剩下的事也说了吧。”
    令奕的表情有些出神,之前说的事他从别人身上了解到的,只接下来的事是他亲身经历的。
    “……雍京之围传来后,四哥就知晓了是自己手上的布防图外泄了,他据此推出耶律昌会从雁门关出关。他准备带兵去雁门,爹让五哥、我和阿齐三人同四哥一起去。若非彼时三哥被打发去了雍京,我猜爹会让他也同去。”
    “军中有让兄弟异军的惯例,当年你和四哥、五哥同在援军,我还当是爹急过头了,现在看来却是在赎罪啊!”令嘉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问:“四哥没有反对?”
    “四哥反对了,但爹同他说‘你若是真的爱惜弟弟,就应当把他们活着带回来’。”令奕幽然道:“那时,我还不知道爹是什么用意。”
    “因为那时四哥已有死志。那一仗耶律昌求活,四哥求死,他们二人本就在伯仲之间,最后耶律昌惨胜,倒也不奇怪。”
    多少次,提起雁门的那场战役,令嘉都要忍不住红了眼,但这次她面上竟只剩得麻木。
    “那场仗,我仗着武功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没能逃出,耶律昌想借我从爹那弄些好处,留了我的命带走了我。阿齐也因为被耶律昌认出身份,也被带走。”
    “到了关外后,阿齐不肯认自己的身份,和我一道被充作了奴隶。我做了一阵奴隶后,忽然有一天,万俟朵到了我面前。”
    再听到这个给傅家带来倾天大祸的名字,令嘉心思复杂难言,恨她?是四哥先去招惹她的。不恨?傅家为她险些族灭,如何能不恨。
    “这会,她已经怀了孩子了吧,耶律昌怎么容下这个孩子的?”
    令奕表情复杂道:“那个时候,她已经疯了。”
    令嘉愣在了那里。
    “在她知道四哥死后,她就要自刎,被救了下来后查出有孕,得知有身后她才放弃了自尽。耶律昌其余不说,待她却是真心,为了能叫她活命,甘心容下那孩子。只是她终是大受打击,哪怕不再寻死,神智也不清了,时常做些危险的事,直到一次偶然她见了我,因把我认作了四哥,神智又有些恢复。耶律昌为了治她的疯病,把我送到了她旁边陪她。我以四哥的身份陪着她,一直陪到信郎出生。”
    也是赶了巧,傅家诸子中,令奕和令启是生得最像的两个,若非隔了几岁,几乎都能充作双胞胎。只是令启沉静,令奕开朗,两人差别一看即知。大约是当时令奕成为俘虏,遭了磨难,性子沉寂不少,这才叫人认错。
    令嘉这般想着,余光瞥见令奕,心中猛地一震、
    令奕这会的表情很奇怪,唇角勾起像是在笑,但眼角发红又像在哭。
    一个猜测抑制不住地在令嘉脑中蹿了出来。
    “……信郎出生后,万俟朵忽然清醒了过来,她让万俟归带着信郎、我和阿齐离开。但我们在路上听闻耶律昌要把万俟朵献于新任汗王后,忙折返回去想救她,去了才发现那个被献的美人是她的庶妹,真正的她在我们离开的翌日就已经自戕了。我们的下落泄露,被耶律昌的人抓住了,但他最后又放走了我们。”令奕说起这个傅家的大仇人,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怜悯。
    令嘉看着令奕的目光有着同样的怜悯,低声叹道:“芸芸众生,有求皆苦,有情皆孽。”
    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叫她冷静沉着的四哥铸成大错,叫她明朗豁达的六哥黯然神伤,哪怕是那心狠手辣的耶律昌也要为其优柔寡断……
    令嘉无疑是个幸运的人,在她情生意动前,萧彻已然将自己的情意袒露在她面前。以至于她初尝情爱,尝到的全是美妙的浓情蜜意,纵有少许纠结迟疑,也挨不过几日便转做了更浓郁的甜蜜,不掺半分杂味。在她的设想里,情爱最糟糕的滋味,也不过时过境迁,爱驰恩绝,成为一对陌路夫妻而已。只今日方知情爱的滋味竟还能如此惨烈,如此绝望,叫人不寒而栗。
    令奕听着这声轻叹,恍惚了片刻。
    “万俟归因他姐姐的死,深恨四哥,不愿信郎同傅家再有纠葛,就趁着我们不备带走了信郎。我和阿齐寻了他许久,都没寻见,这时阿齐听闻了表姑的事,急着回范阳,我只能先陪着他来了。谁知……”
    令奕说不下去,只疲倦地摇了摇头,“七妹,你大可不必懊恼当年救了阿齐。当年,若非你劝了阿齐出关让爹看到了可以利用的地方,为了委罪,他是一定要杀阿齐的。”
    令嘉脸色不定,没有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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