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氏对这位沈娘子更有好感。
这么一身打扮下来,这沈娘子周身虽然并无十分金贵之物,却显得清贵文雅至极。
“沈娘子这身衣裳看着也好看……”小周氏赞道。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就投向嫤娘。
其实王后小周氏就是个爱美之人,她创出的天水碧,乃是宫中一绝。那天水碧便是浅淡的青碧色……然而沈娘子穿的石青色,与娇嫩鲜艳的天水碧相比,要显得暗沉许多。
只是,她身上的霜色衫子又介乎于月白与淡紫之间,恰巧衬得沈娘子那有些腊黄的肌肤亮白了不少……再加上粉红绣花的立领中衣,立刻将这身清冷的装扮显得柔和了好些,确实别出心裁。
“娘娘,上一回您的千秋之喜,特别开恩准许我们不穿朝服入宫祝贺……可不就是沈娘子替我倒饬的那一身!她啊,确实是个能干的!”皇甫夫人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明知道进宫来见娘娘,还穿得像治丧似的……”张夫人侧过头,不屑地说道。
“你!”皇甫夫人怒视着张夫人。
张夫人毫不示弱地瞪着皇甫夫人。
她所恨皇甫夫人,一来是因为她的夫君张洎向圣上献计,用鸩酒毒杀了大将林仁肇。当时圣上疑心林仁肇通敌,但李煜事后想来,倘若林仁肇通敌,他为何连妻儿都没有安置?这分明就是中了宋人的离间计!
而皇甫继勋为了斗垮张洎,这些天没少在圣上面前说张洎的坏话,前些天皇甫继勋遇刺,府上死了个无关紧要的小妾,亏他还好意思进宫向圣上哭诉,含沙射影地说就是她的夫君张洎派人去的!
最后,张洎被李煜喝斥了一顿,张洎灰溜溜回到府里,看甚么也不顺眼……因为心情不好又与张夫人吵了一架,此时张夫人见了皇甫夫人,还能有好脸色?
陈夫人看了看斗鸡似的皇甫夫人和张夫人,劝道,“好了好了,在娘娘跟前,你们收敛些。”
张夫人冷笑道,“陈家嫂嫂今天也格外与众不同,竟也与些下里巴人一般见识了!”
陈夫人一噎。
这时,小周氏端起了茶杯,轻啜了一口,又放下茶盏,轻言曼语地说道,“斯意若是累了就退下罢……回去好生歇着。”
斯意是张夫人的闺名。
张夫人听了,有些不敢置信,震惊地抬头看向小周氏,一张俏脸儿涨得和猪肝似的。
她与王后娘娘年岁相当,既是个大家闺秀,又识文断字略通音律,更因为夫君位居高位,所以张夫人得以时时入宫与王后娘娘为伴,更自诩为是王后娘娘的密友。
可是……
张夫人咬着嘴唇看了看意气风发的皇甫夫人,又看了看坐在皇甫夫人身后、正眼观鼻鼻观心的嫤娘一眼。
见张夫人半天不动,小周氏更是不悦,沉声问道,“张夫人?”
张夫人一惊!
先前让自己退下时,王后娘娘还叫了她的闺名,这会子却连“张夫人”都叫出了口?
——可见王后娘娘是真的生了气!
张夫人连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道,“臣妇……臣妇,不,王后娘娘,臣妇……”她有心辩解几句,却被小周氏那冷若冰霜的模样儿给吓坏了,只得讪讪地说了声,“那臣妇告退了……”
只是,她太过于惊惶失措,动作也有些莽撞,一站起身就“咣”的一声,将小杌子撞开了,发出了粗嘎又难听的声音……
小周氏冷冷地看着张夫人。
张夫人生于富贵之家,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而这气,却又是最尊贵的王后娘娘给的,她就是咽不下也得咽……因此更觉委屈,只得忍着满腹的心酸,含着眼泪朝小周氏行了一礼,哽咽地说了声,“臣妇告退……”跟着便逃似的掩面奔出了王后宫中。
张夫人的离去,让屋子里变得安静了许多。
内室之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嫤娘端坐于皇甫夫人之身,垂首敛目。
半晌,小周氏才微微一笑,吩咐侍女去换新茶。
皇甫夫人听了,眼珠子一转,笑道,“王后娘娘,不瞒您说,我们沈娘子可是真正爱茶之人!”
小周氏一听,有些惊讶,笑问,“真的?正好我这儿有些新到的雾顶银针,试试?”
嫤娘连忙推辞,“回王后娘娘的话,原是皇甫夫人爱惜,可民妇不敢唐突……”
小周后笑道,“没事儿,咱们闲着也闲着,喝喝茶解解闷也是好的。”
嫤娘再不言语了。
论起饮茶赏茶来,倒比要考她随兴做诗赋曲的强;更何况,雾顶银针到底是什么茶,她还没见过呢!
侍女送了茶叶过来。
小周氏见一向内敛的嫤娘露出了兴勃致勃的模样儿,便笑道,“要不,就有劳沈娘子动手烹茶,如何?”
嫤娘看了皇甫夫人一眼,见她露出了同意的表情,这才起身朝小周氏行礼道,“那民妇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她离开了座位,随着侍女的指引,坐到了一旁的矮榻之上,开始烹茶。
只见那美玉雕就的竹形茶叶罐里放着的茶叶,俱是如君毫银针一般如针叶的茶叶,且叶上还长满了细微密布的绒毛,嫤娘便知,这雾顶银针,恐怕就是君毫银针的变种罢?
可再一细看,又见那雾顶银针的颜色更绿更浅,而记忆中的君毫银针却金黄色的……又想着君毫银针乃是洞庭特产,但金陵府的达官贵人们,却一向更喜爱龙井等绿茶。想来,这雾顶银针,应该是龙井的变种?
既然这雾顶银针并非君毫银针——君毫银针属黄茶!那冲起雾顶银针来,就不能用冲黄茶的法子来冲绿茶了!
侍女捧了托盘过来,请嫤娘过目。
托盘里装着各式的小茶盏和杯托、竹勺、茶壶等物。
嫤娘看了看,选中了胎薄如纸、外形普通的白瓷杯与浅青色的杯托,又掂量着重量,选好了自己趁手的竹勺、茶壶等物。
皇甫夫人见嫤娘选的杯子太普通,心中立时就有些着急了起来,心道这沈娘子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王后娘娘素来喜爱金玉之器,怎么她就选了普普通通的白瓷杯呢!
可正待要提醒沈娘子时,皇甫夫人又悄悄地看了王后娘娘一眼,却惊奇地发现,王后娘娘正看着沈娘子,露出了赞赏满意的表情。
皇甫夫人心里一动,索性放下了心。
原来,见沈娘子只是瞥了一眼罐中的茶叶,立刻就毫不犹豫地选中了合适的茶具,显见得这沈娘子确是个懂茶之人。
选好了茶具,嫤娘便开始烹水煮茶。
原先在汴京时,她跟着母亲和老安人,喜饮大红袍、普洱这样的醇茶;后来出了嫁,田骁也一向都宠溺着她,托人寻了各种的好茶与她,她便偏爱福建一带的乌龙铁观音;再后来,她跟着田骁来到了金陵,他知她爱茶,也想法子弄了些上好的明前龙井来给她……
闲时自泡自饮,再观察身边其他人的冲茶方式,嫤娘还是改良了一套自己冲绿茶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雾顶银针可真是极品好茶!
一嗅到清幽的茶香,嫤娘立刻就安定了下来,开始专心冲茶。
小周氏则失神地看着沈娘子。
要说这沈娘子,细看之下倒也觉得眉清目秀的,就是……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五官有些别扭,似乎是眉毛……太奇怪了些?
好罢!这沈娘子是个已婚妇人,长得好不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眼下沈娘子这冲泡茶水的姿势,实在是养眼得紧!
只见她十指如兰,又纷飞如蝶,神情专注,姿势美妙……且不说这盈满了一室的茶香,就光沈娘子这个人,就是道极美的风景。
皇甫夫人在府里吃过几次嫤娘冲泡的茶水,见此时茶案上并无芝麻核桃冰片糖之前的配茶果子,便笑着说道,“王后娘娘容禀,我们沈娘子啊,就喜欢喝些清茶。”
小周氏的注意力被皇甫夫人的话语吸引住了,转头问道,“……沈娘子也喜欢喝清茶?”
无论是红茶系的大红袍,黑茶系的普洱茯茶,还是乌龙茶系的铁观音,黄茶系的君毫银针,绿茶系的龙井……只要是上好品相的,都适合清饮;市井百姓素来喜爱在茶水中加炒香的芝麻、核桃仁与冰片糖,是因为用的都有大叶渣这样的劣茶,因为苦、涩口,才不得不加上些其他的料来中和与调味,方显得那茶水不那么苦涩。
听了皇甫夫人的话,小周氏看向嫤娘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赞赏。
不多时,嫤娘已经冲好了茶水,请侍女代为呈递。
小周氏与皇甫夫人,陈夫人等捧杯,看着如白玉无瑕又有些几分通透的瓷杯中盛着清浅淡绿的茶水,直抿一口,只觉得那茶香沁入心脾,再一细口,竟连肺腑之内都服帖舒坦了,且呼吸之间也全都是幽幽的茶香……
“真是好茶,好茶!”皇甫夫人赞道。
“臣妇口拙,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这茶确实好喝!王后娘娘,这茶,恐怕也是珍贵之物罢?”皇甫夫人又问。
小周氏慢慢地又品了一口茶,等咽尽之后,顿了一顿,才笑道,“是沈娘子冲得茶好,才显得特别香……这茶虽然稀罕了些,可之前我也让人冲泡过几次,并没有沈娘子烹得好……”
小周氏再品了一口茶,细细咽下,又赞,“确实是好茶!”
嫤娘笑道,“王后娘娘谬赞了……若不是娘娘的好茶,也无民妇献丑的余地。”
小周氏抿嘴一笑,正待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外头宫人唱喏道,“圣上驾到!”
小周氏下意识地扫了嫤娘一眼。
嫤娘立刻站了起来,快步回到了皇甫夫人的身后,并且垂首含胸,双手平举,宽大的袖子立刻遮去了她大半容颜。
小周氏微微一笑,从榻上站直了身子。
嫤娘用眼睛的余光看去,见一个身材瘦削、穿着锦袍玉带的中年男子步入内室。
想来,他就是南唐君王李煜了?
果见小周氏迎了上去,笑道,“圣上今日这样早!”
“横竖也无事,索性过来看看。”李煜笑道,顿了一顿,他环顾四周,赞道,“……嗯?好香的茶!哦,王后还有客人在啊?”
皇甫夫人与陈夫人立刻朝李煜见礼,嫤娘也跟在皇甫夫人身后,朝着李煜盈盈下拜。
“起吧起吧!不必太拘谨了。”李煜笑呵呵地说着,眼神在嫤娘身上一扫而过。
——说来也怪,这女子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雅,且她身段婀娜,姿势曼妙,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可这五官也……也忒平常了些吧?
小周氏投入了李煜怀中,笑盈盈地说道,“圣上!我正与皇甫夫人喝茶聊天呢!喏,这一位,是皇甫夫人府上的沈家娘子,她可是个妙人儿!烹出来的茶水,是真香!”
说着,小周氏一挥手,便有侍女奉上了一杯先前嫤娘烹好的茶水上来。
李煜又看了嫤娘一眼,接过侍女呈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这……”
李煜有些动容,忍不住再次打量那位沈娘子。
嫤娘低眉敛目地端坐于皇甫夫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是吧是吧?妾身可有说错?”小周氏语笑嫣然地说道。
李煜笑道,“果然是人如其茶,清新淡雅……”
嫤娘只得站起身出了列,又朝着李煜与小周氏拜了下去,说道,“民妇沈氏,叩请圣上与娘娘金安。”
李煜又打量了嫤娘一番,看到她实在平庸的脸,心中惋惜,转头却向小周氏说道,“梓童,难得沈娘子这样爱茶,前儿不是得了些明前龙井?赐些与她罢。”
嫤娘连忙又盈盈拜下,“民妇多谢圣上,王后娘娘赏赐。”
她那柔软婀娜的身段与优雅的姿势又让李煜看直了眼。
既然李煜来了,小周氏已不欲众人再继续呆在她这儿,就笑着说道,“明前龙井是圣上赏你的,可你却又谢了我……罢罢罢,我也赏你两罐子茶叶罢,一罐子雾顶银针,一罐子碧螺春!”
嫤娘连连道谢。
小周氏端起了茶盅。
皇甫夫人与陈夫人立时站了起来,同时说道,“臣妇等叨扰王后娘娘已久,该退了,请圣上,王后娘娘恩准。”
“回吧!都乏了……”小周氏笑盈盈地说道。
众人见李煜并没有说话,便又朝他行了一礼,慢慢退出了内室。
嫤娘落在了最后头。
又因有侍女要将李煜与小周氏赏赐的茶叶送给她,故此将她引到了内室旁边的茶水房,偏偏这茶水房只是个用屏风间隔出来的地主,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殿中小周氏含酸道,“人都已经去得远了!你还看……还看!”
李煜笑道,“不过中多看了两眼罢了,梓童怎么变得这样小气了?这个沈氏啊……说来怪,分明就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奈何面容实在是……”
“这就叫腹有诗书气自华了,她虽相貌平庸,却是个有才识有见地的。依我看,外头那些个穿红着绿的,反倒不如她!”小周氏嗔怪道。
“你既爱她,不如就叫她进宫,常伴你左右,如何?”李煜意有所指地笑道。
小周氏是过来人,焉会不知李煜的话中之意?只那沈娘子却是有夫之妇!
自己的夫君竟有这样的龌蹉心思,不由得令小周氏有些不虞,声音也拖得又冷又长,“召沈氏入宫,常伴在臣妾左右?圣上,您别忘了……这沈氏啊,可是个有夫之妇!”
李煜突然大笑了起来,“孤不过是逗王后玩玩,不料,哈哈哈……王后吃醋的模样儿,还真有几分昔日在闺中的小女儿模样,有趣!真有趣……”
小周氏也不理会李煜是真与自己说笑还是借梯子下台,便娇嗔了一声“圣上”,便识趣地再不提此事了。
然而,等在茶水房里的嫤娘却被这两人的对话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侍女儿已经找好了匣子,将李煜与小周氏赏的三罐子茶叶都放进了匣子里,将用黄色的锦锻将匣子包了起来,这才交与嫤娘。
嫤娘不敢耽搁,匆匆接过了匣子,朝侍女道了谢,这才低着头走出了宫殿,与皇甫夫人汇合了。
皇甫夫人这是头一回不但在王后小周氏的面前露了脸,还把一向得宠的张洎夫人给挤排走了,不由得十分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地引着嫤娘回了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