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湘妃榻上坐起身,往床帐看去,果然,萧明楼还没起。
那月白色的床帐仍遮在床前,半透明的床帐内隐约映着个瘦削慵懒的人影,床上的人似乎被外面的动静吵着了,低哑而含混地嘟哝一身,翻了个身又接着睡。
祁昶盯着他的朦胧的背影看了看,半晌,眼底浮现出一丝无奈与一丝笑意。
祁昶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在萧明楼的面前,他能放下心头的戒备,安睡在这玩物丧志般充满暖香的房间内。
不过,他也的确是许久没有放松下来了,难得睡了两个安稳觉,一觉无眠到天亮。
祁昶弯腰穿上黑色水牛皮制成的中靴,靴上尽管泥点斑斑,却轻便耐磨且有韧劲,一双皮靴将他小腿绷出个弓弦般的弧度。可见他不但腰背结实,交战时将两条铁杵般的长腿一扫,也是一双绝佳的破敌利器。
祁昶已将声音放轻了,没想到轻步走向门口时,床帐内又传出一道清晰得不像是刚睡醒的声音:“你要去哪?”
他一回头,便看见萧明楼已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黑眸半阖,显是还有些惺忪,不过他却做出一副执意要起的样子。
正如兰儿所说的那样,祁昶惯来不喜欢和别人解释什么的,此时却鬼使神差地朝萧明楼走了过来:“我去套马车,晌午之前就要出发去晗城,还要去备些干粮。”
萧明楼半眯着眼朝他伸出手:“扶我起来。”
祁昶让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上,稍一使劲,便将他从床上“拔”了起来。
殊不知,萧明楼并没有就此放开手,而是顺势歪倒在他身上,头刚好靠在祁昶的胸口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睛睁不开还要指使他:“衣服在那边架子上,头发随便束起就行,嗯……别忘了鞋子。”
指使起人来,可半点不客气。
祁昶身体微僵,以为萧明楼是故意看他笑话,结果低头一看,这人已经在他怀里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已是又睡了过去!
幸亏他虽不是筋肉虬结的猛汉,但也天生体魄刚硬,膂力惊人,一条胳膊托住萧明楼的腰还是绰绰有余的。
随后他就跟身上贴了块牛皮糖似的,带着这个半睡半醒挂在自己身上的家伙,艰难地移步到了架子旁,顺手捡了萧明楼的那双丝绸做的软底鞋拎在手上。
一边帮萧明楼穿衣换些梳头发,祁昶一边在心里道,这哪里是不给他服侍的机会,分明是没把他当外人,昨天早上收拾的那么整齐才是和自己开玩笑的呢!
这人当真是懒得没骨头了!
好容易帮他收拾完,祁昶脸上身上已经起了一层的汗。
偏偏罪魁祸首半点不知情,等衣服都穿得妥帖了,萧明楼这才眨着蝶翅般的长睫,睁开眼:“什么时辰了……怎么起得这般早?”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笑开了,“唷,怎么这么贴心,连衣服都帮我穿好了?”
得了,敢情之前跟萧明楼说的话也是白说了,而且只怕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半睡半醒时说过什么。
萧明楼还颇为揶揄地绕着他看了一圈:“是不是要出远门了,你舍不得我?”
祁昶懒得回答,况且看萧明楼的脸色,也知道他不过是随口占占他的便宜罢了。
跟这样的人是计较不得的,否则他就成了第二个兰儿,除了把自己气得肝疼之外,得不到任何好处。
有萧明楼在侧,早饭依然丰盛,有甜咸粥各一碗,炸油条炸春卷炸响铃,爽口的拍黄瓜,凉拌百合鸡丝,桂花蒸糕,并水晶虾饺等等。
满桌琳琅,即便是富甲一方的施家,早饭也吃不着这么精致的美食。
加之修真界的食材,长期受到天地土壤中灵气的滋润,即便是拿凡界的种子,种出来的瓜果米面也比凡界的要香,就连尝遍天下美食的老饕都得赞口不绝。
祁昶又发现了萧明楼的一个特点——他不但懒,还爱吃,而且这两日来吃的东西就没有重复的。
初见面时因萧明楼喜怒无常神秘莫测而产生的忌惮,此时已经彻底消磨殆尽。
这么一个游手好闲又惫懒的家伙,有什么地方可忌惮的?
早饭后,祁昶将套好的马车从后院拉出来,施月莺主仆也已是整装待发之势,就在兰儿托着她家小姐上了马车,自己也准备爬上去的时候,就见赵大恭恭敬敬地将萧明楼送到客栈门口,手里还拎着个份量不轻的包袱:“少东家慢走。”
“嗯。”萧明楼接过包袱,慢悠悠地抬脚走向了马车。
假的吧?其实这人是要绕过他们去别的地方,对吧?兰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明楼离自己越来越近,差点没从马车上摔下去:“你……你怎么也来了?!”
“我没说过要和你们一块去晗城吗?”萧明楼先是一顿,随即恍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那现在说也不迟。”
兰儿说不清是悲愤还是恼怒,显然是被萧明楼这一决定弄得脑袋又要昏过去了,口不择言就道:“你……你不许跟过来!马车这么小,坐不下三个人!”
“无妨,我坐外面便是。”萧明楼摆摆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阿丑可是我花了重金买下来的,若他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找谁讨这笔账去,自然是要跟着你们。”
能要点脸不,你那是叫“花重金”吗,分明是空手套白狼!兰儿瞪了瞪眼,内心疯狂腹诽。
骂也没有用,赶又赶不走,况且阿丑又恢复了一副什么话都不说的态度,跟截木头似的,没人帮着她说话。兰儿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萧明楼轻轻一跃便坐在了马车前端,只好愤然钻进车厢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祁昶的确没有拦着萧明楼,但也并不是如兰儿所形容的那样,木头一截。
若是兰儿迟片刻再进去,就会看见祁昶帮萧明楼把包袱放在了隔板下方,驾车前还特地嘱咐萧明楼一句:“坐稳了。”
萧明楼嘴角微勾,屈起一条腿踩在车辕上,手置于膝盖,手指边敲边哼出一段不在调上的曲子。
那曲子或许在别人唱来悠然又有韵味,但到了萧明楼口中,就变得难听至极。
然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祁昶听在耳中,只觉得略有几分熟悉,好似以前在哪里听过,仿佛有人曾经挨在他的身前,亲昵地凑到他耳边轻哼。
这种熟悉感是身体带来的,即便他失去了记忆,可身体却已经产生了本能。
瞬间,祁昶只觉得自己血液凝滞,连呼吸都重了两分,他忙问萧明楼道:“你是哪里人?方才那是你的家乡小调吗?”
萧明楼讶然地低下头,就见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对方死死攥着,生怕他跑了似的,他微一皱眉,又很快舒展眉心,朝他微笑:“我是修界人,被捡回去的时候还小,并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何处。方才那小调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了,只是记住了而已,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无妨……”祁昶难得生出一丝对过往的探究之心,此时听得萧明楼这么说,也难免有些失望,过了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这才留意到,自己还死死抓着萧明楼的手,几乎将他的手骨都要捏错位了。
可萧明楼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祁昶马上歉然地松开手:“对不起,我……”
“我会帮你留意那首小调的出处。”萧明楼却看着他道,眼神柔和得仿佛化成了一团水,又轻声地补充,“……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想知道的话。”
祁昶还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对一首小调有如此反应,也没留意到萧明楼此时的眼神,只对他点点头:“好,那我就先谢过你了。”
萧明楼摆摆手:“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你不用总是谢来谢去的……”
他正要再说点什么,祁昶忽然脸色一变,猛抽马鞭,马匹受不住催促,立刻撒开了蹄子往前冲。
萧明楼扶着马车的护栏才堪堪稳住身体,抱怨道:“慢点,屁股都要被你震出八瓣儿了!”
而里面也同样响起了兰儿的抱怨声:“阿丑,你驾车就不能驾稳一点么?!”
“慢不了。”祁昶眼神流露着一股狠劲,目光在四周扫视飞快扫视一圈,“我们遇到刺客了。”
话音刚落,前方官道上突然从土里冒出一根巨大的绊马桩,木桩上分布着根根铁刺,铁刺上还泛着绿光,显然是淬了剧丶毒,只要祁昶的马碰到一点,他们这马车就要报废。
所幸祁昶御马术极佳,险而又险地在绊马桩前勒住了马。
那马也颇有灵性,深知自己已落入险境,也不乱跑,而是马蹄暴躁地在原地刨了刨土,喷了两个响鼻。
祁昶从腰侧抽丶出自己的短剑,跳下马车,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剑锋横于胸前,冷笑:“来吧!”
兰儿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往外看,差点没被这黑压压的一群人吓得倒坐回去,好半天才喘过来气。这次的刺客人数可太多了,比她们以往见过的加起来还要多!
再一看,那萧明楼还好端端地坐在马车前。
兰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萧明楼,你不是修者吗,你为何不去帮阿丑的忙,就眼睁睁地等着大家一起死吗?”
“你不是也听赵大说过,修真者之间有修为高低,我这等微末修为,在别人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萧明楼说得轻松,半点不以为耻,还很有耐心地对兰儿道,“我若是去帮忙,只怕会越帮越忙。”
“你!”兰儿猛喘一口气,指着他,手指都在发抖,“你胡说!你不是连我和小姐在马车上议论阿丑的话都听得到吗,你还能激发门牌上的结界,让雨城的人都知道我们住在了锦鲤客栈!”
萧明楼一怔,倒没想到这小姑娘怒到极点脑子还能转得这么快,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分赞赏,只不过兰儿把他眼里的笑意当成了嘲弄。
而萧明楼也不介意被误会,还故意道:“我是开客栈的,察言观色是做生意的根本。你们主仆两人自来到我的客栈,不论商量什么事都不会过问阿丑的意见,且那夜你们刚来到一个陌生之地,却与唯一能保护你们的阿丑保持着距离,显然是对他有几分嫌弃的。我若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还开什么客栈呢?”
兰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讷讷地发不出声音来。
“至于门牌上的结界,那是早就请人刻画了阵法在上面,只消用真元一催就行,费不了多大劲儿。”萧明楼望着前方祁昶冲杀于尸山血海的凌厉身影,边欣赏着那副杀气重重的画面,边一心二用地继续道,“何况这些人可都是受过训练的刺客,手上的人命没有千八百也有好几十,我便是有门牌在手,那点结界也很快会被他们破掉的,哪里打得过人家!”
兰儿终于回过神来,闹了半天,她本以为有萧明楼跟着,这一趟算是有修者坐镇,可保安全了,没想到这人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根本就是个拖油瓶嘛!”兰儿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萧明楼不在乎她的无礼,还笑着安慰她:“莫着急,我觉得阿丑一定能打败他们的。”
你说能败就能败?阿丑又不是神仙,他甚至连修真者都不是!
兰儿气鼓鼓地想,指望这个萧明楼,还不如赶紧找点趁手的家伙,若是阿丑拦不住这些刺客,她还能帮小姐挡一挡。
却没有注意到,萧明楼此时眸光流转,似星河璀璨,明亮而玄奥,黑瞳深处像是有一枚枚复杂深奥的符篆在凝聚成型。
※※※※※※※※※※※※※※※※※※※※
萧明楼:嗯哼,是不是神仙,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