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极度可怕的神气,不但使对方那二次遭受攻击的目标,看着战栗不止,各各蜷缩做了一团;就连这一个身处局外的冷静的郎中,全身也感到了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这时候,倘然没有一种意外的事情,从中加以阻拦,也许,在不到一小会儿的时间以内,这间纵横数十尺的屋子里,便要有些疯狂性的事实,会演变出来!
然而,那意外的阻拦,毕竟来了;因之,那疯狂性的戏剧,也终于不曾演成!
“嗳!慢一点!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咧!”极严冷的语声,忽然从郎中嘴里这样吐出来。
“什么事?!”由于这郎中的语声的特异,却使这盛怒的病人凶狞地旋转了头,暴声发问,但他的语气,分明已不再顾忌“血管爆裂”的警告。
“请你坐下来听,好不好?”郎中做出了一个他所习惯的小动作,他把他的一锅未燃的烟杆抬起,向天画了一个圆圈,悠然地重复说,“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是有关你的生命和名誉的。”
“有关我的生命和名誉?”病人的怒目中,包含了困惑。他真驯良!——驯良得像一头哈巴狗。他迟疑地坐下了。
“昨天晚上,夏郎中告诉我:他有一点东西在这里失落了。”郎中又恢复了他的不冷不热的声音。
“在这里失落了东西,要我赔偿吗?嘿!”病人挟着怒气。他的鼻孔,扇张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够不必负这赔偿的责任,那才好哩。”郎中冷然这样回答。
“他失落了什么东西呢?”病人焦躁的声音。
“一小剂沙参脉冬汤——那只是一小剂而已。”
“沙参脉冬汤是什么?”病人的问句,已经有点异样。
“毒药!”郎中用铁打一般铮铮然的声音,简单地回答。
病人的眼珠,现出了严重的惶惑;其余四道视线,也现出了相类的骇怪!
只听郎中继续说道:“那虽是小小的一剂,但它的含量,足以毒死十口肥猪而有余!”他说到这里,蓦地,他用一种极度紧张的眼光,扫上了邱公子的脸部,厉声说道:“喂!邱公子,方才你把一些白色的粉末,偷偷倒在茶水杯子里,那是什么东西呢!?”
邱公子的头上,似被打上了一个不及防的暴雷;他的惊惶的眼珠,几乎要脱离眼眶的管束而跳出来。
那个女人,突然听了这种完全出于意外的话,她喘息地看着邱公子,呆住了。
一室之中,一共八只眼珠,在这极短促的一瞬中,有三双视线,不同样地投到了这青年所在的晦黯的角落里。
这时,室中最紧张而又最骇人的一个场面发生了!
只见那个病人,额部像泉涌那样,分泌出了黄豆般大的黏~腻的汗珠。他把他的全身的重量,支持到手内那支橡木手杖上。霎时,狂颤而挣扎地站起;立刻,又无力而颓然地倒下。他狠命举起了他的惊,讶,畏,恨,一时聚集而不可名状的复杂情感,死劲盯着邱公子。他从一种粗重可怕的声气之中,迸出几个字音来道:“小……邱公子,你……你这混蛋!你……你……你竟敢——你……竟敢……”
他本来想说:“你竟敢用毒药来害死我!”但他最后的句子,终于没有完成。说到半中间,他蓦地伸手,抓着自己的颈项,好像他的喉内,已经在冒着烟火;接连着,他又一把抓起他那黑缎中衣的胸襟,显示一种非常的痛楚!
在这最短促的片瞬之间,突然!更骇人的!他突然把他的眼光,从原来的地点,突然收回——那样子,好像他的视线,是被一种什么声音,呼唤过去的——当时他不再看着邱公子,也不看着慧贞,也并不看着郎中。他缓缓抬起一种战栗的视线,搜寻似的看到了室中另外一个并没有人的角度里,他这怕人的表情,仿佛表示:这室中突然又走进了另外一个第五个人来!只听他发出一种鬼迷似的哀吁的呼声,模糊,断续,而又阴森地呼喊道:“啊!你——你——你让我——忏——悔——”
一语未毕,只听他的喉头,发出了“轰!”
“轰!”
“轰!”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坍塌的声音!在一呼一吸之间内,众人眼看着他的目光,由扩张而涣散,而昏瞀,而盲瞽!最后,他再伸出一手,在空气中,盲抓了一阵,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只听“啪”的一声,那支橡木的手杖,在他另一手内,松放下来,跌落在那硬绑绑的地板上!
于是,寂然了。
这时候或许有人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可以这样回答:“看样子,似乎我们这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在这极短促的瞬间,他已迈动他的赛跑的长腿,用了最高的速率,到达了‘罪恶生命’的终点了!”
此时,那位一直观看的郎中,他和这位轰然倒下的生意人,坐得最为接近。论理,他看到了这一幕剧变的惊人变化,应当表示一点惊诧——至少是讶异——但是,他并不,甚至,他的泥胎似的面部神经,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动;那样子,好像他在整件事情之前,早已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他是如此的从容!
他缓缓地停下了正在抽着的烟,郑重地熄灭了火,吝惜似的把没有燃完的半锅烟压了压——这明明表示:在他眼内,看得身旁这位金陵城内大有威名的生意人的价值,还远不及他手中半锅残烟那样的可贵!
收起了烟,连着,他轻捷地跳起身子来,走到那扇室门前,验看了一下那个闩子,是否闩得好。
最后,他方回身走到那位和平而又忍耐的八面玲珑之人的身前,俯下身子,在这曾经威风八面的生意人的额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子。他又拨开这位八面玲珑之人生前瞧不起人的自以为是的眼皮,约略看了看,旋转身子,他一脚踢到了那支横在地板上的手杖,他从容捡起,把它安放到它旧主人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