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您口含天宪,说别人啥就是啥?若是如此,也请明示,下官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昂藏七尺!天子脚下,除了官家,有人若敢妄然称制,学生也不怕抛头颅、洒热血,为我大宋……”
这司录参军听不下去,刘某人是当场就要诬陷王参军想谋反!
王参军坐都坐不住,大怒起身骂道:“住口!竖子,莫得胡言乱语!”
“……清除奸倿!”刘瑜却不打算停下来,一口气硬是把词抖擞完了。
堂上不管是那城南左军厢的厢虞候,还是赵判官,都口瞪目呆望着刘瑜。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这么着急作死的!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司录参军是正七品,那和刘瑜的差距可不是一级,从八品、正八品、从七品、正七品,那是四级啊。
刘瑜这么当场诬陷对方,那是彻底把事搞大。
别看这当口他诬陷王参军,王参军说他里通敌国,他就说王参军要谋反,好似不分胜负一样。
其实这就是作死啊,这又不是街头骂架,互相问候对方高堂的时候。
王参军说他里通外国,一会一声令下,开封府就能来人把刘瑜押走;
他诬陷王参军谋反,他刘瑜能把王参军弄去提审么?
不能啊,那有什么用?
这跟上刑场大叫”老子十八年又一条好汉”、被强盗捅了一刀大叫“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事。
而且之前只要低头服软,任由王参军捏揉一番,末必这事没有转弯余地.
这也是赵判官为何一进来就数刘瑜这个错、那个错。其实范仪错了,赵判官倒是想拉刘瑜一把的,跟别人来家里投诉,先把娃儿抽一顿狠,对方自然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一样的道理。
可现在刘瑜这么搞,却就变成是王参军要不搞死他,在官场都没脸混下去了!
果然王参军脸色一沉,紧接着便道:“好,莫说老夫冤枉你,我大宋向来都是用铜钱、交子市易,只要跟外番易货,才用白银,可是这道理?”
“是。”这个刘瑜倒是点头认下,尽管民间私底下也有银钱交易,但台面上来说,的确就是交子和铜钱,白银不算是官面上的流通货币。
“是就好!”王参军一拍案几,戟指着刘瑜骂道,“那闽商持白银在身,不是为了与外番易货,又是何为?你为那闽商出头,不就是为了助他通敌么?”
饶是刘瑜从入内来就镇定自若,听着也愣了好半晌,才理清这逻辑关系:这理由好强大,这是某人持有外汇,他为什么要持有外汇?不就是要买外国人的东西吗?这人被骗了,但凡给他说公道话,就是助他通敌。
“不是。”刘瑜想了想,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青龙赌坊是王翁内弟开的吧?”
“您的内弟,想要把银子和绢骗过去,他拿着银子和绢,就是要与外番易货吧?到时王翁又不加劝阻,就成了王翁助他里通敌国,我为了保全与王翁同朝为官的情谊,不忍他踏上歧路,连累王翁,所以才主张他把银子和绢退还给那闽商的。王翁,您不用谢我,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若是辩论大赛,那到了这一节,刘瑜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算大获全胜了。
可惜这不是辩论大赛,这是官场。
听到刘瑜这么一番话,本来大怒的王参军,倒是笑了起来:“好,好一番伶牙利齿,刘子瑾,你是生晚了些,若是生在汉武那年头,说不定能学学班定远;要是生在秦朝,依老夫看,指鹿为马的赵高,大约也就是你这块料;要是生在春秋,那说不好你也能跟苏秦一般,流传百世啊!可惜了,这是大宋!”
大宋,没有纵横家生存的土壤。
斗权力名望、斗权势门生、斗兵魂将魄、斗人脉宗亲、斗银子财力……大宋都有,斗辩论的,那是不第秀才当讼棍干的勾当,上不得台面。
刘瑜倒不慌张,抬手一拱:“不敢当,王翁谬赞了。”
“你倒有几分胆色,老夫现在唯一不明白的是,你这特奏名、权发遗,是走的谁门路?”
权发遣,一般是不会在差事前面,加这么个前缀的。
要不是就知、权知,判、权判之类的。权发遣是什么情况呢?官面上的说法,是“因其资轻而骤进,故於其结衔称‘权发遣’以示分别。”
例如刘瑜只有九品,要他去当八品县令,那就权发遣知某县,不够级别。
但对于刘瑜和范仪来说,这三个字,就是满满的恶意了。
他们的差遣,原本是吏目干的啊!
吏员干的差事,派遣他们来干,还用上“权发遣”,不是恶意是什么?
范仪那种,明显就是上峰不待见,他叔父去找了关系,生生挖出个坑,教他领一份薪水——大宋官员的福利不是一般的好,有个实职差遣,怎么也能养活一家子了。
为了这份钱粮,范仪也就不讲究面子了,家里还指着他养呢。
可刘瑜不是,他本来就不是正经进士出身,他是特奏名,特招的。
完全可以不给他派实职差遣啊。
而如果钱银使足了,能让上面为这特奏名出身的官员,派个实缺,又不是知一县、判一州的官职,随便派去当个主簿、县尉的不行?
刘瑜不是朝官,想要“管勾左右厢公事”那自然是做白日梦。
但不行给他个军巡判官,或是坐实了“勾当城南左军厢公事”好了。
把那没有官身的厢虞候挤走也行啊,让他当个街道主任。
哪怕是帝都的街道主任,也算有个交代。
也没必要弄到左军厢来,还恶意满满的“权发遣”来羞辱人啊!
人都把钱使足了,特奏名都能派实缺了,也不过就是当个街道主任,何必这样?
但偏偏刘瑜又有个大理寺评事的寄禄官!
这有点问题,大理寺评事品级很低,但却是很正统的起步。
干得好的话,可以一路去到宰执。
这在范仪眼里,看不出问题,在王参军这掌管六曹文书的官场老油子眼里,却就觉得有些不对了。为防刘瑜背后站着哪位大佬,所以他才先伸手掂一掂刘瑜的成色,结果又是出乎他意料。
如果真有大佬站后面,不会这么跟他斗嘴。
那大佬实足位高权重,又和刘瑜亲近,那刘瑜大可拂袖便走,甚至上来抡起巴掌抽王参军耳光;
若是跟那大佬不够亲近,也应该先认了怂,回头去找大佬伸张就是啊。
在情在理,完全犯不着这么来斗嘴拉仇恨。
看不透,所以王参军便直接问。
官场,不怕问出来被笑话,怕的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刘瑜听着笑了起来,拍掌道:“王翁终于问到这节了么?”
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不存的灰尘,对王参军说道:“王翁问起,下官也只好实话直禀。下官,走的是官家的路子。真的。”
官家,就是天子。
场上那厢虞候、赵判官、王参军,全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望着刘瑜。
一个区政府的干事,跟别人说是走国家元首的路子?
不是当对方是傻瓜,就是自己是傻瓜吧?
这么说的人,那就一句话:没路子!
刘瑜起身拱了拱手,要拂袖而去之际,却看见堂上王参堂一掷杯子,怒吼道:“左右听令,给老夫拿下刘子瑾这个里通敌国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