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的起初几年,她还曾臆想过与孟和平重逢,从场景到台词,一遍又一遍。或许是十年,或许是十八年,就像张爱玲的那部小说。凄清而唯美,说一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许只是三年五载,再见了面,在歌舞升平衣香鬓影的场合,如同韩剧一样唯美心碎。后来她才渐渐心灰意冷,明了命运的遥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见着了他结果事qíng比她想像的轻松许多,她声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没有发颤,亦没有结巴:孟和平,是你吗?
她从前就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刹那,也只是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又问:佳期,这么多年你上哪儿去了?
她噢了一声,说,我一直在这里啊。简明扼要的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场翻滚向他介绍了一下,他扬起眉来:你专业不是西班牙语吗,怎么现在做广告?
小语种找工作有多难尤其是像她这种一流大学二流专业毕业的三流学生,她又笨,永远考不到翻译资质。
何况他硕士学位还是微电子呢,结果现在还不是跑去当了无良地产商?
真令人丧气,本该dàng气回肠的旧恋重逢,说的偏偏是这种无聊又无聊的旁枝末叶。要紧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那样多那样多的话,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里,一直是她最后的支柱。再难再痛的时候,她也忍了过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见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见到他但明明知道不会,命运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今天真的给了奇迹,她却全都忘记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坦然的、从容的,忘记了。
他正视她,并且微笑。
而她直到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躲在暗夜的被底哭泣,唯一仅存的挚念是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然后嚎啕大哭,将全部的痛,一点一点讲给他听。
今天才知道是多么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见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被风chuī散在时间里,一点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来看位朋友。
他忽然扬眉:你来看东子?
原来整个十七楼病区,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东。
原来这样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样,都是来看阮正东。
其实当年她曾听他提到过东子,甚至还听他讲过由来,因为《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缘故,东子的祖父才给孙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名。据说两人自幼好得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如同胞兄弟。后来东子在国外多混了两年,革命的友谊才暂时出现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里。
其实她一向迟钝,孟和平过去总说她是傻丫头,叫得那样亲昵,后来一想到,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这句话,要用到这里才好。
她其实早该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时候,这种特制特供的火柴,外头不会有流传。
孟和平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并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来,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忆杂志上的报道,可是中规中矩的财经杂志,半句八卦都没有提,压根就没说他有没有结婚。她忽然惭愧起来,有没有老婆都不关她的事qíng了,有句话说的好,从此萧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我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原来已经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气色这么好,还住什么医院,不如回家养着去。
阮正东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gān。世上难得有人穿睡袍还能这样得体,站在医院走廊,跟站在自家卧室似的风流倜傥。但也许是旧qíng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她觉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两个男人只顾叙旧,还顾不上她,她心里直发虚,要不趁这机会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还没迈出腿去,病房里忽然有人探出头来:哥,是不是和平来了?
声音娇俏甜美,正是她适才听到的那一个声音,没想到长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善。同阮正东一样,有一双伶俐的眼睛,见着孟和平,眼波一闪,亦嗔亦娇:不是叫你七点来接我,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一转头见了她,也不作声,只是笑吟吟瞧着她
阮正东这才像是瞧见了她:佳期你来了?向她介绍:这是我妹妹阮江西。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后向那一对璧人含糊其词的指了指她: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旧欢新知齐齐登场,而且还有qíng敌夹里头可到底谁是谁的qíng敌啊,她还真没搅清楚。
结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对她好奇到了极点,亲自替她倒茶。在医院还能喝到这样香甜的八宝茶,实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说:这茶还不错吧,是打电话叫老三元送来的。她不吭声,免得显得自己少见多怪,老三元茶庄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为店堂小,位子有限,据说许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预约排号,居然肯送外卖到医院,这种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东不能喝茶,端杯白开水陪着,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来的。阮江西描述他晕倒时的场景,绘声绘色,讲到要紧处一惊一乍,抑扬顿挫。饶是佳期这不相gān的人,也听得紧紧提着一口气。阮正东笑:甭听西子骇人听闻,她是做新闻的,有职业毛病。
佳期这才想起来她为什么面善,因为她是新闻评论的女主播,人比镜头上看起来要年轻许多,大约在节目里总是词犀锋利批评时事,所以给人印象很鲜明。其实现实里也只是娇俏的年轻女子,口齿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马,俊男美女,各自事业有成,任凭谁听了都会觉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电话响起来,她趁机走开去接。是周静安打来,兴高采烈:快来快来,新世界在打折,有条裙子真适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声音答:啊?老板有要紧事找我加班?我马上回来。
周静安莫明其妙:喂喂,你猪头了啊?说什么呢?
她答:你先应付他一下,我二十分钟内赶回公司。
周静安还在呱呱乱叫,她已经将电话挂掉,走回去歉意的说: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说:我送你。
她到底没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还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东说:那你等一下,我换件衣服送你。
她还没答腔,孟和平已经说:行了吧,你还在住院呢,我送,回头我再来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东也没坚持:那谢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样啊,原来替你将这个谁那个谁送来送去,也没见你道一声谢。
阮正东也笑:我几时叫你送过谁了,少在这里胡扯。
佳期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蚀出一个深dòng,只怕真的嗓眼一甜,会吐出一口血来。她觉得自己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蚋,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上来,一丝丝缠上来,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能动弹,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电梯下去,咫尺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形同牢笼,她实在不愿再与他同车,于是说:我还是打的吧,医院门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语气淡然而坚持,又补上一句:我答应了东子。
这般有qíng有义,她为什么还想流眼泪。
他开一部Chopster,车内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有她觉得局促。
他车开得很慢,仿佛是习惯使然,这么久不见,他真的像是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儿时记忆里的《she雕英雄传》,总记得是那样美,那样好,可是不敢翻出来看,怕一看了,就会觉得不是那个样子她曾有过的记忆,只害怕不是那个样子。
周六的下午,街道上车流缓慢,绿色的士像一片片叶子,飘浮在蜿蜒河流。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两侧千帆过尽,楼群林立。
恰好是红灯,停在那里等着。她转过脸去看车窗外,忽然认出这个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会看到成片旧式的住宅楼,一幢接一幢,像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子,粗砺的水泥墙面,密密麻麻的门dòng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当年,端一张藤椅在狭窄的阳台上晒太阳,头顶晒着她的T恤他的衬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过他们的头阳台外就是沸腾的市声,车声人声喇叭声,小店促销音乐声浩瀚的声音海洋,就在阳台下惊涛拍岸。淡金色阳光像瓶子里的沙漏,无声无息只是劈头盖脸的筛下来,旁边隔壁家的阳台,拿大筛子晒着切成片的莴笋许多年后她都固执的记得,记得幸福的气息是晒莴笋gān货独特的香气夹杂着灰尘呛人阳台很小很窄,只能摆下一张椅子,他老要和她争,最后两个人挤在一起,也不觉得腻,还揪住他问:孟和平你gān嘛要叫这个名字?
他说: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呗。
后来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正在保卫西沙的战场上,所以才给他取名和平。
终于到了公司楼下,她说:你别下车了。他说:没事。仍旧下车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彬彬有礼的绅士举动。
原来他多懒啊,只有她知道。袜子脱下来扔在那里,非得她动用武力威胁,他才肯去洗,还在bī仄的洗手间里唱歌:啊啊给我一个好老婆,让我不用洗袜子,就算工资上jiāo,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后悔荒腔走板的《忘qíng水》,笑得她前俯后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两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头一侧,却温柔的吻住她,就那样扎煞着满是泡沫的双手,温柔的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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