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坐直了身子,视线落在屋檐下的雨滴上,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姐妹之中属我最年长,可偏偏阎王爷就是不肯收我,这些年她们一个个都去了,现在全家人在那边也该团圆了,就差我了。”
“您老终有一日也会去的,到那时老奴还陪着您,多少年不见其他几位小姐了。”佩蓉笑呵呵的,到了她们这个年纪,身边人或许还会避讳这个话题,但她们却是早已经看透了。
“哦,说到这个,云歌快去把表小姐特意差人送来的龙脑薄荷香点上,表小姐在信里头说了,这香最适合午觉醒来以后用,能提神醒脑令人神清气爽。”
老夫人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邵九郎的孙女儿……”
“可不就是么,绮清小姐自小便显露了经商天赋,如今执掌锦绣布行以及邵记茶庄所有买卖,难为她在那事儿之后还肯如此大方地同咱们来往,您老少到外边去,可不知道绮清小姐被人编排了多少闲话。”
佩蓉打抱不平,愤恨得激动了起来。
老夫人眯起了眼睛,她不用亲自到外边去也能猜到流言会有多难听,原本武安侯府与皇商邵氏是有意联姻的,这门亲事还是邵家老夫人再世时两家商议的。
邵家老夫人李香稚也是个颇为传奇的女子,她以无双女红在徐娘半老的年纪赢得天下人的尊敬。
想起这段陈年往事老夫人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当年香稚因为接连生下了四个女儿致使邵家香火无人继承,生意人头脑活泛,邵九郎便想了个法子,他在外头养了几个外室,还让外室与李香稚同时怀上身孕。
到产子时,若李香稚如愿以偿生下男孩,邵九郎便准备将外头生的孩子送去别处养大,可如果李香稚还是生了闺女,便从外室生的儿子里替换一个进来,名正言顺地作为嫡子栽培抚养。
当年这事儿原本做得滴水不漏,后来又正巧赶上改朝换代,真相便被一日日掩盖下去,直到十年后香稚偶然在街边的意外发现一个眉眼像极了其他三个闺女的小乞丐,她将她带回家才发现原是个女孩。
许是母女天性,香稚第一眼就喜欢上那女孩,自然是将她留在身边,运送茶叶入草原离家半年之久的邵九郎回来后,香稚还十分激动地将那女孩领到他面前,彼时她并不曾多想,只觉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偏邵九郎在见了女孩后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没等香稚开口便将整件事儿和盘托出,当时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连归隐多年的小六都惊动了。
事情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她嫁得最近,自然是怒气冲冲跑去兴师问罪,也正因为如此得罪了邵绮清的父亲,也就是当时外室所生却被替换进府的那个孩子。
且李香秀当时是支持小六的观念,要让香稚休夫将邵九郎扫地出门,否则不足以弥补亲生母女多年来的骨肉分离,偏偏香稚选择了忍辱负重,不仅没休夫还大度地原谅了邵九郎,继续养着外室生的便宜儿子。
此举可真是让人火大,李香秀责怪香稚窝囊,总之那些年两家闹得很是不愉快,几乎没怎么往来。
直到邵九郎天不假年,还有他那个外室生的儿子英年早逝,李香稚不得不以妇道人家的身份撑起邵氏整个家业,作为长姐,李香秀终究还是不忍心看妹妹苦苦支撑。
起先只是在背地里疏通关节邵氏商号大行方便,后来被发现,李香稚抱着作为遗腹女出生的绮清小姐上门,姐妹俩终是冰释前嫌,化解了多年隔阂。
大概就是越想要什么老天爷偏偏越不肯给,当年邵九郎费尽心机,到头来邵氏如今还是只剩下个女娃娃顶立门楣。
佩蓉还在打抱不平,“真叫老奴说呀,绮清小姐性情疏阔眼界高远,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自是一般闺阁女子不能比的,且听说她治家的手段也很高明,刚柔并济,未及笄便管家到现在,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
“只可惜咱们世子爷打小就把她当成了姐姐看待,从帝都回来后,更是直接将绮清小姐历年来送给他的荷包香囊,名贵字画什么的全都还了回去,拒绝的意思是摆到明面上了。”
“唉,不是老奴说嘴,世子爷这事儿办得着实不地道,就算要归还东西,悄悄命人送过去就是了,何必大张旗鼓惹人注目,弄得绮清小姐下不来台。”
“……”老夫人一阵沉默,说实话她还是膈应当年邵九郎的无耻行径,也依然为香稚在邵家操劳一生感到不值,但对邵绮清,老太太打心眼里是喜欢的。
那孩子是最像她的,聪明且自律,要强却不盛气凌人,大方却不烂好人,别人投之以桃她必报之以更加珍贵的珠玉,爱财却从不昧着良心挣银子。
可惜啊可惜,通儿这傻小子不识货,他被帝都那轮明月迷住了眼睛,再看不见唾手可得的夜明珠的光彩。
“说起来,上回志儿失了礼数,我还没给绮清那孩子赔礼道歉呢,难为她还有如此孝心,来来来,快把香拿过来我瞧瞧,这孩子的制香手法还是从小六留下了的秘笈里学的呢。”
老夫人来了兴致,小丫鬟们自然忙不迭地把盛着香的紫檀盒子奉上,谁知老夫人接过手之后一哆嗦,整盒香便倒了出去,再一哆嗦,连盒子都摔了下去。
不偏不倚,全都掉进了廊前的水坑里,所有香都被雨水浸湿透了,小丫鬟慌忙跑出去捡,佩蓉老眼昏花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她摆着手制止。
“行了,随它去吧,全都势头了捡起来也没用,真是太可惜了,你们快些差人去告诉绮清小姐一声,就说老太太不小心打翻了盒子,想用她的龙脑薄荷香用不上了,常常歇了午觉起来就头疼。”
“这……”小丫鬟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