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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德二年正月,中书令右相,光禄大夫许敬宗上疏状告上官仪、王伏胜以及废太子李忠联合谋反。上官仪作为罪臣被处死,连带诛杀本族男子,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庭芝和郑夫人端坐于正堂,他牵着夫人的手,紧紧地握着。大理寺的命令已经下到金吾卫,时间不多了。
    郑夫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已经没有了眼泪。长子上官琨儿还小,不懂得发生了什么,自顾自玩了一会儿,伏在父亲脚边睡着了。
    “庭芝,你要走了,连琨儿也要带走,什么都没有留给我。”郑夫人声音有些沙哑,“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吧。我得留个念想,以后每次唤她的名,能想起你。”
    “夫人——”庭芝垂下了眉,依旧是初见时少年的模样,“我不知何德何能,在众多子弟中,得到夫人垂青。你说要嫁与我,信中言辞恳切,字字珠玑。我从未见你,便叹服于你的文字,冥冥中认定你是我一生的爱人。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能一直走下去的。我想和你生一百个孩子,让他们在身边吵吵闹闹。等到老了,我们离开长安,去江都,回到祖上生活的地方,租一条小船,我撑篙,你坐在乌篷之内,看着我笑。”
    我想啊,我真的想。夫人,你闭上眼睛,看那一江的春水,阳光正好,岸边开着桃花。你看见了吗?
    若是看见了,就当做我们真的相伴相爱此生,白头到老了,好不好?
    郑夫人被他攥着的手在微微颤抖,一滴泪落在了婴儿的襁褓上。怀中的婴儿呜呜嘤咛了两声。
    “幸好这孩子是个女孩,”上官庭芝伸手去抚摸孩子的脸颊,“不用在襁褓之中,就与我一同赴死。如今,我倒不希望她惊世骇俗,只希望长相平平无奇,才情平平无奇,命运平平无奇,嫁与良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一生无灾无难,安然度过春秋,寿终正寝。可是,这也做不到了。
    “若是哪天皇上开恩,除了奴籍,放你们出宫去,娘子不要让她嫁到官宦世家,好么?”
    郑氏眼中含着泪,生生忍了回去:“郎君不要这样说,嫁与你,我不后悔。”
    上官庭芝扭过头去,不让妻子看他红了眼眶。
    “这孩子,不如就叫婉儿吧。”他说。
    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一个泯然众人的名字:婉。大抵是希望这孩子贤良淑德,是希望她温婉柔顺。是希望她,走平平淡淡,最最世俗的路。
    可是再普通的名字,配上这姓却无法再寻常。
    上官。
    罪人。
    深宫,永巷。道边的城墙高耸,郑氏抬头望去,仿佛只有一线是天空,明明灭灭。管事的宦官一言不发,领着数十逆人家女眷奴婢进宫。女子们穿着囚服,污秽破烂。整个队伍死气沉沉,没有人哭,没有人发癫发狂,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呆滞的。或许她们知道,这将是往后数十年的常态[r1] ,便也不做过多的挣扎。
    城墙是那么高,那么坚固,那么肃杀。一进去,只怕也出不来了罢。墙内是余生的牢狱,郑氏心中默默记住这巷子的模样,想着以后也许再无缘见一眼了。
    怀中的小婉儿睡的正香。
    长安的街道上,百姓忙于生计,往来熙熙攘攘。忽听得官兵开道,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不约而同望向同一处。不远处,数百名金吾卫押送着一队囚犯,囚犯双手戴着铁锁链[r2] ,亦步亦趋。最前面的犯人,是一个胡须泛白的老头,面无惧色,挺直腰杆,大步流星。随后跟着两个壮年男子,面容有些相似,气质却让人觉得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满脸胡渣,剑眉星目,眼中射出怒火。另一个生得白白净净,棱角分明,却少有表情,仿佛早已死去。
    队伍中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小男孩[r3] ,路人纷纷叹气。这么小的孩子,实在可怜。
    郑氏看着城墙的阴影渐渐变小,又慢慢变大。午时已过,她低下头,只感觉心尖一阵剧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看着怀里的孩子,她知道,这便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这是庭芝留在世上的痕迹,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过,不是她的幻想。
    “逆犯上官仪,上官庭璋,上官庭芝,奸宦王伏胜,教唆废太子李忠[r4] 谋反,按律当诛。未正已到,验明正身,今由大理正,监察御史,金吾将军监刑,即刻行刑!”
    郑氏看着婴孩,孩子嘟起小嘴,在她怀中笑着。你阿耶[r5] 死了啊,你阿耶被诬告谋反,含冤而死,你怎么还笑呢。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忽然就流了下来。
    也许这个孩子注定薄情,注定会忘记父亲。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仇恨是鸩酒,放在心中只能害了自己。记得又能怎样?一个奴隶,一生辛苦劳作,连宫门都出不去。还想怎样。不如忘记,不如就当这女孩子生来就是掖庭女奴。
    刽子手举起大刀[r6] ,上官仪仰天长笑。上官庭璋怒斥:狗鼠辈!从前扰乱内廷,如今连外朝的重臣都要杀。如此下去,大唐必然亡在女人手里!王伏胜瑟瑟发抖,鼻涕眼泪一起落下。庭芝一言不发,望了一眼哇哇大哭的琨儿,扭过头去。
    夫人。婉儿。原谅我吧。我走了。
    那一年初春三月,小公主出生,皇上颁布诏令,大赦天下。
    武皇后怀抱着婴孩,这是她的女儿,她终于有了女儿。这次,不能再出任何意外,哪怕是要她含在嘴里,捧在心尖。
    “皇上,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她笑着对李治说。
    李治接过孩子,抚弄粉嘟嘟的脸颊,爱极了这样子。
    “叫耶耶,叫耶耶。”他逗着襁褓中的婴儿。
    “皇上,孩子还不会说话呢。这就心急了?”
    李治哈哈大笑:“我是喜爱极这孩子,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自然也希望她喜爱我这个阿耶,早日认出我来。”
    他又盯着女儿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欢喜,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孩子忽然哇哇哭了起来,武皇后赶紧夺过女儿:“皇上别是弄疼她了。”
    “怎么会?一定是她见着我太开心了。”李治凑上去又看女儿。
    “我看,这么美的孩子,不如还叫她凝月[r7] 吧。”他说。
    武皇后听了这话,带着笑意的脸色忽然一变:“安定公主已经不在了,陛下不要过分挂念,对身子不好。”
    安定公主去世的时候不到一岁。武皇后如今还能记起,李治当时痛哭流涕,扶着婴孩睡着的篮子,坐在地上,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宦官扶他起来,他跌下来三回才勉强站住。宫女说,在两人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有王皇后来过。李治当即发怒:“又是她!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鬼心思,如今连我的女儿都不放过,该杀!”
    想也知道,王皇后那种性子的人,虫子都不敢碰,怎么可能杀人。即便她要杀,杀的也是皇子李弘,杀个公主有什么用?可是李治爱极了公主,一时愤怒不能自持,不由分说认定凶手是那个不讨他喜欢的皇后。后来废掉王皇后,也与此事不无关系。
    安定公主的名字,是李治亲自取的,叫做凝月。
    武皇后垂下了眼眸,他还是忘不了,忘不了啊。
    李治也陷入回忆。他想起来的,却是那一天去听讲学,薛婕妤[r8] 不知有何事,恰好不在书房。他看见放在书案上的家书,耐不住好奇心,上前翻阅起来。那是薛家某个叔父写的,字体俊逸不凡,书信中亲切地称她的闺名——凝月。
    凝月,薛凝月,多美的名字啊。[r9] 当时我就知道,以后最宠爱的女儿的名字,一定是凝月。
    那一年,风调雨顺,歌舞升平。
    那一年,边境无事,百姓和乐。
    那一年,事事顺意,唐朝的国力空前强盛,四夷来朝。
    那一年,武皇后劝说李治封禅泰山,昭告神明,也昭告天下。在李治的任上,唐朝伟大而繁荣。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帝王。
    从长安到淮北道泰山,带着朝中重臣,还有来觐见的各地刺史,足足走了两个月。李治的身子不太好,武皇后生产不久,小公主还未断奶,行动也不十分方便。来到泰山脚下,已经是麟德二年十二月。事不宜迟,麟德三年正月初一,封禅大典在泰山举行。
    第一日,祭天。李治初献,摆上贡品。随后群臣亚献,跟随皇帝依次献上贡品。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但这次封禅绝不是普通的仪式,若是同往常一般,武皇后是万万没有心思去的。正月初三祭地,皇后说,祭地为后土,比附于人间就是后妃的坤德,理应由太后配享。皇上是太后的儿子,祭拜后土无可厚非,公卿百官来做什么!如今太后早已仙逝,祭地的典礼,就应该由皇后主持。
    那日祭地,大清早的天还没亮透,百千位宦官爬上泰山,手忙脚乱地架设起锦障。毕竟今日要来的是皇后与妃嫔,皇帝的女人岂是普通百姓能看的。于是红艳的绸缎在道路两边拉起,起伏绵延,一眼望不到头。十里锦障如同一条红色的溪流从山顶落下,曲折回环,映衬着山头的白雪,煞是好看。琉璃世界,白雪红绸,世间谁人见过这等景象。大臣们都偷笑,这么个庄严隆重的祭典,竟然弄得花团锦簇,莺歌燕舞,没个正经样子。武皇后不管,她就是要天下人知道,这个国家,除了皇帝,她就是掌权者,万人之上。
    她看着跟在自己后面献上贡品的魏国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头。周国公贺兰敏之察觉到武皇后微妙的表情,心中不由担忧了起来。
    周国公,是武皇后父亲武士彟的封号,本应由武皇后的两个哥哥继承。偏偏那两个哥哥不识好歹,武士彟去世后,对待继母杨夫人和她所生的三个女儿十分刻薄,甚至把母女四人赶出了家门。武氏宗族的两个堂哥武惟良、武怀运更是推波助澜,不想让这几个“外人”分走叔叔的财产。那时的武皇后年纪还小,就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寄人篱下的痛苦。后来她做了皇后,不计前嫌,把几个哥哥都封了四品官。没想到这几个人根本不领情,为首的武惟良还装模作样地说:“我们功臣子弟,本来就应该当官。本来做个小官挺好的,现在非要我们做四品大员,我们无才无德,反而惴惴不安哪!”这一席话,把杨夫人气得不打一处来,随即叫武则天把这些人都贬到地方去。不过贬官不能白白贬官,武皇后顺水推舟写了一本《外戚戒》,阐述自己忧国忧民之心。古来外戚作乱甚多,今日武皇后以身作则,把武氏官员都贬官到偏远地方。当年长孙皇后都没做到这一点,此举实乃皇后之典范。
    典范?贺兰敏之不禁冷笑。
    他是武则天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生得面容俊美,薄薄的唇,坚毅的下巴,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一笑就令无数女子心醉。不仅如此,他还是京城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做弘文馆学士时,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为世人称道。武皇后看中了他,让他承袭周国公的名号,赐武姓。贺兰敏之从来都不想叫武敏之,不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是贺兰家的儿子,随便改他的姓是一种侮辱。他不想做周国公,只想做弘文馆的学士。无奈斗不过武皇后,只能顺着她的意思。
    而那个魏国夫人,便是他的亲妹妹贺兰氏。
    去年十月份的时候,母亲韩国夫人突然去世,好像是一种补偿,朝廷给他妹妹封了魏国夫人。传言说,因母亲与当今圣上偷情,姨母逼着母亲自杀。敏之对此种言论一笑置之,母亲与皇帝老儿不清不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犯不着这时候杀人。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妹妹,妹妹不是个安分的人。仗着年轻貌美,在武皇后怀孕安心养胎的时候,偷偷地去找皇上,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那个男人。后来小公主出世,她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敏之也曾劝过她,她只说:“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怎么,我自己乐意,姨母还想让陛下守着她这个黄脸婆过一辈子吗?”
    父亲死的早,兄妹俩自小相依为命,敏之向来宠着这个小妹妹,无微不至的保护着她。但妹妹此次一意孤行,敏之怕自己救不了她。他知道皇后手段多得很,心机深重,又有耐性。现在不杀他妹妹,只是在等时机。但凡有一个可乘之机,那个女人绝对不会因为贺兰氏是自己的外甥女就心慈手软的。他越来越担忧,但是妹妹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有手段,我就没有吗?她要是敢杀我,还不落得个悍妇妒妇的名声,天下人耻笑。我偏偏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那时敏之才明白,妹妹就是想和姨母斗一斗,他劝不回来的。他知道,妹妹觉得自己年纪轻,又是出了名的美人儿,长相和姨母有那么几分相似。她就是要搏一次。
    可是他,真的不想眼睁睁看见妹妹死去啊。
    贺兰敏之皱起眉头,俊俏的面容泛起一丝忧郁。一些年轻的内命妇见着了,叽叽咕咕指指点点的,她们在讨论着这个京城第一美男子,在疑惑着他为什么过了二十岁还不娶妻,在幻想着他是在为自己守身如玉。
    贺兰敏之摇摇头。他为什么不娶妻,他为什么还不娶妻,恐怕也只有那个老女人知道了。
    真是悲哀啊。
    [r1]有一年唐中宗大发慈悲,让宫女们出宫元宵赏灯,结果一晚上少了三千人。宫里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压抑麻木,婉儿她怎么受得了啊!
    [r2]唐朝法律规定很细致,享有法律特权的人待决时,要锁禁,即用特制的铁锁链拘囚。出自石冬梅《唐代待决死刑犯的管理问题探微》
    [r3]依据唐朝法律,谋反犯的父亲和儿子要被处死。兄弟、祖孙妻子、女儿及十六岁以下儿子则充宫奴。这里就很奇怪,上官庭璋被处死,他的三个儿子没有被处死,甚至没有进入奴籍(因为玄宗朝还做了太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上官琨儿的年纪没有记载,此处为猜测,但是他也被处死了。其实上官庭芝此时已经接近四十岁了,也不知道是何时与郑氏成婚,是否有其他子嗣。要么根据有的记载,真正被诬告的是庭芝,所以父亲和儿子死了。要么上官琨儿的死与这事件无关。总之,先这样写了。
    [r4]李忠是皇室成员,按法律被赐死家中。其实上官仪这种宰相照理来说也应该可以家中自裁,但记录是与家人一起被处死。
    [r5]唐朝称父亲为“阿耶”、“阿爷”或“耶耶”。
    [r6]唐代较轻的死刑是绞死,较重的死刑是斩首。至于五马分尸什么的,属于私刑,当然存在,但在朝野都不被提倡。
    [r7]其实正史上对于武则天、薛婕妤和太平公主的真名都是没有记载的。太平公主名为“李令月”一说,被很多学者质疑有误。这里是作者猜想。
    [r8]薛婕妤父亲是大文豪薛道衡,可惜去世太早,那时候不可能写家书了。对于薛家的族谱我不是很了解,随便写了一下。
    [r9]殊不知高宗挂念的,是让他想了半生的薛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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