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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夷深吸一口,酱料很香,不比她在长安吃到的差,难以想象,这个住在山野一刀砍大虫的男子,还会这些口腹精工。
    房间内一时无话。常蓦光利落地填好了酱,便把鸡塞到土灶下的草木灰里煨起来,香气遂一股股飘了出来。
    口腹之欲,人皆如此。
    闻着这香味儿,辛夷伤痛些些缓解,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常蓦光:“我刚才又昏过去了?是你……救的我?”
    常蓦光正从缸子里舀了水洗手,指尖一滞,想到修了机关回来,见到的凄惨光景,不禁眸色莫名地一深。
    那时快傍晚了,他回屋便见得女子瘫在四轮椅上,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泪和血浸湿了包扎伤口的麻布,眉宇间没有半分惜命之念。
    若是没人看管,只怕这女子随时都能放手了命去。
    要如何的孤独和痛,才能嚎哭得像个婴儿,什么都无所谓了。
    常蓦光默了默,也没说什么,起身从屋里拿出一柄玉笛,递给女子,是那柄玄黑的小短笛。
    “……啊!谢谢!”辛夷眼眸微微一亮,连忙接了过来,珍重地放到枕头底下。
    她浑身都坏了,包扎得像个茧子,想来玉笛也在常蓦光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被取了下来,另外放了。
    可是兀地,辛夷意识到漏掉的一个问题。
    浑身都坏了,那处理伤口,这般包扎,也是浑身的,等等,浑身?
    辛夷被麻布包得只剩五官的脸,偷偷地浮起抹羞恼,瞪着常蓦光,语调一冷:“你……当初是怎么为我包扎伤口的……我现在只着了亵衣……初次之外再无片缕,伤口都被好生清洗过,上了药,缠了麻布……你看到……”
    常蓦光回过头来看她,幽黑的眸子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质,淡淡道了句:“伤口,血,错位的白骨,泥,草渣子,泪,汗。”
    辛夷一愣。沉吟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一串字的意思:当时的她全身都是伤口,血,白骨,泥,草渣子,泪,汗,完全没有女儿娇态,就算被男子见到了肌肤,估计也生不出任何绮念。
    饶是如此,想到自己除那个人外,竟被另外一名男子瞧去了大片肌肤,还借上药都碰了个遍,就算他没当回事,自己心里也膈应。
    辛夷一时不做声了。低头去看烛火,眸底荡漾的一抹羞。
    常蓦光眸色一闪,立马回过头去,迅速去取富贵鸡,脚步意外有些慌,扒出草木灰里的鸡,一把扔在案板上,取下腰间刀切起来。
    咚咚咚,声如缀。看来不仅砍大虫,做寻常菜,这刀工都是极好。
    辛夷也是微微讶异,沉吟道:“你精岐黄,通庖厨,知机关,善刀术,会木工……你,还会什么?”
    常蓦光也不知听进去没。把切碎的一碟鸡肉放到辛夷案头,然后没一声吱会,人就出了门。
    辛夷看着吱呀声关上的栅栏。开始慢慢熟悉常蓦光的古怪,也就懒得计较,至少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刀法还使得那般好。
    她不作他想,嘴伸到碟子上,叼了根鸡肉丝儿,眼眸陡地微亮。
    好吃。鲜香可口,酱料适中。
    比之前她在长安街肆花上几两银子吃过的富贵鸡还好吃。她不由怀疑这男子是厨子出身,为大户人家掌勺过活的。
    正当辛夷享用着富贵鸡,栅栏又吱呀一声响,常蓦光回来了。
    他看也没看辛夷,回到土灶前,就着还有余温的草木灰,把怀里两三个果子放进去,偎烤了会儿,取出来,扑净灰,剥了壳,放到辛夷的碟子里。
    三颗毛栗。
    歪瓜裂枣野生的毛栗。却因被草灰烘烤过,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却只有三颗,论季节,不是产毛栗的日子,这男子必是翻山遍野,才得了三颗来。
    常蓦光看了一眼辛夷刚喝完的药碗,把碟子微微向辛夷一推,轻声道:“还会这个。”
    辛夷愣了。明白常蓦光是说药苦,所以为自己捡了遍山,捡回三颗毛栗,忙活了半天顺便回答那个问题。
    还会煨毛栗。药苦,一颗甜。
    辛夷怔怔地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甜香味散开,一直侵到五脏六腑,喉咙里的血腥味也淡了几许,果然甜味是最灵的药。
    忽的,辛夷余光瞥到男子指尖的血迹。野生毛栗不好摘,枝丫上都是刺儿,尤其是还未到应季,这男子必然是扒开无数刺枝儿,才得来三颗毛栗。
    “你的手……”辛夷心头微动,对男子愈多几分真诚的感激,“多谢了……药很管用,富贵鸡好吃,毛栗也很甜……你要不要包扎下手……”
    然而甫一抬头,男子又不见了,话都不在听的,旋即屋里传来各种忙活的微响,男子支了竹基子,在另一个屋里开始搭另一张榻。
    然后,他将辛夷现在榻前地上的半旧棉被都卷了过去,自始至终也没理辛夷。
    辛夷这才意识到,自己占的是常蓦光自己的榻。而在她重伤昏迷不醒的三日里,这男子竟是睡在地上,彻夜地守候着她?
    辛夷心头一热。
    “常蓦光!”辛夷朝屋里忙着搭榻的男子叫,她第一次郑重地叫他的名字,虽然扯动内伤很痛,她也努力忍着。
    “我叫辛夷!悲辛之辛,太平之夷!”
    常蓦光没有回头,手里忙着活计,辛夷却仿佛听到他太过轻微地一声:“嗯”。
    仅仅是一个字,却是他第一次这样回应了她的话。
    辛夷笑了,往被窝儿里缩进去,浑身伤痛依然难耐,她却难得地感到一丝安心,听着屋外的溪水声,眸底晃悠着橘黄的烛光,竟是觉得倦怠,乍然就睡了过去。
    ……
    这是一个很长的梦。
    又是一个很短的梦。
    辛夷看到那个他倚坐在楠木间,容颜好似踏雪而来的云中君,素衫广袖,魏晋风流,他对她一笑,唤她卿卿,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余生。
    然后是他一遍遍如何舌灿莲花,如何一次次回避否认,他带着最精美的面具,将她诱往了万劫不复的鲜花帐子,让她心甘情愿入局,成为他一段锦上添花。
    再然后,就是他着了最接近于明黄之色的缃袍,高高在上众人山呼千岁,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眸,对兰陵萧说,取回遗诏,帝业为重,杀无赦。
    再再然后,就是遍地林子的二十六具尸体,他们对她笑,六姑娘(丫头),我们送你一程,旋即铺天盖地的血淌下来,湮没殆尽,惨叫都来不及喊出。
    再再再后来,就是一遍空白了。
    她置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一个人,她隐约听得谁唤她,便惊喜地跑过去。
    眼光里却出现了一柄刀剑。
    最后看到的,是执剑的他一笑,绝美,冰冷。
    血花绽放。无数人出现,向他跪拜,对他说,恭祝您,君临天下。
    ……
    李景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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