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道:管他恁般想,事qíng皆已做下,多想也无益,还是想想后头该怎么办罢。你休要愁,你就是愁死了,事还在。
玉姐越听,越觉何氏所言与苏先生素日所说似有相通之处,不由听住了。不想何氏却并不再说这些个,转而与秀英说起儿女经来:玉姐也渐大了,你不教她做做针线?你总要有个儿子,玉姐总要说婆家,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指望着这个,也要多少会着些儿,方不致叫人挑了理去。
秀英道:如今天冷,伸不开手,开chūn天暖了,再教她些儿罢,她还小哩,过了六岁生日,先教打个络子,过二年再动针线,免得扎了手儿。
玉姐听要教她做针线,也有些欢喜,也不知是不是天xing,女孩子生来对这些个就颇有好感。听秀英说天冷,玉姐心想,确是天冷,写字儿都比寻常吃力些儿,果然是要到明chūn。当下也不吭气,只管听着这二人说家长。
秀英已说到娥姐:也老大不小哩,该相看人家了,总要看个一年半载方才定下来。换庚贴儿、放定、再到出门子,又得个一年半载哩。这还是日子凑巧了,要是遇不着吉日,还要拖哩。你还要备嫁妆,又须些时日,一里一外,没个三、四年办不下来。
何氏道:嫁妆倒好办哩,我已悄悄买了些好木头,只等定下了就寻个好木匠攒造家俱。从她六、七岁上,我便与她攒些儿金银珠宝,到现在金也有一斤、银也有二斤,又有些杂碎宝石,寻好了匠人打造就得,式样还新。家什儿也开始买了,开chūn儿便往那绸缎铺子里寻他们新来的好货买上几匹,寻好绣娘,与她做嫁衣。玉姐的事儿,你须也开始上心了。孩子转眼就大,现收拾可来不及。
秀英道:我也这般想,只盼她能嫁得出去哩。
何氏听她这话,一想她家qíng形,忙道:将过年哩,说甚破气话?玉姐必嫁得好好儿的,还要拉扯兄弟哩。你只管等着享后福罢哩。
玉姐初懂一些人事,羞得不行,从秀英身边跑开了去,把秀英与何氏逗得一笑。
却说玉姐跑了开去,并不知家中已定了主意,要与她新买两个使女,只管往苏先生处走动,听苏先生拿着本游记,随手翻了一页,便与她讲些当地风土人qíng来。晚些儿程谦回来,一家子一道用饭,苏先生除开节日,并不与程家一桌,自在屋里吃,一日便这般混过去。
程谦这个年过得小有不顺,手头虽有使剩下的三千余银,却不想动用,思及这是坑了余家的钱,心里没来由一阵犯恶心,yù再舍出去,又觉这半年往庙里已舍得不少,不宜多赠。放在匣子里,总有些恨恨。yù待抛往街上,又觉滑稽。
程老太公去后,昔日老友故旧要如何jiāo际又成一件难事。程谦去jiāo际,人看程老太公面上,倒不致将他赶出门去,然年纪既不相合,qíng形又天差地远,如何说得投机?程谦看着谦和,高兴时也会哄人,却实不yù挨个儿把这些人哄个遍。哄人也不是个轻省活计,总要琢磨着人心,忒累。
且程谦肚里有主张,初时肯做赘婿,也是自家闲过无趣,与家中不相得,犯了脾气,破罐儿破摔着来。再才是程老太公待人和善,江州城水土柔和,他走得累了想歇了。最后方是秀英也是个标致姑娘,为人慡快,倒不似那等肠子绕个十八弯儿、一句话非得渗了三层暗语的人。
程谦本想这么糊涂自在过一世,比及成家,方晓世事艰难,幸而不曾把自己卖了,过十数年又是条好汉。且经世事,便知这世间从来不是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想不受人欺,自家便要立起来让人不敢欺了方好。心思活动,更兼程老太公又弄回一个苏先生,且与他铺路,劝他读书。
如此这般,他心里更感念程老太公之恩,越发要维持家业。早已想好,这些年便沉下心来读书,哪怕只有个秀才功名,也得护这一家。程家人丁单薄而能衣食无忧,所仗者不过程老太公之功名。
只要有了功名,界时自立门户,哪还须这般jiāo际?不若省下这些功夫,倒好去读书。程谦少时极恨读书人,如今闺女也开始读书了,方晓得这世上读书人也不那么讨厌的,就连苏先生,似也有其可爱之处。更何况做了读书人,于处境也不无小补。
如是想,便也只拿林老安人的名帖儿,往故旧处一送,权处女人们jiāo际。否则他一赘婿,倒要如何递帖与人呢?
又是一闷。
这一年因程老太公丧事,家中人手不够,恰乡间秋收已过,又从佃户里择那手脚gān净利索之人过来帮忙理事。寻常人家,似这等帮忙,也止管些酒食,程家因境遇不与别家相同,额外多与些工钱。
许就是多与了这些工钱,又勾得朵儿父亲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程老太公去了,便要把这女儿再争出来,或转手再卖,或在家里使,这好有一年了,朵儿在程家养得便是长高了不少。照程谦看,这等浑人便是不识抬举,凭她闺女千好万好,家中也不稀罕。然朵儿深得玉姐之心,也算得个忠仆,打发出去,又恐玉姐难过。
程谦往年哪遇过这等难缠泼皮?他少时也被父亲称为泼皮,与眼前这人一比,竟是不值一提!甚叫泼皮?!画了押的书契尚在,就要再来讹人!程谦心qíng本就不好,见这般qíng形,唤人一顿乱棒打将出去。
哪知次日这混蛋就取张半huáng不黑的脏帕子裹了头,躺到门前要汤药钱!幸有里正等知晓程家作派,知程家并不缺这几个钱,又有纪主簿撑腰,唤了人来逐将出去,此事算了。
待程谦转头回到家内,秀英且不气了,换了玉姐板着张脸儿!原来这朵儿知晓了自家父亲之事,哭与李妈妈道:那日卖我时,我亲眼见的画了押、取了钱,再不看我一眼。在家里也不见这般想我,怎地要我回去?妈妈,好妈妈,我不回去,我舍不得姐儿。姐儿和妈妈待我好,这家里上下待我都比旁人好。
她这一哭,招来了玉姐,细一问,可不就知端底?!
程谦见玉姐这副模样,放缓了声气对她道:那浑人我已逐了去,再不叫他闹了,你安抚了朵儿,不须担心。
玉姐道:他要再来呢?
程谦道:那便只好做一回恶人了,人善被人欺呐!
玉姐道:人都说太公是好人,为甚太公做了好人人也不欺他?
程谦心中一酸:是爹没本事。
玉姐道:胡说,我爹本事大哩!又会读书,又会枪棒。
程谦弯下腰来抱起她道:爹与太公不一样,太公有功名哩,爹也要读书考个功名,与我玉姐撑腰,不令玉姐犯难,好不好?
玉姐道:爹说好,便好!暗里记下这功名实是好物。
程谦抱玉姐去往林老安人处:与老安人学些处置家务罢,一样儿一样儿来,不急,啊。万事有爹呢。
玉姐道:我省得。
程谦肚里却打起了主意,实是鬼神怕恶人,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平素在外头吃酒,也识得几个号称有义气的混子。先使人往乡下庄头处招呼一声儿,待朵儿父亲不听劝,但敢再往城里来,使人一顿打他个臭死!
程谦这头先与庄头说了,庄头竟亲来看了一回。见他发狠模样,心里也发起毛来,忙应了:他怕是家里过不下了,才生这般没良心的主意
程谦冷道:他过不下去与我何gān?老太公倒曾怜他家闺女快要叫后母饿死了,他千恩万谢接了钱去时是怎般说?如今又是怎般做?我有好心,只与好人,似这等láng心狗肺的东西,合该喂了狗去!我家田也不必佃与他种,免得叫这东西反咬一口!
庄头忙道:他也种得田的,一时犯昏,一时犯昏,我去押他来与官人赔罪来。
程谦道:你倒好叫他来再气我一气,他这闺女我也不要了!叫他还拿原价来赎!他好大狗胆,讹起我来!
庄头好话说尽,程谦似才息了怒:如此,且先留着,他闺女我却不要了。免得留了后患。
庄头道:他家实拿不出这注钱来,不过是一讹,您好好的人与这狗计较个甚?肚里把朵儿爹骂得不成人形,恨他生事。又想,这主人家虽是女户了,也是大户人家,总是庄户人家惹不起的,实该收敛些儿才好。
程谦并非真心想撵了朵儿,庄头赔了无数好话,他方说:不许再有下回了,再有,打折了这拐子腿筋,问他个以女讹人!
庄头回去将朵儿爹一顿臭骂,朵儿爹qiáng道:他家是绝户人,绝户受人欺哩,主人家尚是这般,我闺女去做使女的,岂不更要叫人作践?争回来,好歹是一家人家,不受人欺哩。
叫庄头一口啐在面上:你倒好意思说哩,一个丫头,吃吃不饱、穿穿不暖地,在你这里受恁般苦,卖出去才吃了几口饱饭,又要拿她换钱!甚叫绝户?程大户家再如何,也qiáng过你这泥腿子土里刨食!老实些儿,还与你田种,再闹,这田也不佃与你,看你一家如何过活?!
朵儿爹还未说甚,叫朵儿后娘听了,忙出来也啐了丈夫一口:你这没成算的短命鬼儿!孩子在城里吃香喝辣,岂用你管来?!没了田佃,这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与庄头陪了许多好话,方圆此节。
原来朵儿后娘想得实在,庄头走后与朵儿娘道:争回来又怎地?转卖又能得几个钱儿与儿子攒来娶妻?不顶用哩!不如放在程大户家,既不用你养,待她大了,或争出来发嫁,也好得一注聘钱。又可往朵儿那里告个急,相府的丫头还六品的官儿哩,他大户人家的使女,也穿好衣、戴首饰,总比你有钱!
方说得朵儿爹不闹了。
朵儿事毕,程谦忙着过年,因有白事,这年便过的与旁年不同,也不燃爆竹、也不挂彩灯,止家里上下换了些沉色新衣了事。过罢年,灯节里玉姐也不出门玩,止苏先生带着明智儿往街上走了一遭。因灯火不禁,苏先生不幸又走失,次日天明,程谦带着平安与来安两个,找了半晌,方在一处茶楼里寻到他,苏先生正吃茶哩。
过了灯节,林老安人必要整修了素姐之房舍,搬去母女两个一同居住。秀英与程谦拦她不得,只得依了她。原是有人居住之处,修葺起来并不费甚事,忽忽一月而毕,择了个好日子,林老安人搬去与女儿同住,却将正房闪将出来,又命修葺,好与秀英夫妇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