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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官邸坐落在十二街,离此处绕得数道墙。
    黛瓦素墙,绿竹供水,它们只供就近办案所用,因此院子都不大。在前后贵宅豪林的夹击下,它特立独行,沈青昭站在石狮子门前,望见里头种满了梨花树。
    卫坤仪走在前头,也许是回到自宅的缘故,她迈步的样子很温柔。但一路上,遇见的男仆无不拘谨,像触了霉头撞见严苛的家主,哆嗦一声:“卫大人。”相反地,婢女都如饴福身,沈青昭见之感慨,原来她也并非令谁都害怕。
    穿过花廊,二人步入收拾好的偏院。
    “就是这。”卫坤仪的指尖抚过木案,好似在试干净。沈青昭在后头放下木偶,她对屋子还算满意,牖外正对白墙后院,梨花扑簌,像风特意晃动它们,去招呼新客。
    屋内摆得一张紫帷床,小圆桌,银茶壶,更衣的地方被屏风隔开,除此之外,大多空空如也。
    “多谢姑娘招待。”沈青昭柔声说,她已顾不得再去要什么了,毕竟忙了一夜,几乎不曾合眼,眼下只想养精蓄锐,再好好地把刚才的巧合理清楚。
    等下次见到刺客的尸首时,就可以让木偶派上用场了。
    这时卫坤仪慢慢走到床案旁,那上面静躺一张木盘,拿起来,“穿这个。”她侧身,沈青昭上前一看,正是件素雅寝衣,细细银线隐入雾绡,无端有一阵清淡的果香。
    立即想到二字:有钱!
    “近来连日春雨,不曾晒衣,你先换我的。”卫坤仪说罢,忽觉不对,由是改口:“我没穿过。”
    沈青昭就笑着道:“不用不用,姑娘好客气,我早就料到此番绝不是去一趟这般简单,所以已经备好东西了。”
    说完,她乐呵地摸到床帘,蓦地一愣。
    好像……忘了带衣物来。
    “卫姑娘。”
    “何事?”
    “我方才只顾着跟你回来,把它们都忘在马车上了。”她满腹沮丧。
    卫坤仪道:“我派人拿来。”
    “无妨,就穿你的罢,他们何时都可过去,不急一时。”沈青昭去讨木盘子,这身寝衣清雅,针脚昂贵细腻,几乎一眼相中。哪知卫坤仪并不递来,抬手许久,才察觉掌心空落落,沈青昭不免心生疑惑,抬头,她只用那双狐狸一般的眼睛看自己,半晌,挑眉:“你喜欢么?”
    什么喜欢?
    沈青昭颇为不解,自己也不至于喜形于色,怎瞧出来的?
    “喜欢就送你了。”卫坤仪甚认真。
    听见这样的话,沈青昭忙下意识地推辞:“姑娘这叫人怎好意思?别……”还没说完,她灵光一闪,顿时想通了,自己临时住在此地,这三日还落雨不止,主人纵然有所准备,但新买的布庄衣裳也无法沐晒,拿来的可不就是自己还未用过的东西?!
    这给自己买的,和为客人买的能一样吗?
    沈青昭大感羞愧,缓缓坐到床边:“对不住,失礼了。”
    卫坤仪抬木盘子的手微降几寸,“为何?”
    “借宿有急,我猜这一件寝衣是姑娘买给自己,而非为客人留用?我本就带了换洗的来,我去拿好了。”
    听罢,她只沉默地放下木盘,却落在沈青昭的腿上。
    就这一刹,轻轻地,她俯身,墨发掺和着神秘冷香顺其降临,在细嗅间,耳畔就此传来细雪触肤的声音:“送你了。”
    美人连声音都有令人着迷的力量。
    沈青昭一时怔住,回过神来后,卫坤仪就已不作多扰,她走出门外,可方才的声音,却好似扎了根,还在屋中幽幽回响。
    乍然清醒,真不该!师父说过了,卫姑娘多年都未瞧出是个“疯子”,加之她一上来就叫自己看伤,这表现怎想都不大可能……想必正是靠得太近,自己坐怀生乱,才把一个姑娘的普通示好当撩拨了。
    她想罢,眉头不妙,忙一溜烟坐在镜前,迅速取下玉钗,解开长发,换上素雅寝衣,什么事都不如睡上一觉再说。
    片刻,洗漱好的沈青昭立在紫帘外头,正欲掀开,好似想到了什么,这身寝衣裁得修身,无论手脚都润物细无声地贴合,此乃当下京城小姐们最喜爱的时世衣,原来卫姑娘也会买。
    她无意抚下去,滑腻似酥,凉如薄雪,也许是一瞬触动,竟不知觉去想象……它本该穿在另一个人身上。
    院外有风来,像把这声细微的摩擦放大。
    一日过去,京师近乎戒严,城门盘查得更严重了,四处兵胄可见,一副压闷至极的氛围。但沈青昭不同,她从未睡得这般踏实过,师父阔别三年终于即将回来,仿佛生活什么刀子,都变得软绵绵了起来,她精神抖擞地揣着小人偶回到北狐厂,刚进去:“卫姑娘!”
    这一声震到旁人。
    不是太吵,仅仅只是因那三个字——
    卫、姑、娘。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卫姑娘,卫姑娘。”沈青昭唤道,像蝴蝶一般轻快飞到旁边,浑然不顾几个男子的吃惊。
    他们眼中的卫大人,那可是叫四旁退避三舍,她每一次乜斜,都既媚又冷,所到之处,从无人敢轻易呛声;而四小姐又是何许人物?用弓的,还用得出神入化,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的人生里,似乎就没有吃瘪不报的时刻。
    这俩人按理来说,第一眼就该争锋相对才对,怎一夕之间倒像是十年老友不请自来了?
    有视线追随过来,与此同时,坐在牖侧的两个年轻女人回头,一个江风媚,一个正是卫坤仪。许是望见了沈青昭一身新衣,犹似刹那出神,但她眸色清淡,那一点痕迹因此很快过去。
    此时的沈青昭已走近,江风媚一看,嗯?她是谁。
    这是四姑娘吗?
    她今日打扮素净,从头到脚都甚是反常,并非离经叛道,而是……从未见过。水色长衣,桂馥兰香,黑发中扎眼地系一束雪色缎带,除了珠花外,从背后望去如图太极。
    江风媚只觉不可思议,沈青昭生得什么样?两个字,娇艳。
    她不静止,不冻人。她春光四射,像熠熠阳光下的柳叶,但今乍一看,怎么都像是被折入了神仙池,在里头搅一搅,清汤寡水,变成女菩萨瓶口的那株青条。
    “你……”
    江风媚忍不住想问她昨夜经历了什么,怎连心境都变了?
    沈青昭却抢先一步道:“风姑,你看我美么?”
    自恋。
    周围的人听见,整齐划一地在心头说。
    江风媚问:“你被夺舍了?”
    沈青昭道:“啊,是的,我被夺了,被卫姑娘的衣裳夺舍了。”
    众人闻之耳朵立竖:等会儿,说什么?!
    一旁的卫坤仪目不转睛,她是个很沉默的人,但自沈青昭来后,唇角总微微上扬。
    “今日我醒后,只见案上摆得一件新衣裳,婢子说,这是卫姑娘留下的。”沈青昭笑着说,“我好欢喜,就穿了。”
    江风媚一脸惊愕,她看一眼卫坤仪,再看沈青昭。
    好到互穿衣裳的地步……
    不可能罢?
    “难道四姑娘忘了带衣物?”她问。
    “带了。”沈青昭说起这个,又想起新东西,“我正是借此发现,好似马车内未寻见有玉饰配此身的,真是拂了心意,比起卫姑娘来,我真像一个野夫。”
    江风媚道:“别这样。”
    “所以出门遇见卫姑娘后,我同她道谢,闲聊时随口提了玩笑话,她竟让我去她的玉匣挑适合来戴。”
    “这也送你了?!”
    “借的。”沈青昭撩了一下头发,雪白束带如风滑落,明明落在另一个人身上,何等仙气逼人,然在她这里,却沾上一点儿尘世,但仔细看上去,竟不算坏。
    江风媚长吸一口气。
    疯了。
    不是对面两个疯了,就是她疯了。
    “这些小事一般只交给下人做就好,”江风媚慢慢圆回来,“没想到卫大人……待客竟如此周到亲顾。”
    沈青昭也一副愧疚:“我也是。”
    江风媚嘴角一抽,心中只想:你是什么?是给她下蛊了吧……
    卫坤仪没甚表情:“沈姑娘捧场罢了。”
    “原来如此。”江风媚客气一笑,完全不信。
    “其实,我也想把自己的东西给姑娘换着玩。”沈青昭在一旁柔柔说,“不过依姑娘的性子,好似你不大有兴致。”
    卫坤仪面色明显有一分停顿,片刻,才道:“确实。”
    江风媚尚且松了一口气,幸好,否则她真以为卫大人被沈青昭下蛊了。
    换衣裳,换束发,统统都可解释为对方太捧场,这些都是身外物,衣食无忧的人都不好意思拒绝。所以一旦招惹上沈青昭这种人,就很容易被蹬鼻子赏脸,卫大人如今此番话可谓是彻底断了念想——
    切莫自来熟。
    哪知就在这时,沈青昭只笑着说:“那我以后,就多找找姑娘有兴致的事。”
    江风媚:“……”
    其他人:“……”
    什么叫厚颜无耻?这就是!不愧一代“青出于蓝”,那位疯师的大弟子,世道不怕妖女横行,就怕妖女懂行,卫大人被缠上了,怕是要领会其中利害!江风媚在心底一番怜悯。
    想罢,门外骤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传报后,大门打开,有官员出现在外头。
    这群人官服紫袍,肩绣禽鸟,沈党,江党,尚书台皆齐聚于此。
    “卫副使。”他们的到来使气氛一下子回至刺杀悬案的冰冷,沈青昭不由自主摸了把木偶,江风媚也正襟危坐起来。对面的卫坤仪只向前倾了倾,起身,言辞简洁,动作利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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