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马者,天地之精,圣人在位,负图出于孟河之中焉。
事实证明,孟精不负其名,年纪虽小,脚程倒是很快,除去能吃了一些,简直十全十美。不过一个时辰,孙熊便到了太平乡。
他将马寄存在隔壁乡间的客栈里,自己换了一身短打,乔装成贩夫走卒,慢悠悠地进了太平乡。太平乡有五里二十村,在临淮算不大不小。太平乡最大的里坊乃是在太平镇,就连乡正亦是在此办公。
孙熊在太平镇绕了几圈,发觉偶有几个老者在自家院子里乘凉外,几乎就不见多少上了岁数的,倒是与先前的卷宗吻合。
只是这乡里的老人又去哪了呢?见有三三两两青壮年在棵大槐树下乘凉谈天,便也腆着脸坐了过去。
那伙人见他这张生脸,本能地便有些警惕,瞬间便不言语了。
孙熊微微一笑,便用上次学会的汴南口音攀谈,“几位大哥。”
那几人一听是邻村口音,戒心瞬间便去了七分,其中一人攀谈道:“你可是汴南人?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孙熊苦着脸道:“大哥有所不知,从前我在周大户家里做工,鲜少出门,你们不识得我,也是理所当然。”
越是穷乡僻壤,越无甚乐趣,故而有些新鲜事总能传得人尽皆知,更惶论周家的人伦惨剧了。那几人看着眼前灰头土脸、神情沧桑的孙熊,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孙熊又叹了声,“周家虽是善人,给了点银钱,可如今到底是没地可种,无处可去了。就想着到太平来寻点活计,总得糊口吧。”
“想不到你人高马大,竟也陷入此等绝境,”有个圆脸庄稼汉打扮的人道,“只是如今年景不好,就是我们太平也未必有什么营生可做。”
孙熊苦着脸,看着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长叹了声,“也罢,那我今日先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日一早再回汴南去吧。”
几个人好生宽慰了他几句,复又继续说起太平镇里的家长里短了。
孙熊听了会,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却也不甘心,心一横便干脆在那棵大槐树下歇息一夜。
正是盛夏,孙熊尽管夏衫单薄却也不觉寒冷。
他枕着胳膊仰望天河,伸手从太微垣划到天市垣,最终缓缓落在二星之间,那有一颗星隐没在彩云之中,众星拱绕却分外孤寒,昭如日月却又遥不可及。
他的手指还未落下,忽而就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躲到槐树之后暗中观察。
黑暗中有两个阴影抬着什么东西往村外方向走,孙熊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十余米后。
那二人越走越慢,气喘吁吁,其中一人道:“刘老四说死人会变沉,我原来不信,现在倒是信了。”
“我说张三,你也太虚了,”同伙倒是听起来轻松,“他都饿成干了,能有多重?”
“这倒是,你说是不是造孽啊,好端端一个人,送进去才多久就……也就一个月?”
“嘘,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你也不看看这是哪,要是这还有隔墙的耳朵,那岂不是吓煞人也?”
孙熊恰好走近了几步,听闻此语便左右四顾,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衰草离离,荒无人烟,幽暗的星光下可见此地遍植杨柳桑槐,时不时还有暗绿鬼火飘荡来去。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零零散散地插了几个木牌,上面依稀写着姓甚名谁、生卒年月,更多的则是孤零零一个坟冢,唯有坟头荒草随风飘摇。
这竟是个乱葬岗!
那二人随便找了处空地将那人放下,便撸起袖子开始挖坑。
孙熊趁那两人不备,猛咳起来,随即便学着今日见的几个当地老者的口音叹了口气,“张三……我冷。”
“啊啊啊啊啊啊!”
很快,乱葬岗便只剩下孙熊孤零零一个人。
第13章 第四章:颐养天年
鬼影憧憧,鸦声片片。
饶是孙熊这大半年来已见多识广,心中也难免发凉,犹豫片刻,苦笑道:“也算是你今日的造化,得了我这一拜,就是去了阎王殿,六道轮回也会给你个更好些的去处。”
他对着那尸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得罪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揭开那尸首面上草草裹着的芦席,不由惊在当场。
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孩童,一路走来也见过几个死人,或是横尸街头的盲流,或是黄沙官道旁的饿殍,可那些从未如眼前这个老人这般让他心惊胆战。
这老者年过花甲,身上穿着整齐,虽是普通布衣,可针脚细密、衣衫干净,看得出平时极注重仪表。许是下午才刚过世,面色仍然如生,表情并不扭曲,反而带着些许如释重负。
可就是这般的如释重负,才让孙熊毛骨悚然——这老者精瘦得很,面色也很是红润,根本不见任何病色,可他脖颈却软软歪在一边,竟是被生生扼断咽喉而死。
孙熊此时才恍惚回想起,这一路并未看到多少村中老人,就算见了,也都颇为殷实。
那么村中穷苦或是孤寡的老人去哪了?
太平镇的养济院多了个勤恳肯干的孙大郎,每日做些洒扫、搬运的重活。
养济院由来已久,不仅本朝有,天启有,就是前朝割据时代也是各国皆有。只不过国朝以孝治天下,朝廷在赡养鳏寡孤独上从不吝啬。孙熊从前看过账簿,光是临淮县的老人每人便要花去朝廷三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