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月是陆家的家生子,被拨来照顾她,虽说平日也尽心尽力,但有些事到底是不适合同她和盘托出的。
就像自己缺钱用、急着寻觅一个如意郎君,哪能向陆家的侍女诉苦呢?
她几乎愁肠百结,只能用指尖在砚台中蘸取一点墨汁,轻轻点在方才那张报废了的宣纸上。
指尖轻点几下,一朵墨梅立马跃然纸上,虽然胖嘟嘟的毫无风骨,但也不失为一番野趣。
婉月凑上来看了一会儿,笑道:“小姐果真是心灵手巧,老太太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樱樱被她夸得也跟着飘飘然起来,偏生还故作谦虚道:“她老人家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种小孩子玩意儿哪能入老太太的眼呢?”
身后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那热气撩着樱樱颈后敏感的肌肤,叫她立马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每当她身后有人,十有八.九都是陆云渡,她几乎要对此有了心理阴影,皱眉转过头去,却对上一双风流多情目——正是多日不见的陆家二郎陆愁余。
“妹妹这是在作甚?”陆愁余一撩衣袍,挨着樱樱在梨花榻坐下,偏过头来看她的画。
不知为何,樱樱蓦地回想起那日陆三郎对自己的警告,心中一紧,两手掩住桌上的梅花图,对着近在咫尺的陆二郎道:“二哥哥没什么,不过是我同侍女玩闹罢了,别让二哥哥瞧见了笑话我。”
但陆二郎是个至真至纯的性子,他早把那日的尴尬抛之脑后,态度熟稔得仿佛两人相识多年,毫不客气地就要去夺她压在手下的稿子,“妹妹蕙质兰心,想来书画也是一绝,让我瞧瞧又何妨?”
樱樱争抢不过,又不敢当着老太太房里下人的面和二郎拉拉扯扯,只好松了手,露出那几朵胖嘟嘟的梅花来。
当今贵女习画者不在少数,不过画的都是仕女、山水,像她这样随随便便的,恐怕连信笔涂鸦都算不上。
果然,瞧见那几朵梅花,二郎单手撑着膝盖,毫不掩饰地轻笑出声,一双桃花眼中沁满笑意,偏生他还用手里的宣纸轻轻拍着樱樱的脑袋,“妹妹这画真是……童趣非常啊。”
他语调漫不经心,最后的尾音微微上扬,仿佛钩子般无意间便摄人心魄,引得人无端脸红。
樱樱今日梳着双挂髻,被他揉得两三根发丝垂落在耳旁,她被嘲笑得脸上生热,连忙伸手去抢那稿子,“说好了不许笑我,二哥哥怎的又这样戏弄人?”
他人生得高,长臂一伸,她就无论如何都够不着了,还继续笑道:“这梅花合该刻出来,好叫我日日看着表妹的大作。”
那日同二郎君在花丛中偶遇过后,樱樱回房后曾旁敲侧击地向婉月打听过,知道二郎平日就是个风流不羁爱玩闹的性子。但此时被他如此嘲笑,也不免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高了些许声音,“二哥哥!”
见她眉间微蹙,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己,仿佛快要滴下水来,陆愁余心知不能玩笑太过,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罢罢罢,表妹气量太小,我若是把表妹给戏弄哭了,岂不是成罪人了?”
樱樱这才一把抢过那稿子,塞到那一叠佛经下去,别过脸不肯搭理他。
“当真恼了?”
一张俊脸突然放大出现在眼前,樱樱吓得往后一靠,反应过来后才道:“我怎么敢生二哥哥的气?”只是那樱桃小嘴还抿着,分明是还没消气的。
“我当真错了,只能画幅梅花图来向表妹赔罪,还请表妹原谅二哥。”说着,陆愁余执起桌上一支狼毫,拿过一张雪白宣纸,就随意在纸上涂抹起来。
一副墨梅图便跃然纸上,不过轻轻几点,墨梅那迎风而立、傲雪临霜的气度便呼之欲出,鼻端仿佛已有墨梅凛冽冷香萦绕。
“樱樱有福气了,平日多少人求着你二哥作画他还不肯呢,你一来他就眼巴巴地给你作画!”
内间突然传来这一声,樱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老太太午睡完起身了!
她轻推一把挨着她坐在榻边的陆愁余,连忙趿上藕粉绣花鞋,起身前去搀扶老夫人,“外祖母怎么这样早就起身了,何不多歇歇?”
陆老夫人由她搀扶着在梨花榻坐下,拍拍她的手笑道:“老咯老咯,午间睡多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祖母说的是哪里的话,您福如东海着呢。”在梨花榻侧边的陆愁余也起身给老夫人斟茶,一边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老夫人抿了一口清茶,才瞧见红酸枝小几上那厚厚一沓佛经,“你这丫头,不过一中午的功夫就抄了这许多?手可酸了?”
“不碍事的外祖母,我写得快,一会儿就抄好了。”樱樱一边手脚轻快地替老太太捏肩捶背,一边抿唇微笑道,和方才同陆愁余对峙时那咋咋呼呼的模样简直天差地别。
“还是姑娘孝顺,若是你们一个二个能有樱樱半点懂事,我哪里还用得着操心?方才怎么惹你妹妹生气了?”老夫人招呼她坐下来歇息,嘴里却是在揶揄一旁没个正行的陆愁余。
“外祖母,二哥哥同我玩笑呢,我没有生气。”寄人篱下,樱樱哪敢当真告状告到老夫人面前去,连忙开口劝阻。
陆愁余却毫不在意地承认了,“都是孙子的错,笑得妹妹恼了,只好画了幅画来赔罪,还望妹妹原谅我。”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墨梅图。
老夫人笑道:“樱樱又不知道,你少在她面前显摆你那点名声,免得说出去贻笑大方。”
见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一脸懵懂无知,老夫人实在是喜欢她这乖乖巧巧的模样,笑呵呵解释道:“你二哥年纪小,仗着有点才学就在外人面前轻狂,得了个名士的虚名,你可别被他哄骗了去!”
老太太这话说得谦虚,但樱樱心里清楚,名士是当今最受文人墨客们追捧的对象,陆二郎必有过人之处。单看那随手而画的墨梅,便知他功力深厚,绝非寻常。
想到这里,樱樱看陆二郎的眼神不由充满了崇拜敬畏。
见表妹方才还气得两眼通红,这会儿又眼巴巴地望着他,陆愁余心中好笑,隔着小几伸出手来,在她眉间那红痣上轻轻一点,“怎的,妹妹也要学作画不成?”
“真的可以吗?”温良如玉的指尖点在眉心,樱樱的心砰砰跳动起来,不过不是为了二郎眉眼间的风流意态,而是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提升自己的机会。
学习作画,是金陵城中贵女们从小的必修功课,而她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只能靠自己争取。
何况是眼前人是有着名士身份的陆二郎,清雅出尘,又哪是画馆中那些庸碌画师能比拟的?
“这有何难?”老夫人笑着开口,算是为此事拍板做主了。
当跟着陆二郎进入他的书房,看见外间楠木书桌上堆着的厚厚两摞高请帖时,樱樱唇边酒涡怎么也压不下去了,“二哥哥交友如此广泛吗?”
陆愁余随手捻起一张大红洒金的请帖,看了一眼便扔回书桌上,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耐烦,“俗人多事。”
她悄悄看了一眼,二郎君扔掉的那份请帖,落款小小一方红泥印章,“清远……”她终于把这二字同长公主的封号对了起来,猛地抬头,“二哥哥,这是长公主的请帖呀!”
长公主这样的贵女,怎么能随便丢掉她的请帖呢?
陆二郎却是长眉微挑,一脸不解,“长公主又如何?”
若是这个公主的赏花宴他也去,那个郡主的春日宴他也去,他干脆整日泡在宴会中罢了,哪还有时间做自己的正事?
他越是满不在乎,却叫樱樱越是心跳,对陆家的底蕴深厚、钟鸣鼎食更有深一层认识。
当今皇权不如前朝那般集中,处处少不得世家大族的帮衬,而陆家更是世家当中的翘楚,才会令陆二郎随随便便说出一句“长公主又如何”来。
樱樱绞着手帕子,对陆二郎满心满眼都是真挚的崇拜。
作者有话说:
樱樱:二哥哥好帅!
陆云渡:?
第9章
翌日午后,一辆青幄绿盖璎珞马车自陆家角门前启动,缓缓向着舞阳公主府驶去。
二郎君一上车便靠着车厢闭眼假寐,见他眼下似隐隐有青黑之色,樱樱安静跪坐在一旁替他扇风解暑,懂事地没有出声吵闹。
二郎君洒脱随性,昨夜必定是又月下作画才熬得眼下青黑,她可万万不能吵了二郎。
昨日在陆愁余书房中见识了各类请帖,樱樱差点挑花了眼,咬唇纠结了好一阵,舍掉那些官场上的、身份过低的,才从中挑选出舞阳公主赏花宴的请帖来,求着二郎君带她去赴宴。
本以为能说出“长公主又如何”的陆愁余必定不喜宴会吵闹,不料二郎答应得极为痛快,眼下人都已经坐在了前去公主府的马车上。
昨晚回房后听婉月解释才知道,二郎年少成名,名士风度,书画双绝几乎独步天下,人又生得风流倜傥,每每外出都引得狂蜂浪蝶追逐,二郎向来不喜外出。赴女郎们的小宴,更是绝无仅有。
樱樱听了,为二郎居然破例带自己去赴宴而受宠若惊,暗地里尾巴都快翘上天,得意至极。
甚至挑出自己平日都舍不得穿戴的钗环衣衫,费尽心思装扮,好风风光光地在金陵贵女们面前第一次露面。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的一瞬间,闭眼假寐的二郎睁开眼,对上正替他扇风的樱樱。
车还有些不稳,两粒玛瑙耳坠子挂在耳垂下晃晃悠悠,衬得她一双琥珀般清澈透明的眼睛更是晶莹。
陆愁余在那双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背靠着车厢引枕,懒洋洋轻笑,“我就说梦中怎也暗香浮动,原来是表妹在此,只是怎好麻烦妹妹替我扇风?”
樱樱几乎被那艳如桃花的笑意晃晕眼睛,低眉敛目,手里绣橘猫扑蝶的小团扇也跟着低了下去,“二哥哥拨冗带我前来赴宴,樱樱无以回报……”
陆愁余只当她是小孩子心□□玩,整日憋在陆家,不是为老太太念经就是呆在房间里,怕她憋坏了才带出门玩玩。他虽然不喜赴宴,但也不必叫个小姑娘诚惶诚恐至此。
他伸手夺了樱樱手上的团扇,一撩车帘便下车去,“表妹力气小,当心累坏了我又挨祖母教训,还是我自个儿扇风吧。”
他说着话,还屈尊纡贵地充当车夫的角色,替樱樱掀起车帘来。
樱樱只得以手帕掩唇轻笑,又不敢当真让二郎伺候她,连忙下车来。
正巧一辆华盖六角马车也在公主府门前停下,她顺势一眼望去,见车身上绣着“北安侯府”的字样,知道应当也是赏花宴的客人之一。
坐在马车中的钟玲珑正要下车去,忽听身旁伺候的小侍女惊叫道:“姑娘您瞧!竟然是二公子!”
她闻言却是微微皱眉,不急不缓地斥道:“二公子怎会来赴宴,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勿要将他人错认成二公子。”
那小丫头却还扒着车窗往外看,道:“姑娘,奴婢怎么可能认错,那就是二公子无疑!”
听小丫头如此笃定,钟玲珑惊得丢掉手中扇子,连忙掀帘一看。一片雪青衣角自眼前掠过,那郎艳独绝的模样,除了陆家二郎君,还能有谁?
但待她看清二郎君身边跟着的那个藕荷色身影时,宛如一桶凉水当头而下,偶遇的满心欢喜迅速成了嫉妒,“二郎身边那人是谁?”
侍女小心觑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心知小姐心慕二郎君多年,必定不能容忍二郎身边突然多出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来,只得小心翼翼道:“奴婢也不知……”
眼见着那两人都快步入公主府,钟玲珑恨恨摔了车帘,下马车快步跟了上去。
*
“二郎请留步。”
一道莺啼婉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樱樱脚下一顿,刚想回过头去,却见二郎脸上没有半点反应,仿佛被叫的人不是他。
她站在公主府门前,往府里看了一圈,看到此地除了身边的陆愁余再没其他人影,而身后的叫声还未停歇,甚至有追上来的架势,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二哥哥。”
钟玲珑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连满头精心挑选的璎珞都乱了两分,却见那人同二郎拉拉扯扯的模样,当即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但她好歹还维持着北安侯府嫡女的气度,上前来见礼,“见过二郎君。”
陆愁余仿佛这会才瞧见她,面上无波无澜,下巴轻点,却是开口道:“表妹樱樱。”
钟玲珑本还为二郎肯开口同自己说话而喜悦,谁知他竟是介绍身边的人,一双美目立马调转过来盯着他身边的樱樱,似要把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陆家这一代都是郎君,仅有的几个表姑娘都不是偏居远方就是早已嫁人,这个表妹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怕不是二郎哪个新的红颜知己吧?竟能得到二郎如此垂怜,亲自带来赴宴。钟玲珑在心底酸溜溜地想着,眼刀子直往她身上扎。
这种软刀子眼神,樱樱早就见识过无数次,哪里放在眼里。她心知这人在二郎这里必定是挂不上名号的,但是礼数不可废,乖巧侧身行礼道:“樱樱见过这位姐姐,还请姐姐多多指教。”
三人在府前停留这一眨眼的功夫,府外又来了好些人,一见到陆二郎,人群中立马响起小声议论。
陆愁余向来最是厌恶那些人探究的眼光,正巧公主府的管家急匆匆前来招待客人,他转身过来,在钟玲珑耳边轻声吩咐一句。
二郎已经悠然离去,钟玲珑却还愣在原地,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她眼皮似有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良久才期期艾艾道:“樱樱妹妹,姐姐带你进去歇息吧。”
饶是樱樱再聪明,也想不通她为何一瞬间如此态度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