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近些日子成了霓凰殿的常客。
为了报偿曹皇后雨露之恩,想来想去,没有什么不媚俗的东西可以拿出来答谢的,翻了翻家里带来的箱子,找到了野蚕丝的香云缎,甚是柔软凉滑,做夏天寝衣最好,择了花样素雅的,纫了几套寝衣相赠。
皇后温善娴婉,待人接物极是和气,还会留她同桌进膳,且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矫作虚伪之气,直如许久未见的至亲,定柔第一次知道皇帝有这样一位贤良的妻子,全身像是胧着慈蔼的光晕,如细雨润物,和风送暖,原来母仪天下,是这般境界。
想到淑妃,只觉云泥之别。
越是相处下来,越是觉着投缘。
来的多了,也知道皇帝最宠爱的并非这位正宫娘娘,而是表妹白宸妃,现下夺了凤印,摄六宫事,曹皇后成了有名无实的,过的十分辛苦。
也见了另外一位美丽的女子,那天进了殿门,下起了毛毛小雨,那个身着一袭杏色大衫的顺仪娘娘,绾着一个随云髻,只簪着雅静的玉钗,侧身对着她,淡如素菊,霞韵月姿,清纯如水晶剔透,她的名字亦如她干净的气韵,纯涵,冰纯玉洁,清涵恬静。
偶尔也来霓凰殿和皇后闲叙,畅谈诗词赋,两两目光相触,定柔鞠身施了个礼,与她略略打了个招呼。
这位美人从前宠爱仅在宸妃之下,如今也被徐昭容取代,每月仅承宠一两次,司徒婕妤开春也诞下一女,晋升了顺媛娘娘,皇四女赐号“安若公主”。
她想,宫里的事情怎一个“难”字了得。
贤妻,美妾,皇帝都有,却不知足,要大选,扩充六宫,将自己引到了这个死局。
她对那个操控命运的男人,有了恨意。
皇后几次说到要帮她在皇帝面前进言举荐,皆被定柔回绝。
这天下晌过来霓凰殿和皇后闲聊,说到了自己的身世,皇后叹道:“原来慕容妹妹是道家弟子,妙真道为道家一派隐宗,自来神秘,崇尚返璞归真,守清扑,避世隐逸,妹妹自小熏陶,怪不得如此超凡脱俗,渊清玉絜。在这沉浮俯仰的宫里,当真凤毛麟角。”
定柔自走出妙真观,了解到俗世的人情世故,才知自个格格不入,被人笑作懵懂痴傻,母亲更是张口闭口傻闺女,就差骂她是呆傻人了,如今听到这般,方知这位皇后是骨子里的冰壑玉壶,琼心瑶质之人,原来这个高墙之内,也有一瓣心香之挚诚,也有高风亮节的孤竹之君,不至叫人彻骨绝望。
皇后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安和公主不足三岁,蒜苗一般高,梳着两个鬏鬏,模样肖似皇后,走路晚,还不怎么稳当,乳母抱着到殿外散步了,七岁的安庆公主和另外两个宗室女从汀兰学堂散了学,叽叽喳喳进了前殿,见到坐在圆桌前的美貌女子,顿时呆住了。
“母后,这位姐姐是谁啊?”
皇后笑嗔她:“不可叫姐姐,这是你父皇的妃嫔,慕容美人。”
定柔低眸,眼中闪过失落,恨极了这个称号,起身施一施,安庆公主扁扁嘴:“又是父皇的妃嫔!我看到好看的大姐姐,都会变成父皇的妃嫔吗?”
皇后白了她一眼,对定柔说:“别见笑啊,这孩子被本宫宠坏了。”
定柔冲着公主莞尔一笑,俏美小巧的唇儿一咧,樱桃红绽,显出玉粳白露,颊边一抹意犹未尽的腼腆,公主和两个女孩又怔住了,眼睛水盈盈地大睁着,宗室女在公主耳边说:“笑起来更漂亮欸!比我爹新纳的姨娘好看十倍!”
安庆公主拉着两个同伴走到身旁,坐在圆桌的圆墩上,托腮望着美人闭月羞花的面容,小女孩们脸上带着娇羞,公主问母亲:“我长大了,也会像她一样美吗?我想快快长大。”
皇后捏捏女儿的脸蛋儿:“你呀,若是这般容姿,母亲也知足了。”又问今日女夫子教授的什么,功课是什么。
安庆公主发愁说:“夫子说,不好成日教我们那些死板的,让今晚做个手艺品来,明日比并,得了魁的,赏一副卫夫人的《古名姬帖》真迹,咱们霓凰殿有会做的宫女吗?”
皇后想了想,你父皇到是精与雕刻,怎奈从不示人,韩嬷嬷去问宫女们,只说会剪纸或绾纱绢花,和扎小灯笼的,两个宗室女忙说要了,安庆公主眉心皱的臭臭的,道:“我才不要跟她们一样的!”
皇后犯难了,定柔看到案上有一沓蚕茧纸,拿过来一张,在指间折了一个花篮,问可以吗,安庆公主眼眸一亮:“这个好,又精致,又简单,又不流俗,我还要,要她们没见过的花样子。”
定柔问皇后有没有粉笺和花笺。
韩嬷嬷立刻取来。
纤巧的小手,指如新削出来的雪葱小段,折折叠叠,极利落地变出了蝴蝶、仙鹤、孔雀、兔子、小画舫、雪花朵......最复杂的是杜鹃花球,折了好半天,每一朵还没有小儿指甲盖大,不仔细看,几乎当作了真的,折出来的东西也秀气小巧,安庆公主崇拜的只想亲这个大姐姐几口,两个宗室女也围过来,难掩喜爱之色,又不敢跟公主抢......
皇后笑摸着公主的角角,望着定柔,无意间,忽一道冷光闪过脑海,直向四肢百骸漫去,身躯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安庆公主满意地收到嵌螺钿的盒子里,装的满满的,说今晚要抱着入睡,跑到寝殿玩了,定柔望着那背影,想起自己在山野间的样子,无忧无羁。
皇后忽然伸手过来,将一缕发为她拢到了耳后,抚摸着脸颊,慈爱地道:“多标致的姑娘,造物如此巧夺天工,本宫有一幼妹和你同年,小字叫简简,也是长得娇巧玲珑,模样甚美,我母亲身子不好,是我将她一手带大的,夜里和乳母一起轮着哄抱,三岁的时候一场伤寒没挺过去,夭折了......”
说着一串泪已滚落下来:“那两年,本宫每夜都会在梦里哭醒。”
定柔想起了六姐。
幼年总爱将她抱在怀里,亲亲脸蛋。
离开淮扬的时候无法跟她道别一下,母亲托人送了些票银,到了京寄了书信。
夜已阑,皇后还未就寝,披发站在窗子前,闭目合着手掌,韩嬷嬷看到她手指在颤,诧异问怎么了,皇后没有答。
好久好久,眼睫展开,若有所思地问:“白握瑜那么着急想取代我,又担心自己年寿,当年做司计女官,也是为了在先帝那儿下功夫,先帝到底没成全她,她心里安能平复?先帝驾崩......会不会......”
韩嬷嬷吓出了冷汗:“宸妃敢如此大胆?我们该怎么查?”
皇后慢悠悠摇头:“她做事,焉能让你查出来,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一动不如一静,一个字,等,本宫心生怀疑,那么想必,陛下也怀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端阳节宫中粽子宴,皇帝当夜歇在了霓凰殿,靠在象牙榻上看书,开春燕州那边战事全开,朝堂上事多纷扰,难得有偷闲的时刻。
皇后沐浴后穿着一袭玉色芝兰织花的寝衣,袖摆不像素常的寝衣做的袖摆宽大,几乎垂到裙裾,这件恰到好处的袖围,不宽不窄,极是轻柔得宜,更新奇的是襟边衣带结扣是绣出来的,小小的紫花。
皇帝抬眸扫了一眼,见她今天衬托的面容秀美,不由赞了两句:“你今天很好看,这衣色清新,朕喜欢。”
皇后面颊一红,道:“陛下可猜猜这件出自谁之手。”
皇帝没再抬头,仍是注目书上的字:“左不过尚服局女史或如意坊的绣娘。”
皇后笑道:“都不是呢,绣娘和女史们女红好的不计其数,但这起针落线这样精致的,这样巧的手,宫里没有第二个。”
皇帝“哦”了一声,抬目多看了两眼,果然见纫工精美,那几朵紫色小花玲珑小巧,绣法简约,竟是从未见过的针法,行韵甚可爱。“是不错,却是何人?”
皇后心跳扑通了一下,她对皇帝亦是惧怕敬畏。“韶华馆的慕容美人,这孩子人长得美,手也巧的可人,这小花绣的好似会散发香似的......”话未说完,皇帝脸色已沉了下来,她心头“咯噔”了一下,心跳顿时漏了几拍,不敢再说下去了,掌心潮腻腻的汗。
皇帝也没看她,冷冷地道:“曹细如,你跟了朕这些年,可曾屈待过你?在你眼中朕就如此薄情寡义?”
皇后双腿一曲,立刻跪倒:“陛下赎罪,臣妾不敢。”
皇帝道:“你跟朕玩这种心眼。”
皇后涌出了泪:“陛下,臣妾只是瞧着那孩子性子好,又生的那般模样,不忍见她埋没,臣妾......”
皇帝冷笑:“你不过是想培植一个羽翼,跟宸妃分庭抗衡,朕从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克己复礼,这中宫的位子永远是你的,握瑜绝不会越过你,朕心中自有分寸。朕和握瑜之间,什么心思只有你看得透,你一向行容有度,握瑜统辖六宫几日你竟按捺不住了,想到抬举慕容氏,朕明着告诉你,慕容家那个淖泥窝出来的人朕是不会碰的,册封她一个美人不过是为了安抚慕容槐,一个慕容艳已经够朕恶心十年了,她长得好又如何,朕是那种以色待人的吗?在朕眼中,后宫诸人一般面孔,这个人不简单,竟攀上了你。”
说完,起身让小柱子他们来更衣,改去了清云殿。
皇后久久坐在地上,垂泪如雨,韩嬷嬷过来扶,她双腿已麻,痛泣道:“伴君如伴虎,我只是看着那孩子与我胞妹一般的年纪,花儿一般美好的人物,要生生葬送在深宫,心中不忍,她如此疑我。”
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九月。
皇帝定了巡行河道的行程,冀州至安州常年干旱,要修一条千里长渠,引运河水分流,此次只是亲自查看地形,要破山移山,舆图上到底狭隘了,看的不真切。
定柔刚进了霓凰殿,和安庆解交绳,听到垂花门有内监尖细的嗓音传呼:“陛下驾到——”
猛然慌的不知所措,韩嬷嬷急道:“这......这......慕容美人可是陛下厌恶的人啊......这被撞见,又要训斥娘娘......”
定柔一听,捏着裙摆急急往屏风后一躲,皇帝已进了前殿。
皇后和阖宫众人跪迎,定柔心跳快的直撞胸口,皇帝抱起安庆。温语道:“庆儿,明日一早父皇便要起行了,你生辰不远,无法在宫中庆贺,这是你的贺礼。”
一对玫瑰色的金丝玉比目佩。
安庆爱不释手,连说喜欢。
皇后道:“现在秋意渐深,夜里寒,路上颠簸,要入深山,怕是大多驻跸在野外,陛下且记保重龙体,太后那儿臣妾自会照料,无需操心。”
皇帝嘴角带着笑意,对她道:“谢了。”
定柔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凉薄的男人会说谢?一个丈夫对结发妻子说谢?
皇帝銮驾走后好一会儿她才敢出来,皇后惋惜道:“妹妹委实可惜了,这次陛下出行,兴许能带上妹妹,你不该躲藏的。”
定柔垂目摇了摇头。
皇后明白了,挽住她的手坐在圆桌上,抚摸头发,眼中泪闪闪:“妹妹是个见事明白的,这后宫委实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姐姐受父母之命来了这里,没有一日过的如意,与皇上明着是结发夫妻,可实为君臣,夫妻间相敬如宾,亦是淡漠疏离,帝王多疑,天家无情,这些年没有一日不战战兢兢,为他管理内庭,侍奉太后,照料嫔妃子女,不嫉不妒,却依旧不得他半点信任,他宠爱一个嫔妃便能随意欺辱我。姐姐肚子不争气,生和儿大出血伤了,生不出嫡子来,便愈发受了冷落,只这两个孩儿还能被垂怜几分,靠着这垂怜度日,余生就这么奄冉且过,本宫有多羡慕那民间的夫妻,可以赤诚相待,相依相守。”
定柔咬咬牙,果然是个混蛋。
赤诚相待,相依相守,是所有女子的梦想吧。
韩嬷嬷从外殿进来说:“陛下此次出行匆忙,各宫今天都在赶暖衣大氅,让陛下带在路上,以表关怀,娘娘,咱们是不是?”
皇后拭去泪:“尚工局给宸妃做着的吧,咱们怕是来不及了。”
定柔正愁没有报答她的机会,忙说:“披风可行?”
皇后点头:“妹妹纫工自是无人可比,奶娘,快去取样子,白狐腋子毛和织锦缎来。”
灯光不太亮,定柔做的十分辛苦,镶毛最是繁琐,又赶得急,指头扎了不少针眼,方做好时咬断了线,便困得两眼发粘,竟盖着那条围风和衣睡了过去。
几多天后,皇帝站在的巍峨的山石上,平楚眺望千山绵延,风冽如刀,打在脸颊上,麻木的疼,小柱子取来一件明黄祥云纹的披风,围在肩上。
忽一会儿后,有幽幽的香随风拂过。
他扯过披风细嗅,果然是上面的,他一向不喜欢衣服有别人的味道,这个却沁脾入髓一般,三分像是梅蕊,又不似......
是谁啊?
十月,林四姑娘陷入长久的昏迷,终于在一天夜里断了鼻息。
平凉候夫人得了消息兴奋的一气吃了三碗饭,恨不得放鞭炮庆贺,等不到天亮便遣了管家去请媒婆来,为儿子物色名门闺秀。
谁知,乐极生悲,由于头夜吃的太多积了食,涨的一夜不得眠,晨起只能躺在床榻上,让医婆来揉肚子,前头小厮忽然来报:“太太,快去看看吧,林家来了很多人,把棺材抬到咱家,在前厅布置成了灵堂。”
“什么??”陆李氏气血涌上了天灵盖。
到了前厅果然白幡绰绰,正堂挂着蓝绫花,停着一座上等杉木孔雀雕棺,一个牌位写着“亡妻陆林氏之灵位”,灵前两盏白烛,供着祭果和线香,底下无数丫鬟和小厮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李氏当即翻了白眼,后仰栽地口吐白沫。
醒来气得鼻子冒烟,吩咐下人:“赶紧扔出去!都给老娘扔出去!”
林公府早有准备,小厮们带着大棒来的,差点和陆府的人群殴起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李氏头上缠着抹额,天晕地转地坐上轿子到林公府要说法,到了又被一群持着大棒的小厮围成人墙拦在门前,李氏把林家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狗彘畜生,伺候了个遍,骂的口干舌燥,人墙毫不松动,打头的说:
“小人劝你还是息事宁人,把我家姑娘风风光光葬进陆家祖坟,两厢安好,以后还是世家,您也不想想,我们林国公府你结仇的起吗?我们大姑娘那是正儿八经的襄王妃,襄王爷是谁,那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岁爷,我家五姑娘在宫里做了顺仪娘娘,陛下宠爱的人,算起来陛下和襄王爷皆是我家老爷的凤婿,你垫垫分量。”
李氏淬了那人一大口吐沫,指着天说:“老娘就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我即刻回去写状纸,我要告姓林的!我要告的他身败名裂!”
小厮又笑:“大理寺、刑部尚书、京畿府都和我家老爷喝过酒,你告不响,别落个一顿板子,屁股开花。”
陆氏两眼血红:“那我上金殿,告御状!”
小厮们只当说笑的,一个老娘们敢上金銮殿告状,吃了熊瞎子胆不成。
谁知李氏是个钻牛角尖的,果真回去花重金请了讼师,去了几个府衙鸣鼓,结果是,被一顿劝,此乃人情家事纠纷,无有触犯王法或财产纷争,故不予立案。
李氏又晕了,回来病得水米不进,陆绍翌从淮南回来调去了骁骑卫,每日在城外军营当值,半个月才回得家一次,根本不知道家中的事。
恰第二日戍卫凉州的平凉候回京述职,下了马获知这一幕,甲胄都没换,到了林国府,小厮不敢阻他,见到林国公,和颜悦色说:“老哥,侄女去了为弟也伤心,可她到底不曾正式迎娶,怎能葬进我家祖坟,请兄长体谅,让侄女早些入土为安,为弟愿拿出一千两,为侄女办葬礼,再拿出一千两,当作冥间的嫁妆。”
林国公笑了:“贤弟,我是缺钱的吗?谁人不知我林家什么出身,产业遍及天下,说句僭越的,富可敌国,这样吧,只要风光大葬了我儿,我出两万两白银,当作嫁妆赠与你家,如何?以后绍翌就是我的半子,大凡有好的,我先想着他。”
平凉候脸黑如染缸,不欢而散。
陆家的先老太爷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农户小子,大字不识,举着䦆头加入了起义队伍,打了十几年,如有神助般的毫发无伤,开国的时候升至中将,敕封了千户侯。
林家是一路支持军费粮草的财阀,开国敕封了二等公,赐了花犀带,比陆家爵位高,名望也比陆家大,若不是林家小姐患病,本是一桩美满姻缘。
回到家劝妻子,息事宁人,就当成干女儿,发送了林家小姐罢。
李氏从床榻上跳下来:“你出去问问,谁家有女儿葬在干娘家的!还不是想赖我儿一个原配夫人的名号,看准了我儿是当今面前的红人,有前途。”
平凉候好话说不通,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李氏干脆一丈白绫挂到梁上,把头伸了进去,哭骂道:“没天良的爹啊,你自小就不疼翌儿,就疼那小妖精生的两个,我们母子死了你便如愿了,给那小畜生腾地方,我可怜的翌儿啊......”
平凉候早就见惯了这种把戏,拂袖离去,丢下一句:“要死便死吧,死了干净,一起埋了。”
而后吩咐下人设灵棚,写讣告,请吹唱班子,邀水陆法会,预备葬礼。
翌日便上朝去了。
朝会说起新修的河道,皇帝走下御座看两个官员展开的河舆图。
忽听得“咚!咚!咚......”的擂鼓声,从宫城应天门外远远传来,震得满城回音跌宕。
皇帝诧异地望向殿外。
有官员惊讶:“谁人伐的登闻鼓?”
这鼓不知哪朝哪代设立,凡击鼓者先廷杖八十,出金一千两,是以不过是摆设,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仇视权贵,特免了廷杖和敲门金,凡有冤屈可直达天听,之后曾有过两次鸣冤的,一桩为老汉状告两子不孝,一桩为兄弟三人分遗产不均的,太.祖亲自审理,听闻不孝子种种形状,气得雷霆震怒,老汉的儿子被拖出去剥皮裹草,老汉受不了打击,找了根歪脖树挂了,财产纠纷的直接没收,给了一个破碗,当了乞者,后来,再也没人敢谏鼓上访。
皇帝坐回御座,内监对着殿外传:“击鼓人觐见——”
稍后,大正殿外李氏身着正四品的翟衣和凤冠出现,百官们齐齐转头望去,人群中的平凉候和林国公顿时白了脸。
李氏垂颔肃目,眼光瞥见富丽堂皇的大殿,珠璧联辉,两方乌泱泱的百官,戴着双翅乌纱冠,从绛袍到绿袍,一方织锦斑斓的龙凤华毡美轮美奂,金龙御座上一位面庞端严,身姿伟状的年轻人,李氏进宫赴宴见过皇帝,却没见过通天冠绛纱袍,系着大带和革带的皇帝。
腿肚子猛然抖索起来,脸颊的肉也开始颤,恨不得就地挖缝遁个干干净净。
“击鼓人觐见......”
李氏感觉快失禁了。
到了这儿却是回不了头,硬着头皮,拱手鞠身步进大殿,脚下发虚,到像飘进去的,依稀看见自家老爷,依着官位在华毡上跪下,颤抖的声音:“四品恭人陆李氏叩请陛下圣躬金安,万岁万岁......”
皇帝认得她是陆绍翌母亲,平凉候夫人。“平身。”
李氏听到皇帝温和如风的声音,顿时有了胆魄。
皇帝道:“有何冤屈,尽管禀来。”
李氏想到皇帝是自家儿子的同窗,私下关系匪浅,又在淮南舍生忘死立了功的,皇帝定会向着陆家,于是高声道:“陛下请听,臣妇之子绍翌与林国公四女早有婚约.......我儿不曾迎娶过她家女,人死两空,婚约已废,如今他停灵到我家,非要葬在陆氏祖坟,这不是要我儿未婚未娶就做鳏夫么,求陛下做主。”
说着掩袖大哭起来。
平凉候暗咳了一声,示意她御前失态是为不敬,有辱圣听。
皇帝望着李氏,心道:“这妇人,挺彪悍。”
襄王自知告的自家岳父,为避嫌隙,不可出头。
林国公立刻举着笏板出列,双膝贴地:“启禀陛下,我儿宝涵,十一岁便与陆家公子缔姻,已过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身是陆家人了,遵守妇德,秉节守贞,本早该完婚,只因突生病患,陆家便迟迟拖延,我儿郁结于内才病入膏肓,大好年华不幸卒亡,仍是陆家的未婚妻,婚约尚在,女儿不入家坟,又无法结冥婚,难道要扔到荒郊野地做孤魂野鬼不成,求陛下垂怜。”说着也掩袖啜泣起来。
李氏心里淬了一口,骂老不要脸的,颠倒黑白,那痨病鬼短命与我家何干。
两旁的官员各自忧虑,已意识到这是暗礁险滩,天降肇祸,更有那鼻子灵敏的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儿。
太宗朝就因为一桩名不见经传的小案,无法明晰,开堂数以百次,拖了近两年,审理不出所以然,惹得皇帝大怒,罢黜了数个官员,主审的还被流徙一千里。
上座的皇帝眼睫一闪,思维急速运转。
而后看向右边:“此事爱卿们怎么看?严卿?”
刑部尚书严某出列,浑厚的声音在四壁回荡:“启禀陛下,刑部尚天下司法典狱,此事非司法之范畴,关乎礼范民俗,当是礼部的事责才是。”
这意思是,它不是个案,就是鸭蛋和鹅蛋分不清,礼部遵照礼典辨个分晓就行。
对面礼部尚书某某,长得谨小慎微样儿,瞪眼过来:“胡说!即敲了登闻鼓,上了朝堂就是国之大案,陛下亲审受理,焉有刑部置之度外的道理。我礼部尚的是礼乐典仪、纳贤贡举,为陛下侍从,为国选拔贤才,何时分管起审案判案的事儿了。”
这个意思是,上了朝堂,它就是个案!不关鹅蛋和鸭蛋的事。
说着执着玉笏板出列,鞠首道:“陛下,依臣看,此事两方争执,各执一词,需得严尚书和几位侍郎连同大理寺、京畿府三堂会审才是。”
京畿府二尹官不如尚书品阶大,只敢心里詈骂,这天杀的王八羔子!囚囊的鳖孙玩意儿!等等,这是成心要把案子托大。
大理寺正卿某某,须眉皓发,自视德高望重,剜视着礼部尚书,不忿地道:“杀鹅焉用宰牛刀!大理寺事重刑法典,本一俗事纠纷,只斡旋调节即可,何以攀扯我部,实乃过为己甚!”
礼部尚书混御史台出身的,是个能言巧辩的,大义凛然道:“这话委实失了偏颇,朝堂事无大小,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而见大伟,怎能因为事小而轻慢,天下的大案哪个不是小祸所因,燎原之火起于焚星,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防微而杜渐,万一处理不好酿成了流血事件,岂非是几位的过失,还是三堂会审方显心悦诚服。”
白胡子被噎的吹胡子干瞪眼。
刑部尚书冷哼一下,悄对白胡子飞了个眼色,又道:“看吧,人家都说了是国之大案,既是大案,原也该三堂会审,奈何青天难断家务事,一方要善终,一方要契结,涉及礼之理诚,尊天法还是尊人伦,还请礼部尚书大人共同给拟个章程出来。”
小样儿的,要掉坑大家一起掉!
礼部尚书笑:“严尚书统摄刑部五载,大律秋宫倒背如流,铁面神探之名天下皆知,见识过千奇百怪的案子多如牛毛,还用得着在下给章程,循例定夺便是啊。”
这意思是你能力超大,干吧!我看好你欧,神探!
刑部尚书疑惑,自个什么时候冠了这么个名号?想了想,有些想掐死这孙子的冲动。
旁边瞧热闹的官员插话:“几位大人就别相互推诿了,这自古礼法不分家,当是协同合作才是。”
轻轻地一推,几人皆皆进了泥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几个官员一阵磨牙根,顿时成了哑巴吃黄连,齐齐斜眼飞了个白眼,你大爷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皇帝又问谏议大臣:“周卿,吴卿,司徒卿说说你们的看法,各抒己见。”
御史们憋了半晌,哎呀妈,上次易后风波被皇帝严饬之后谏台几乎不敢出气儿了,闲的都快长草了,都不好意思拿俸禄,终于有机会发挥了,举着玉笏板出列一群,一个道:“仪礼,《士昏》记载,三书六聘,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合卺才算婚礼落成,陆林二家只历其半,事未圆满,半途止契,林家小姐生前未入陆家门,仍待字闺阁,以在室之身往生,是以仍算林家女,不为陆家妇,当葬于林家地。”
一个反驳:“非也,执雁行聘,订婚礼即成,名分已定,生死都是陆家人,当以陆家为善终。”
另一个显然与后者一派的,也道:“当是,人之为善事,善事义当为。金石犹可动,鬼神其可期?陆家即与林家行聘,遵夫义妇德,再则,逝者为大,陆林二人订婚近十载,虽无夫妻之实,然林家姑娘在世时,皆以陆家妇立身自诩,秉节守贞,岂能因为人死了,便将亡灵踢出去,平凉候此为公然撕约悔婚,实乃不仁不义也!”
前一个立刻附议:“对,不仁不义!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平凉候着实有违君子之风,忝居庙堂,品德败坏,陛下当问罪才是。”
一顶儒家大帽子扣了下来。
平凉候举着笏板开始冒汗。
李氏跪着咽了口唾沫,这......咋还成我家的错了?说的头头是道似的,搁外头她早掐着腰干仗了,但这是在神圣的金銮殿,得注意风度。
阖宫都听到了登闻鼓鸣,康宁殿锦纹打探回来,太后方知晓了,捻着菩提子道:“这个糊涂的东西,这么点子事她去捅到朝堂上,这不是把芝麻变成西瓜生啃硬咬吗,给皇帝找了一个大麻烦,这件事判谁赢都会被诟病。”
锦纹不解,太后解释道:“朝堂上说一个字,到了民间便是千百个字的效应,小微变大著,一件事关乎千万件事,一方是年青青未婚未娶,无辜成鳏惸的儿郎,一方是病卒亡故无处埋身,寻求善终的未婚妻,到了民间,效法起来,皇帝都得担着骂名。”
太后越想越怕,菩提珠走的快了:“说不准还会引起轩然大波......”
大正殿,话音回声,又一个反驳:“......说到仁义二字,何为仁?何为义?仁者兼爱,及人之子,仁则从人从二,人皆自己,岂能只顾着自身之苦,凌驾痛苦与人,林家小姐即患绝症,天命不永,林国公就该自觉退还聘礼,耽误陆家少爷多年,陆家也未再聘,仁至义尽也,林国公才是无德奸狭之辈!忝为公卿之臣,德不配位!”
正掩袖低泣的林国公也开始冒冷汗。
有附议:“是也,未拜过宗祠的妇人,又不曾为陆家诞育过子嗣,凭什么占了人家原配的名分,厚着脸皮停灵,不是耍无赖么,林国公敢公然如此,仗的谁的势?”
矛头已暗指襄王。
李氏一阵激动,这才是人说的话,改天去你们家送一份厚厚的大礼啊。
又一个反驳:“这话说的过分!哪个为人父母的眼见亲生骨肉患了病,恨不能以身相替,笃定会亡故的,桑大人也有女儿,假若同样的事情到了自身,也将一桩好姻缘断了,然后坐等阎罗收魂吗?便是死了,尚有婚约在身,无法再结冥婚,便寻个去处,随意打发了,身为生身之父,真能做到如此,足见两位大人够心硬血冷,在下佩服!”
有附议道:“当是,陆家只是代为发丧,让林小姐有个得当的去处,又不损失什么,此后陆公子该娶该聘,都不耽误,两姓缔姻本就是结百年之好,闹成了冤家,委实得不偿失。”
李氏不停磨牙根,心想,回去我就去你们家上吊,不折腾你个鸡飞狗跳,龟孙!
襄王抬眸看到皇帝对他蹙了一下眉头,立刻意会,悄声转身走出队列,到殿门外吩咐一个侍卫:“快马去骁骑北营叫陆绍翌过来,是陛下的口谕,告诉他,陛下让他......”
回到内殿争辩声继续,又一个说:“......二位说的轻巧,名分怎么定?牌位怎么放......”
接下来,就牌位和正室夫人以及后娶夫人名分问题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足足争辩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辨明白李子是李子,杏子是杏子来,李氏跪的双腿麻痹,眼前发晕,一时有些搞不清自己是谁?为啥到这里来着?
金龙宝座上的皇帝依旧身姿端方,线条如格尺一般。
她郁闷了,这到底是个啥地方啊?
定柔走在去霓凰殿的宫巷,听到四周皆在议论昭明哥哥的事。
两个时辰过去......
牌位和名分问题不知怎么就岔到了男尊女卑问题上,一个说:“陆公子与林小姐订婚近十载,应当守丧停娶一年,以慰藉英灵,方显至诚。一个大骂:“荒谬!自来夫贵如天,妇为妾身,男为尊,女为卑,难道要陆公子为林小姐守身如玉不成!滑天下之大稽!成大人,你是惧内俱出魔怔来了吧?”
“谁惧内!你才惧内呢.......”两人开始相互揭短,诋毁,连赶考那年我替你垫付了一百文酒钱你至今没还都说出来了,若不是皇帝咳了一声,就差说出昨夜在花楼怎么怎么了。
李氏懂了,自己这是捅了个筛子眼儿的马蜂窝,没完了。
两个半时辰过去,又两个山羊胡的官员在争辩儒释道谁先谁后,引经据典,说的慷慨激昂,口水如雨,落到旁边人的脸上当着皇帝也不敢擦,埋人的事情直接上升到了宗教矛盾。
李氏一脸生无可恋。
队列中一个肥头大脸的绿袍官员忍不住插嘴:“两位大人过激了啊,这说陆林两家的事儿呢,关儒家、释家和道家什么干系啊,都争辩了近千年了。”
快下班吧,都饿了。
接下来这位大胖子立刻成了人肉靶子,被群起攻击,无知浅薄匹夫,荫封的官与我等十年寒窗的士子同处一堂,有辱斯文等等等,大胖子扑通一声跪地,面如菜色。
这时,殿前直禀道:“陆中将在殿外请求觐见。”
当事人来了,御史们这才意识到,咱们争论了半天,人家当事人还没发言呢,死了那个开不了口,还有活着这个呢。
皇帝挥袖:“宣!”
陆绍翌来的急色匆匆,穿着甲胄,行走间“锵锵”响,被无数目光打量着,徐徐跪华毡上,在母亲身后拱手请皇帝躬安,然后直接说道:“微臣与林四姑娘自幼缔姻,两小无猜,感情甚笃,虽未正式亲迎入门拜过天地高堂,但情愿为她善终,求陛下成全。”
平凉候和李氏傻眼了。
百官哗然,一阵交头接耳窃语。
皇帝微笑地点头,三公齐齐赞赏:“陆公子大为无私,德厚流光,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也夸奖了一番,派遣了一位内侍官主持葬礼,以示哀悼,今天的朝会破例开到了午时,最后说了句:“稍后工部户部昌明殿议会,散罢。”
起身离开金龙宝座,百官纷纷拜倒,伏地一叩,齐声念:“恭送陛下。”
大正殿外,官员们陆续走出各门,肃立在一旁恭送襄王,林国公撑着酸麻的双腿,被内监搀扶着,紧走慢走随在襄王身后,李氏一边抽噎着走的极慢,被儿子扶着,这状告的,伤心到了极处。
前头白胡子的大理寺正卿猛然揪住礼部尚书的衣袍领子:“小子,老夫没得罪过你吧,你和姓严的不和,掺和我大理寺作甚?你不说清楚了休想走!”
众官把笏板别在腰带上,围观起来,刑部尚书也冲上来煽风点火:“他故意的,要把我们一锅烩了,好择出他自己。”
礼部尚书也恼了,直接爆了粗话:“他大爷的!我他妈才是无辜的好不好!皇上问你刑部,你攀咬我礼部作甚,猘犬乱吠!”
“骂谁是疯狗呢你!好哇,堂堂大正殿,庄严之地,你竟敢口出污言!”
“这是污言吗?”
平凉候意识到状况不妙,怪不得刚才林国公那老小子追着襄王脚后跟呢,刚一转头就被吏部侍郎沈从武等人围住了,促狭道:“陆侯爷,别着急走啊,事还没完呢。”
绿袍大胖子也和一个年轻御史怼起来了,一个骂莽夫粗鲁,一个骂你个眯缝眼长得人畜不分的,如何如何,那御史大怒:“你竟敢羞辱于吾!不得了!不得了!走!咱们去昌明殿,我要奏明陛下,你这样的人也堪为仕宦之臣......”
沈从武喊了一声:“嗨!同僚们!罪魁祸首在这呢!”
一众官员这才想起平凉候,纷纷义愤填膺地围过来,迫住陆弘焘,众手其上扯住官袍,那厢吓得紧紧贴墙,官帽都斜了,刑部尚书骂:“......你家门楼子失火,害的我们险些遭了池鱼之殃......你这一家之主连自家都理不清,如何为将治理一方戍边啊,回去我等就写奏疏,参你使蚊负山......”
陆绍翌在后头听见父亲被为难,忙拨开人群奔过来,好言求道:“各位叔伯息怒,家父不是有意的,还请谅解。”
老子是罪魁祸首,儿子就是始作俑者,矛头立刻转到了儿子身上,礼部尚书骂:“你个小兔崽子啊!我看出来了,这就是你们一家唱的一出戏折子,一个敲锣,一个唱念,一个压轴,好哇,就为了博个美名,为了让陛下器重你,踩着我们的鼻梁子往上攀!”
更可气是人家御史们,文思泉涌理辩了半天,费了多少唾沫,你们陆家唱了这么一出,将我们当什么了?二百五?
说着,陆绍翌已挨了几脚,长辈打晚辈不犯王法,李氏心疼的肝儿都颤了,决不能让儿子跟这些重臣结了仇怨,有损前程,眼泪涟涟地走过来,鞠身哀求:“各位大人息怒,都是妇人的不是,我给大家赔罪了,放过我儿吧。”
说着连连鞠拜。
众官沸腾的怒火岂是容易平息的,纷纷指陆弘焘:“要他给我们行礼赔罪!”
李氏惊了一下,这不是让老爷受辱吗?
眼前这状况,陆弘焘心知不屈服是过不了这一关,一下结仇这么多同僚,大多是言官,岂非自寻死路。
李氏双手颤抖着,看到一向古板肃穆的老爷对着众官一一鞠拜,口中说:“各位同僚,陆某赔罪了,求宽谅......”
霓凰殿,定柔和皇后在看花卉局从暖房新送来的金桔,宫女禀报了前殿的事,陆家公子自请善终林家小姐,定柔听的唇角展出欣然的笑意,昭明哥哥,果然是品德高尚的君子。
皇后看到她的神情,眼睫一闪,道:“陆家公子订婚多年,林姑娘病体沉疴无法迎娶,也不曾传出拈花之事,更不曾听闻纳妾迎小,是专注执一的人,又竹韵柳态,生的英俊不凡,在淮南与众将舍生护驾,智勇双全,真乃良配也,林小姐可惜了,陆夫人为讨公道,敢于击御鼓,上庙堂,与七尺丈夫理辩,当得一女中豪杰!”
定柔握着手心,两颊微微发烫,失落地垂下了头。
陆府后花厅,一家三口各自坐着,如逢了一场大战,身心疲惫。
父子俩皆手掌抚额,愁苦状,李氏捏着帕子抹泪:“我就不明白了,屁股蛋子大点的事,他们说的跟天塌了似的......”陆弘焘猛摔了案上的茶盏,李氏打了个激灵。
若不是儿子在,陆弘焘真恨不得请出家法来,暴打这个败家娘们一顿,吼道:“你当朝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处处刀光剑影,一句话,甚至一个字,就能决定福祸荣辱的地方,到了那儿所有的事情都得上纲上线,陛下也得听取百官的意见,不然就是意忌信谗的昏君。我当年真不该听我娘的,为了儿子不休你下堂,纵容你到现在,你今天险些把陆氏一门送上绝路!”
李氏捂面泣不成声。
陆绍翌也抱怨:“他停棺让他停,我们就是不发葬,他能眼睁睁看着曝棺下去么,这下好了,你这么一闹,我不认也得认了,还得风风光光大葬,今天殿前直的人奔马来找我,传的是陛下口谕,摆明了就是要我认了这一桩子事,好平息风波。娘你以后凡是我的事,能不能跟我商榷一下。”
丈夫责备,儿子埋怨,李氏羞愤的直欲撞墙,哭的捶胸顿足,眼泡红肿。
陆弘焘安慰儿子:“能在陛下那儿得个美名,也算值了,等过几个月,再给你寻一门亲事,你三姑家的小表妹不错,知书达理,今年刚及笄岁,花容月貌,堪为良配。”
陆绍翌撇头:“不要!”
陆弘焘诧异:“你可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陆绍翌靠在六方椅中,仰颔望着屋梁:“你们就别管我了,如果不是你们瞎给我订婚,我能落到这步田地吗?要是我奶奶在就好了。”
李氏听出不对了,擦干泪拧拧鼻涕:“儿啊,我听这意思,你是有心上人了?哪家千金啊?”
陆绍翌烦躁不已:“天上的星星,够不着。”
夜里,定柔站在一坞香雪琅玕下,围着白针毛披肩,望着冬夜的星空。
昭明哥哥,他是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男儿,和四哥一样。
可惜定柔,已陷入这深宫。
几天后,葬礼已毕。朱雀楼上,陆绍翌接到口谕方至,只见皇帝坐在雉堞上,躬着背,身姿懒散,襄王守在身边说笑,颇觉惊奇,从前见惯了这兄弟俩端方不苟的样子,还是初次,见到这般松懈的。
襄王对他招手:“快过来。”
他忙过去拱手请安,皇帝拍拍他的肩道:“朕知你委屈了,以后只要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只管跟朕说,朕给你们赐婚。”
陆绍翌不敢置信地,心快跳出来了,差点就蹦出那句话:“臣倾慕于慕容十一姑娘,朝思暮想,陛下即不喜,不如割让给臣。”
到了喉间死死咽了回去。
襄王也笑拍他的肩:“你小子啊,明日来殿前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