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烈与黑袍老者交换了个眼色,直视虬须壮汉:“方将军,可有证据?”
虬须壮汉笑而不语,身边长髯紫衫中年从袖里取出一扎黄纹云雷滚边白绫卷轴,向群豪展示一圈:“这,就是方将军提供的证据。”扬手将白绫抛向江风烈。
江风烈展开白绫卷轴,寨厅为之一静。
“好一个大元百户官!”江风烈脸上浮起森然笑意,目光刷地锁定在座一人,咄然怒喝:“拿下!”
寨门大开,冲进几个彪悍刀斧手,将左边第十三把交椅上一人掀翻摁住。
叶秀荣!
群豪大哗。因为这位叶秀荣来历不简单,他是三十六豪杰中少有的几个参加了厓山大战的宋军将领之一。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部将,但确确实实经历了那场血海大战。之前还向群豪叙述了战事,与另一部将章文秀,以及副都承旨马南淳所言相符。怎么突然一下变成细作?
“……某与元贼戮力厮杀之际,亲眼见叶某命军士断桅请降。官家、丞相都沉海了,叶某食君之禄,竟临阵投敌,实是无耻之尤!”虬须壮汉萝卜粗的指头几乎戳烂叶秀荣额头,破口大骂,如怒目金刚,“此番聚义,在路上正好遇到此贼,趁其不备,命人窃其包裹,从中搜到这份任命文告……”
此时群豪正传阅那扎白绫卷轴,有不认字的则听旁人念白,原来是元朝枢密院签发的百户任命告身,叶秀荣的名字赫然其上,白绫黑字,罪证确凿。
叶秀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垂首跪地。
任命书传回江风烈手上,他举起烛火,点燃。白绫化为灰烬时,他将残轴一扔:“押出去,祭旗。”
当叶秀荣被押着经过赵猎眼前时,一直低垂的头动了动,转脸朝马南淳看了一眼,旋即被押出寨门。
尽管这一眼看的并非赵猎,尽管只是短短一瞥,赵猎的职业敏感仍然觉察出一点异样——叶秀荣的眼晴里没有凶顽,没有狠厉,没有不甘,只有无奈、悲苦,还有……一丝怜悯。
聚义伊始,就揪出一个内奸,果然是开门红,好兆头。
在群豪交口称赞声中,虬须壮汉连连抱拳,满面红光。
赵猎正托着下巴琢磨叶秀荣的眼神,耳边响起马南淳的声音:“贤弟可知这位壮士何人?”
赵猎摇头。
马南淳低声道:“他也参加过厓山之战。”
“哦。”赵猎来了精神,“你认识?”
“有过一面之交。”马南淳淡淡扫了虬须壮汉一眼,“此君本是枢府麾下某营之准备将,名方遇龙,颇为勇悍。只是据我所知,军营中似这等粗豪将官,多半不识字……”
赵猎眉毛一扬:“你是说,他根本看不懂这告身写的啥……”
马南淳摇头:“他看不懂自然有别人能看懂。我只是觉得,此君言谈不似一粗豪将官,倒似饱学之士……哈哈,某姑妄说之,贤弟姑妄听之。或许士别三日,此君已非吴下阿蒙了呢。”
这时那方遇龙粗哑的嗓音再度响起:“我来问大伙,咱们在此聚义,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救文少保(督府)。”三十六豪杰中,有不少是文天祥于汀州开府时召集的地方豪强,俱为其旧部,习惯称其为“督府”。
“文少保陷于敌手,罪魁祸首自然是那张弘范,但若无为虎作伥之徒,也不至崩坏如此。大伙说是也不是?”
“是极。”
“为虎作伥之徒,莫过于那恶贼陈懿。”
“对,就是此贼。”方遇龙嘿嘿一笑,“俺的第二件见面礼,就是恶贼陈懿的踪迹。”
此言一出,引起的反响比揪出内奸更令群豪振奋。
从古至今,最招人恨的有时还不是侵略者,而是汉奸、带路党。
如果没有陈懿为虎作伥,凭自己熟悉地形,引元军抄小路奔袭,文天祥也不至被生擒,他手下的一干得力将领,如邹洬、刘子俊、陈龙复、萧明哲、萧资、杜浒、张唐、熊桂、吴希奭、陈子全等等,也不会尽没……这汉奸、带路党的罪名,陈懿是坐实了的。群豪没能耐杀张弘范以谢文少保、诸英杰在天之灵,设若能杀掉这陈懿,倒也可出一口恶气,为抗元英烈先收一点利息,亦可作为迎献文少保的见面礼。
一时间人人摩拳擦掌,誓杀陈贼而后快。
当群豪商议如何围杀恶贼陈懿时,马南淳正一一为赵猎介绍诸豪杰——倒不是他们不想参加商讨,主要是因为赵猎没资格参与,马南淳自然不好撇下他,又不好干坐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向赵猎科普起来。
马南淳交游广、人面熟,又曾是行朝负责审核官吏的枢密院副都丞旨,谙熟朝野掌故,对群豪事迹颇为熟稔。
“那位长髯紫衫接引人,便是这摩天寨主,名陈瓒,字子敬,赣人,有资财。少保至汀州开府,陈子敬应召而聚义兵,自备船只,据守赣江下游,以遏元水军。授中侍郎、奉义军统领。及至少保败,乃聚兵黄塘,连结山寨而不降。元将刘自立以重兵袭寨,寨溃,陈子敬不知所踪。没想到此君脱险后,竟遁走海丰,暗中立寨,当真不愧为忠义之士。”
“看到那位额头突凸,身着异服的壮汉没?此君名李梓发,字材甫,南安军南安县人,世为邑豪,主溪洞隅保(峒主),为南安三县管界巡检。江西陷,南安守杨安畿迎降,独南安不下。邑人黄贤与梓发共推南安尉叶茂为主,治守具,抗蒙元。后叶茂战殁,南安亦陷,梓发与黄贤走避主溪。彼处山深林密,又有畲人相护,元贼莫可奈何。”
“唐仁,字保义,南安土豪。与陈子敬一样,应少保之召,聚乡兵相投,授参军之职,奉命交通赣州新附军降将王某,约定取赣,举火为号,内外夹击。结果唐仁率军先至,被元贼察觉。有新附军百户出首密告,元贼闭营搜捕格杀。唐仁不得已退兵,新附军某营军兵尽数被戮……惜哉惜哉。”
赵猎边听边点头,心生感慨,原本他对这所谓聚义不太感冒,感觉一股子“梁山聚义”的味道。此刻听马南淳叙述群豪事迹,个个有故事,人人皆英雄,真当得起“豪杰”二字。
赵猎突然想起一人,低声道:“那个黑袍老者是什么人?”刚说完这句话,就觉身体一寒,抬头正迎上那黑袍老者目光,后者似乎听到他的话一般,盯他一眼,随后重又敛眉垂目。
“律斋先生啊,那可不是等闲人物。”马南淳少有的推崇,“此君是武肃公(江万载)义子,名宗杰,号律斋。咸淳九年(1273年),随武肃公勤王入卫临安,德祐元年(1275年)参加收复饶州之战,因功授殿前禁军参军、带御器械。后奉命组建‘黑鸦’,辞官暗潜,专事密谍……”
“黑鸦?”赵猎心头一动,这不是情报组织么,这位律斋先生居然是情报头子,难怪了。
忽闻江风烈清朗之声响起:“诸君请安坐。”
赵猎抬头,才发现群豪已依次坐下,那方遇龙正坐在最后一把空交椅上——不过,因为叶秀荣被揪出,又空出了一把交椅。
此刻看去,这把空交椅是如此碍眼,似乎只有搬走一途。
“我说过,三十六豪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江风烈目光转向赵猎,肃手示意,“赵兄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