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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寝殿里很安静,小庚躺在床上,努力放缓呼吸。
    她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不止下巴痛,脖子,手腕,膝盖,还有难以启齿的地方,都在痛。
    哪吒羞辱了她,又招来婢女给她清洗更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抱着她入睡。
    卧畔之侧,灭族的仇人,她睡不着。
    但她不敢动,因为她不想挨打。
    所以她只能闭着眼睛,在心里想事情。
    首先,她的处境很不妙。
    如今敖家“谋逆”,满门叁百八十四人被屠,只有她和父亲、五哥哥还活着。
    如果父亲和五哥哥能救她,不会放着她在这里受苦。
    他们一定处境非常艰难,也许正在被追杀,也许受了伤······
    于是她虔诚地乞求海神能庇佑他们,如果可以,她愿意用龙族的无上岁数,换取父兄的平安。
    没人能来救她,她也不想让他们来救她。
    她不配。
    她还记得那天是家宴,她喝了酒。
    她年纪小,酒量浅的很。海参酒里掺了蜜露,饮起来甜甜的,她贪杯多喝了些,脚软身子酥。
    叁哥哥取笑她:“见到长得好看的,便害羞了?”
    她在珠帘后面,用果壳丢他:“臭哥哥,胡言乱语,赶明儿不给你煮海带蛤蜊汤了!”
    “哇,老天有眼,救我于水火之中,再也不用受你那汤的荼毒了!”
    小庚捂着脸,眼角眉梢的笑意藏不住。
    “那是要给你如意郎君煮海带蛤蜊汤了,心疼未来妹夫,太可怜了。”
    就因为哥哥这取笑,她落荒而逃,从席间溜出来透气,在湖边亭子里看月亮,看得睡了一会儿,醒过来也不见人出来寻她,越睡越醉,只想叫哥哥把她抱回去。
    后来呢,后来,她撞见了侍卫被杀。
    她第一反应不是躲去密室,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本能地去找叁哥哥。
    她还没走到正厅,便停了下来。她躲在柱子后面,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刚才觥筹交错、轻歌曼舞的宴会,只是一个幻梦。
    她生出了一个荒诞不切实际的想法:会不会是她喝多了,还在做梦。
    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正殿里燃着的,是鲛人油脂混着龙涎香制成的暖香,乐手舞姬身上带着浓郁的脂粉香,席间陈年酒香,珍馐的芳气,都阻挡不了血腥味的弥漫。
    难不成,都死了。
    眼泪涌上来,来不及哭。
    父亲说,倘若有一天,家里倾覆了,便要逃到密室里。他逼着自己和哥哥们演练过好多次,如何最快地到达密室。
    纵使演练过无数次,真的到了这一天,心还是慌得要跳出来。她以为那不过是个玩笑,怎么可能有人打进东海龙宫?
    她逃了。
    如果她当时从柱子后面走出来,走进去,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在这里了。
    她就会和叁哥哥死在一起。
    她想起了书房的那个兽头,龙宫上空炸开的烟花。
    其实那不是什么联络暗号,那是叁哥哥做给她的小玩意儿。
    她原想着躲去密室,在哪吒看来,倒像是故意去的书房。
    那个兽头有个名字,叫思稚,是她总去五哥哥哪里蹭汤喝,五哥哥又总遣人去请叁哥哥来,总是如此,叁哥哥干脆做了个摆件给她。
    没什么用,她用灵力催动兽头,龙宫上空会炸开烟花,叁哥哥就知道她在素琴斋蹭汤了。
    叁哥哥会来接她。
    她失去了灵力,用龙血试了试。
    血色的烟花炸开,兽头被哪吒一指捻成碎渣。
    叁哥哥没有来。
    她咬着牙想,好在,她骗过了哪吒。
    外面的人得知道她活着。
    她不能死在阴暗的牢笼里,她得给敖家一个交代。她一定要想办法,洗脱罪名,还她家清白。
    为叁哥哥报仇,把李哪吒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叁哥哥,是她最亲近的人。
    大哥战死沙场,年岁太久,她都不太记得了。二哥比她大了太多,平日里又冷着脸,她也不太亲近。叁哥哥对她最好,是她的大英雄。
    她曾经幻想过,将来要嫁给像叁哥哥那样的人。
    不止是要为叁哥哥报仇。
    还有小温和小柔,是两只文鳐,是她的贴身婢女,平日里总和她没大没小,陪着她打闹,给她梳头捏肩,听她说叁哥哥坏话,夸五哥哥好看,骂父亲凶,跟她去厨房偷甜食,被抓了替她挨罚。
    “我们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那还用说吗!公主出嫁也要带着我们呀!”
    “不带小柔,只带小温!小温会做蟹子膏!”
    “小柔会梳头,小柔会把珍珠编到头发里!公主也要带小柔!”
    “小温小柔都不带!你们都喜欢叁哥哥,别以为我不知道!每回哥哥来,你们两个就特别高兴!哼。”
    她们两个捉着她挠她痒痒,打闹间,匣子被她碰在地上,滚圆硕大的珍珠散落在地毯上,那样多的珍珠,颗颗饱满。
    “奥,不带我们,不带我们谁服侍公主呢?”
    “公主今天这么好看,是因为叁殿下呢,还是因为那个李家的公子呢?”
    敖庚鼻子酸了一会儿,她们可曾有个全尸了。
    家宴那天,她们给她编了好多珍珠在头发上,和她一起心心念念,期盼着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李叁公子。
    可那位李叁公子,把他们都杀了。
    她要怎么才能杀死哪吒,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让他死得难看,让他全家都死无全尸,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还有她的乳母嬷嬷沛姨,是一只儒艮,总是絮絮叨叨,不喜欢她吃太多肉,不喜欢她上蹿下跳,是一个老顽固。
    寝殿的守卫一个叫阿诚,一个叫阿义,是两只海马,听说他们海马是男人生孩子,她第一次溜出去玩,害得他们要被父亲罚军棍,后来,她求了叁哥哥,叁哥哥说是他把自己偷出去的。她听阿诚说叁哥哥被罚了军棍,半夜又溜出去看哥哥,差点撞见父亲。
    还有管钥匙的老乌龟,老乌龟那个特别争气勤勉的儿子,还有叁哥哥的随从,五哥哥的书童,校场的教头···
    念完熟识的,又开始想那些她不知道名字的,去想他们的面孔。
    全部念完,又想到叁哥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就像冬天的阳光,洒落在龙宫琉璃顶的积雪上。他的眼睛灿如星辰,叁哥哥带她去看过银河,星星落在水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于是她继续念叁哥哥的名字,企图从这个名字里获得一些力量。第一次,她会希望人之后有魂魄,希望哥哥的魂魄能来带走她。可是她又想到这几天的遭遇,轻轻笑了一下,还好没有魂魄,不然哥哥知道她受了这么多苦,指不定得多难过呢。
    她有一个秘密,她见过哥哥哭鼻子。
    东海龙族叁太子殿下,敖丙大人,竟然哭过鼻子呢。
    她努力去回忆,当时她伸出一只小手,去给叁哥哥擦眼泪,叁哥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后襟被浸湿了,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在她的后背上。她想象着自己被叁哥哥抱在怀里,如果叁哥哥知道她遭受了这些,一定不会放过李哪吒。
    还好叁哥哥不在,不然他得多伤心啊。
    敖庚想,叁哥哥那次哭,也是因为心疼她吧。
    哪吒似乎睡得很熟了。
    敖庚轻轻地翻了个身,抬头去看他。
    哪吒的睡相很差,脑袋已经翻在枕头下面了,一只胳膊垫在敖庚脖子下面,睡得四仰八叉,毫无戒备。
    敖庚试着慢慢起身,哪吒没有察觉。
    于是她抄起玉枕,对准他的脑袋,用尽了力气砸下去。
    “Duang”的一声
    那是玉枕撞上额头的声响。
    听着都疼。
    哪吒睁眼瞥了她一眼:“找死?”
    敖庚被反弹回来的玉枕砸在额头,眼冒金星,仰摔在侧。
    光洁的额头上登时肿起一个大包,紫红色青了一大块,血顺着眉边留下来,她惨兮兮的呆立当场,玉枕连哪吒的一根寒毛都没碰到,为什么会反弹回来!!!
    哪吒起床气有点重,打也打了,牙也拔了,下巴都给她卸了一次,她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
    他在军营里这么多年,枕戈待旦,什么风吹草动能逃过去。她一动他就醒了,就想看看这丫头作什么妖。要不是他收着力,这玉枕得把她脑袋打出花来。
    又蠢,又作。
    不自量力。
    敖庚知道这一击不中,他定是不会放过自己。又惊又怕,又急又气,脑袋狠狠地往床柱上撞,只想撞死了事。疯疯癫癫的,撞得额前鲜血淋淋。
    哪吒伸手垫了一下,这丫头弄死自己的劲儿倒是用力:“我看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让你死,你死不了。”
    “让我去死!!我不想活了!让我死吧!!”敖庚一边哭一边嚎,她闭着眼睛,继续往哪吒手上撞,弄得哪吒一手血。
    哪吒伸手把她按在怀里:“能不能老实点?”
    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哥说的对,应该断了她手筋脚筋,给她毒哑了,省得整日里闹。
    嘶,她又张嘴咬在哪吒胳膊上,哪吒倒不是怕这点疼,是真让她给气着了。
    他就不应该管她,给她撞死算了。
    哪吒一只胳膊横在她身前,被她叼在嘴里,右手都伸到下巴旁边了,似乎想把她下巴扯下来,又停在空里愣是没下手,只是威胁性在她脖子上摸了摸。
    “再咬给你脖子拧断。”
    脖子真的够细的,一只手差不多握满。
    失去理智的敖庚是不会管什么威胁不威胁的,一直咬到下巴疼牙疼疼得使不上力了,才松了口,给他胳膊上留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咬够了?”
    杀伤力不强,侮辱性极大。
    她咬得脱力,连一丝血都没见到。
    哪吒习武多年,肌肉紧得很,刚才若是用点力,能把她一口牙都震下来。
    不和小妖一般见识,饶她一命。
    敖庚扶着下巴,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她折腾了一天,又是被罚跪,又是被折磨,连口水都没喝上,一想到她今天喝了什么,她就想吐,想死,想和哪吒同归于尽。
    哪吒看着她一额头的血,脸颊上泪水混着血水,一塌糊涂,偏她又是极明媚的颜,平添了些妖冶艳色。哪吒喉结动了一下,垂眼压制了躁动的情绪,叫人取了金疮药过来。
    把她按在怀里上药,灵力输进去消肿,看着这个被自己折腾得毫无力气的丫头,眼泪汪汪地躺在那儿,他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别扭:这点小伤还疼成这样,真是个弱气娇嫩的小公主。
    敖庚人都傻了,哪吒这是怀柔政策吗,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甜枣里还裹着砒霜?
    她僵直了身子,感觉到额头上清清凉凉的,脸上湿漉漉的泪水被他用柔软的帕子擦干,哪吒低头摆弄她的样子,莫名让她有些出神。
    她这样倒是乖得很。
    “咕噜噜”
    她应该是个饭桶吧,这么能吃,也不怕积食。
    哪吒十岁之前,没人管他吃几顿,看天吃饭。十岁之后,入了军营,打起仗来,没空吃饭。平日里,一日两餐,过午不食,过了饭点也不食。
    他哪里知道敖庚过得的是一日多餐,想吃就吃,随时随地都能吃的日子。
    这段日子饥一顿饱一顿,她已经快饿死了。
    大半夜叫人送了饭过来,直接在床上摆了桌,看着她吃。
    “你怎么吃这么多?”
    敖庚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她没想到自杀式袭击之后,哪吒的脑子被撞坏了,竟然给她排了宵夜。她忍着下巴的疼,狼吞虎咽。
    小妖精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他,专心致志地投入到觅食当中。这让哪吒或多或少有点不爽,他见过别人喂狗,那狗吃东西的时候会摇尾巴,头也给人摸。
    “今天没喂饱你?”
    敖庚被呛了一下,猛烈地咳起来。
    她生吞了一只海藻丸子,想压下去某些不好的回忆。
    要不把粥泼他脸上吧。
    算了,除了被毒打一顿,说不定还要饿肚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聪明的孩子不做无谓的反抗。
    以弱示人,等他放松警惕,再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我先天不足,本来是死胎。我母后化完了精血,烧尽了龙元,才勉强将我孵化出来。所以,我要吃很多东西,才能不至于太虚弱。”
    怪不得,本命灵宝是火属性的,极炎至热。
    人却冰冰凉的,手冷脚冷。
    那她待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不满意的,哪吒又有点不爽,他可是天生阳极,自带叁昧真火,对她来说那简直是天材地宝,不可多得的养命灵药。
    哦,怪不得敖广要将她嫁过来。
    哪吒懂了,是说那老龙怎么会那么殷切。原来拿他当续命大人参呢。
    于是哪吒没好气又大发善心的,握着她一只冰凉的小脚放在肚子上。
    敖庚:!!!
    哪吒:便宜你了。
    敖庚:???
    她叼着一只丸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哪吒,他他他他干嘛?
    半晌也不见哪吒有什么新的动作,似乎也不是想怎么折辱她。敖庚又放下心来,继续埋头苦吃。
    说真的,他好暖啊。
    虽说才过了盛夏,敖庚便差不多要用上暖凳了。
    那是很精巧的玩意,辟火的丹木掏空了,灌入鲛脂点燃,外面罩上九尾狐的皮毛。坐着的时候踩在上面,脚心暖到全身。
    于是敖庚偷偷摸摸把另一只脚也伸了过来,看哪吒没有生气的意思,就厚着脸皮也踩了上去。
    哪吒的肚子上一丝赘肉也无,腹肌分明,冰凉的小脚刚贴上来,他本能地抵触了一下,便放松了下来。丹田之中,叁味真火熊熊燃烧。鲛脂比这,差了十万个暖手炉——那又是另外一个精巧玩意了。
    哪吒对她的乖巧很是受用,全然忘记了片刻前这丫头趁他睡着,打算下黑手把他脑袋敲开花的事。毕竟这丫头实在是无害,伤不了他。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哪吒用手量了量,这脚也是真的小。
    人也是小小一只,站起来头顶都碰不到他下巴。
    太小了,得多吃点才能长高。哪吒心里盘算,长高点,只要再长高一点,他就能堵住她那些破碎的叫喊。
    注释:1.丹木。西南叁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榖,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山海经·西山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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