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侯爷倒没什么旁的感想,通常来说即便公主身份尊贵,但女子不承爵,就算是公主的亲女儿,一般也只是个“宗室出女”罢了,有些不受宠的公主生的,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亲爷爷皇帝一眼,自家闺女才刚出生,便白捡来一个郡主做,难道他还能不高兴么?
只是双双还没满月,连大名也没定下来,皇帝就立刻给了这么昭显圣眷的册封旨意,也未免有些恩宠太过了,搞得贺顾都有些惴惴,生怕皇帝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其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言老夫人却没想太多,倒是明显对三王爷这个糟蹋了她宝贝外孙的负心汉小有改观——
起码敢作敢当,也对小小丫头负责任,倒也不必再给他扣负心汉这个帽子了。
言老夫人的语气肉眼可见的和缓了几分,道:“王爷和子环的事,我们老两口都听这孩子说了,那天是我一时情急,待王爷失了礼数,口不择言,还望王爷别和我这老骨头见怪。”
裴昭珩闻言立时站起身来道:“老夫人言重了,子环因我遭险,孩子分娩时我却不在京中,确然是我之过,老夫人疼爱子环,心生不快也是人之常情,我并非不能理解,又如何会记恨长辈?”
他这么一番话说下来,脸上还挂着一抹恰到好处,带着几分歉疚的自省,这么一张脸如此恳切的认错,立时看的言老夫人心中仍存的那一点怨气烟消云散,心觉他分明贵为亲王,却能这样为了子环承认错误,且在他们老两口面前又毫无架子,这么好的性子,若再是个女子,配给子环做妻,岂不是神仙也羡慕的好姻缘了?
不过如今这两个孩子既然都铁了心要在一处,小小丫头也生下来了,是不是女子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言老夫人道:“双双是顾儿的孩子,也是王爷的孩子,我们老两口昨日还说给丫头定下来一个大名,需得问问你的意思呢。”
言老夫人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屁股已经逐渐开始歪了,贺小侯爷在边上却瞧得分明,不由有些无语凝噎。
果然看脸这毛病,绝不是从他这里才开始的,而是言家一脉相传的老毛病了。
听说当年外祖母愿意违逆父命、受穷也要嫁给还未出人头地的外祖父,便是因着外祖父生的着实是相貌堂堂、气宇不凡、一表人才——
贺小侯爷在床上靠着软枕神游九天,床边坐着的三王爷却还在被言家二老用看孙媳妇的眼神注视。
言老夫人道:“如今双双也只能落在子环的膝下,殿下毕竟还没成婚,若是……”
她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言老夫人本想说若是三王爷未婚却冒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来,以后怕是娶不着好人家的闺女了,但又猛地想起来,是了,他若是以后纳了妃,顾儿可怎么办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裴昭珩却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放下了手中茶杯,看着言老夫人温声道:“还请老夫人放心,我此生不会再娶任何女子为妻,亦不会纳妃娶妾,只子环一人。”
贺顾冷不丁的听见他在自己外祖父外祖母面前这样表白,瞬间感觉到一阵尴尬,脸好险没红成猴子屁股,赶忙打岔道:“这个……怎么说到这个了,八百年以后的事,外祖母现在操什么心……咱们还是说点别的……”
言老夫人却敛了面上笑意,压根儿没搭理贺顾,只看着裴昭珩道:“三王爷,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知道?”
裴昭珩道:“我自知晓。”
贺顾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旁边的言老将军显然感受也和自己外孙相类,干咳了一声打岔道:“双双的大名,我们老两口倒有个主意,叫宝音如何?王爷听听,觉得这名字可妥当么?”
“……宝音?”
“……怀宝抱珍……德音莫违,可以警醒她日后做个品行清正、不违德音之人,的确是个好名字。”
贺顾哽了哽,心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怕是没想什么品行啊德行的,单纯是觉得这两个字凑在一块好听罢了……
真是……有些尴尬。
果然言老将军的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了一会,道:“……既然如此,那便定了,就叫这个名字吧,等过段日子满了月,便可上宗谱了。”
裴昭珩点头道:“如此甚好。”
言老夫人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们老两口也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又道:“我留了曲嬷嬷在公主府替你们看着双双。顾儿,家里无人照看,容儿一个人呆了也有几日了,我和你外祖父便先回去了。”
贺顾点头称是,便看着裴昭珩送走了言家二老,又折返回来坐到了床边。
贺顾道:“你坐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点。”
裴昭珩动作顿了顿,果然把坐着的那个梨木雕花圆凳往前挪了挪。
贺顾心中莫名升起一点疑心,虽然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觉得今日的裴昭珩有些古怪——
“不是挪凳子,我是叫殿下坐这里……坐床边来。”
裴昭珩沉默了一会,果然依言坐到了床边,垂眸看着他。
贺顾道:“昨日陛下那么着急见你做什么?”
裴昭珩道:“差事罢了,现已办妥了。”
贺顾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左边胳膊,道:“你把衣裳脱了。”
裴昭珩动作明显僵了僵,似乎是想收回被贺顾拉住的那边胳膊,但却又没有真的那么做。
只道:“今日……这件冬衣系带繁杂,不便随意脱戴。”
顿了顿又道:“……怎么?子环是想看我脱衣裳么?”
贺顾一愣,顿时有点尴尬,道:“我……我哪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左边胳膊,自昨日看着便不大利索,有点担心罢了。”
裴昭珩望着他,“哦”了一声,道:“……那子环是不想看了?”
贺顾嘟哝道:“自然也不是了……”
说了一半,却又猛地顿住,抬眼瞪他一眼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跟我说实话,你这左边胳膊……到底怎么了?”
裴昭珩收回了被贺顾握着的左边胳膊,轻轻转了转,道:“没什么,一点小伤罢了。”
贺顾闻言睁大眼睛盯着他,连珠炮一般道:“我就知道殿下不问是不会自己提这种事的,你怎会受伤了,严不严重?到底是甚么差事?”
裴昭珩看着他,沉默了半晌,忽道:“不是差事。”
贺顾追问道:“什么,那是什么事?怎会弄成这样?”
裴昭珩答得十分轻描淡写:“在承河杀了杨问禀的几个属将,收过虎符,将他押送回京了。”
贺顾顿时怔在原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变色道:“你……你说什么……这……殿下杀他们……杀他们做什么?”
三殿下为何会忽然去收拾杨问禀?
此人私投东宫,前世就连贺顾这个太子的心腹,都是很久以后才知晓的,怎么如今……如今这一世的三殿下竟这么早就觉察了?
而且还敢如此下狠手。
贺顾疾声道:“殿下怎么这样冲动,若没有证据,你……你单把他们杀了,陛下未必肯信,搞不好还会疑心殿下,以后防备于你啊!”
裴昭珩却不知怎么的,忽然盯着他一瞬不错,那眼神有点叫人发毛。
贺顾被他盯得莫名感觉后脊梁骨有点凉,道:“……殿下看着我做什么?”
裴昭珩道:“子环说父皇未必肯信,信什么?”
贺顾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下三殿下不该知道杨问禀是太子的人,可他——
却更不该。
这一世他分明与太子毫无瓜葛,倘若知道太子私底下的班底有哪些人,这难道不让人心中生疑吗?
三殿下该不会是以为他私下里和太子有什么联系吧?
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知道杨问禀的事……?
可三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贺小侯爷正一个头两个大,却感觉到裴昭珩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胛,那力道大的有些吓人。
贺顾一怔,抬眼便对上了裴昭珩月下湖面一般幽深的眼。
“子环,你都记得……对吗?”
“不,你就是他。”
“对吗?”
贺顾愣住了。
第117章
贺顾的呼吸凝滞了片刻,看着裴昭珩那双少见显得如此凌厉、咄咄逼人的漂亮桃花眼,手心一时竟都沁出了层浅浅的细汗,他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测,不自觉的躲开了和裴昭珩相对的目光,喘了口气道:“记得什么?什……什么我就是他?殿下……殿下在说什么?”
他要挣脱裴昭珩握着他肩胛的那只手,身子却又如以前那样一对上这个人,便诡异的使不上劲,徒劳无功的扭了半天也没挣脱,倒平白添了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裴昭珩望着他的目色更深,那眼神像是盯准了猎物的兽类,几乎一瞬不错,他喉结滚了滚,低声道:“杨问秉投靠大哥之事……子环是如何知晓的?”
贺顾沉默了半晌,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慌了,但是面上却还勉强保持着镇静,难得的飞快编出了瞎话,看似漫不经心道:“我……我这些时日在家中闲着,想起在北地时的见闻,有些蛛丝马迹确实可疑,再加上方才你说陛下命你去收了他的虎符,杨问秉收服布丹草原二部有功,这个关节上若不是牵累了太子,陛下如何会敢在这当口收了他的虎符?可见……可见……”
裴昭珩看着他没说话,半晌却没来由的轻笑了一声,贺顾感觉到他的指腹在自己肩胛骨上轻轻摸索了一个来回,那滋味实在有些难言,他的头皮和全身都一下子紧张和敏感了起来。
这下终于没办法继续睁眼说瞎话了,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那……那殿下又是如何觉察杨问秉有异的?其实这事我早想寻个机会告诉你,只是自回京来一直没有时间同殿下细说……”
裴昭珩打断了他,垂眸看着他淡声道:“我早知晓此事,收了他的兵符,也并非全是父皇的旨意。”
贺顾闻言,瞳孔骤然缩紧,惊道:“什么,那……那殿下是……是……这……这岂不要惹得皇上震怒……”
裴昭珩道:“子环不必担心,父皇昨日宣我进宫,便是为着问询此事,他已都知道了。”
尽管三殿下这么说,贺小侯爷却还是忍不住为了他竟敢不和君父知会,便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而震惊。
……诚然,如今夺嫡之争,已隐隐能看出风向,太子虽落魄了,杨问秉其人却还掌着承河大营数万兵马,天都不知道他究竟会选择舍了裴昭元,良禽择木而栖,还是为了旧主豁出命去拼死一搏——
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他对三殿下来说,便是一个最大的威胁,且经了年节这一番风雨的汴京城和帝后、众臣工,确实也再经不起一场几万大军的叛乱了。
这个关头,无论寻个什么由头,先发制人,把杨问秉、把他身边那些个得用的部将全部一网打尽,的确是最好、也是最能规避风险的选择。
可……可三殿下,他如何……如何能有这般魄力?这事若是不曾提前与皇帝知会清楚,他便有这么大的动作,以老皇帝的疑心病还不定要怎么想……
贺顾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皇上本事属意殿下的,杨问秉的事,咱们也不是不能寻个其他温和些的法子解决了,如今这样,我只怕日后陛下会对你生了芥蒂……”
毕竟本来三殿下为数不多的筹码中,分量最重的那一个,便是君父的宠爱和信重。
裴昭珩道:“父皇一向多疑多思,事已至今日田地,我与父皇早晚会如此,你不必太过忧心,他不敢拿我如何。”
不敢?
贺顾怔然,想抬眸去看裴昭珩,却猛地回过神来,察觉他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肩。
裴昭珩道:“子环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贺顾喉咙一紧,低头闷声道:“我已回答了。”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你在骗我。”
贺顾一哽,道:“我……我何曾骗过殿下了?”
也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他此言一出,裴昭珩捏着他肩膀的手便骤然一紧,耳畔男人的呼吸声也急促和沉重了几分。
裴昭珩道:“你不曾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