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节可注意的消息,潜进了苏景墨的眼角。这消息内容大致说:宣传已久的历代古画展览会,将于数日之后,假座阅江楼三楼隆重揭幕。这一空前的盛举,其展览品包括五代、宋、元、本朝诸大家的精品,共计五十余种。内有唐代吴道玄所画佛像一幅,更为举世闻名的奇珍。此一画件的真价,在现时已无从估计。由于它的价值惊人,故以引起多方面的注意。风闻金陵某一伙贼帮,竟公然声称:对于该画将作有计划的掠夺。该画的持有人,系江南古画大收藏家韩邦德氏,现已委托巡城御史聂大人,于展览期前后,为之妥密监护。凭霍氏过去的声望,想必能阻止宵小蠢动,而不致再有意外发生了……
苏景墨,读完这一节消息,一种轻微的不快,立刻袭进了他的心。过去的习惯,凡是馋猫书斋中所接受的种种事件,大之,如一艘兵船的丢失,小之,如一枚苍蝇的被谋杀,任何事情,聂小蛮从未瞒蔽过苏景墨,唯独这一事件,聂小蛮在事前,竟绝对不曾提起过半个字。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呢?并且要秘密,就该秘密到底,为什么又让通报上,把这消息刊布出来呢?难道通报上可以刊布的事,竟不能让自己知道吗?
苏景墨认为这一件事,有点“不胜遗憾”……在不胜遗憾的后面,当然是要“提出抗议”了。他放下卷宗,刚要向聂小蛮诘问,不料他一举眼间,聂小蛮却已不见,对面已剩下了一只空椅。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隐隐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停了停,只见卫朴走进来说:“有一位来客,等在会客室里,要会老爷。”
“你没有看见聂小蛮吗?”苏景墨感到有点讶异。
卫朴只摇摇头,自顾自退出去。
聂小蛮既然不在,苏景墨成了当然的代表。于是,他匆匆走出室去,去会那个来客。在会客室里,苏景墨看到一个长袍阔服的客人,背对着自己,在赏鉴着壁上的一幅画。一个黑色的小包,放在他的身旁的小几上。此人留着一部连鬓大胡子,蓝袍子,黑半臂,一看就是有一种与众不同之感,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
苏景墨骤眼一看此人侧面的面影,几乎忍不住要喊:“啊!王世贞先生!”
但是,当这来宾听到了足声而突然转过脸来时,苏景墨终于看清此人的脸庞,较之那位大画家王世贞先生瘦削得多。他的端整而白皙的脸上,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混浊,他半秃着头,帽子脱了拿在手中,从头发上可以看出他的年龄,大约已有五十岁。
此人一开口,马上给予苏景墨一个太不良的印象!
“喂!你就是聂小蛮吗?”来宾掉过头来,向苏景墨这样问。他在聂小蛮二字之下,失落了“大人”二字的称呼,他的应有的礼貌,似乎因为行色匆匆而遗忘在他府上,没有带出来。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由于来客的语气,那样的傲慢无礼,却使我们这位气盛的苏景墨,忍不住也把“先生”二字,努力地吞咽下去,只将一个“你”字,拖得特别长,说得特别响!
“你不是聂小蛮吗?——你去把聂小蛮叫出来!快点!”
这位大架子的贵宾,始终吝惜着“大人”两字尊称,尤其他的嗓音,非常浑浊刺耳,好像在最近,曾患过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还没有复原,他一面向苏景墨发命令,一面还把他的手杖,叩得地板阁阁有声,表示他的不耐烦。
来宾这种态度,在苏景墨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新奇的体验。总之,自有馋猫书斋以来,从不曾走进一个人来,会有如是“粗暴”的状貌!依着苏景墨脾气,恨不能立刻伸手,在来人脸上左右开弓,抽上几十个嘴巴子,以膺惩一下他的无礼!可是,他想了想,却终于耐住了一口气。
景墨说道:“好!你——等一等,让我去找他!”
他把身子霍硬地转过去,准备去把那位“主角”找出来,应付这位温和的来宾,刚一转背,只听有个熟悉的声音,讽刺似的说道:“景墨!不必费心!我在这里呀!”
苏景墨急急掉过头来,一眼望见那个已“割须”而尚没弃袍的聂小蛮,手拄着那支讨厌的大手杖,一手抓着假须假发和那顶帽子,赫然就站在他的身后,正在向他笑!
这一套完全出乎意外的小戏法,却使苏景墨的一双眼珠,瞪得像龙眼那样圆!——至此,他终于看到聂小蛮的脸上,明明留有化装笔的刻画;但先前,他竟完全没有看出来。——他呆住了!
只见聂小蛮放下那只手杖,伸起一个指头,敲敲自己额角,还在向他微笑,苏景墨误认为聂小蛮这种可恶的举动,是在讥笑他:像一个木偶!他的脸上,不禁顿时飞上一层怒红。
这里聂小蛮整理了一下他的戏剧的道具。他向苏景墨说:“喂!景墨,你竟然一点也没有认出我来?”小蛮一面向他的同伴调侃着,一面举步走进卧房。苏景墨默默随在他的身后,二人依旧坐在他们的原位里相对坐下。
聂小蛮望望苏景墨那张悻悻然的脸,笑问:“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举动,有点过于无聊?”苏景墨凝视着聂小蛮那件半臂上的鲜明的玛瑙纽扣而摇摇头。
聂小蛮向他解释道:“你听我说,在最近,我担任了一宗任务。我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露脸,而又不能让大众认识我,因之,我只能仿效一下那些名人们的方法,暂时在我脸部,表演一点戏法。戏法贵乎不被拆穿,因之,我在后台,只好先用自己人的眼力试一试。”
聂小蛮说毕,苏景墨沉下了脸,不置可否。一来,他不能排除小蛮的被讥为木偶的羞惭;二来,他还留着即刻读报时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