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顿,眨眨眼,霎时间笑意在她脸上绽开,柔情似水又幸福甜蜜,若叫那些见惯了她说一不二威严干脆模样的下属见到,只怕是要吃惊的。
“当年初见便是遥遥一面,缘分使然,我们便都对彼此注意了,然后一步步地靠近,如今想来,也是上天成全。不然以我们的性子,活该是要错过的。”皎皎道。
确实,安隽云是个温吞性子,皎皎彼时行事又有太多忌惮,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多亏了上天成全,叫他们总有相见的缘分。
最后各迈出一步,便走到了一起。
感情的基础,是叫皎皎不顾一切也要与安隽云长相厮守的前提。若是没有那几次缘分使然的相见,何谈什么感情,皎皎与安隽云也不会有发展了。
娜仁如今想来也是分感慨,对留恒未来的感情归宿更生信心,道:“你阿玛当年也是,总喊着要寻到一心一意的人相伴,才算不辜负来这世上一回。抗旨拒婚的事他也做了,后来几乎是带着你娘‘私奔’了。有了你,有了夫妻之份,他也算是如愿了。”
这回提起隆禧来,她倒没有什么感伤,眉眼间带着的笑叫人见了便能联想到春日阳光,暖洋洋的,直暖到人心里。
其实隆禧和阿娆,也算是幸福的。
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
纵然双双早逝,黄泉共为友,也算是长久。
留恒一一应着,神情很温和地看着她,缓缓道:“娘娘,您放心吧。”
他说话一向叫人信服。
娜仁便你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有不放心的啊?我们恒儿大了,有出息、有能耐,总有一日,也会遇到意中人,一生幸福。即便没有遇到,娘娘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人这一生,没有什么是必定要有的,无论有没有妻子,都算是圆满。若说归宿,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是归宿?若说所爱,亲人朋友众多,哪一个不是所爱?再说香火……大不了过继一个,百年之后替你摔丧驾灵。无论是你皇伯父还是我,都不会叫你阿玛这一支人丁衰败。”
这样的观念,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极为难得的了。
皎皎鼓掌捧场:“额娘洒脱!”
她说的是真心话,她一直都觉着,娜仁与寻常女子大有不同之处,甚至心胸开阔性格洒脱,大部分所谓的“顶天立地大男儿”,也多有不及。
留恒亦笑着听娜仁所言,笑容虽淡,却十分真切,在他脸上看到,可谓难得。
他说:“娘娘放心,这些我都省得的。”
“那便好。”娜仁摸了摸他光溜溜的大脑门,似乎透过他在看另外两个人,语气温柔极了,“娘娘只要你如意,如你自己的意,就怎样都好,外人怎么说、怎么看,娘娘都不在意。”
留恒点点头,又缓声道:“我也希望您能如意。”
“我呀——”娜仁笑眼弯弯地,碰着一碗清茶,仿佛长长叹了一声,徐徐道:“我自然如意了,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要论顺遂,普天下又有几个人及得上我?只要你们都好好的,我便可以放心,也算更加如意,锦上添花了。”
她这是真心话。
人生在世,知足者常乐。
娜仁从没觉得自己过得憋屈过,无论外人怎么看,她觉着自己这些年过得还算顺心,若论潇洒恣肆,不说后宫中,数遍京师,能胜过她的女子又有几个?
人说众生皆苦,当世女子更苦,娜仁算是过得甜的了。
第146章
康熙此番出征,大捷,噶尔丹服毒自尽,也算是清军留给这位枭雄的最后一分体面。
回銮时京师的天气还不算很热。
前朝要为将士们洗尘轻功,早早便预备着。
康熙只回乾清宫沐浴一番,直慈宁宫向太皇太后与太后行了礼,与早候在慈宁宫的诸多嫔妃匆匆见了一面,便转身去了前头。
旭日将将落,天边大片大片的红霞鲜艳静美,如织女手中一幅瑰丽的锦缎终于完工,在天边徐徐舒展开来叫世人开眼,又仿佛是天边烧起了一把火,席卷蓝天白云之后,满目皆是瑰丽艳红。
这样美的黄昏,直到今日,康熙才能定下神来,仔细欣赏。
从前头饮宴归来,他略吃了两杯酒水,以他的酒量,倒不至于大醉,只是酒意使他放松下来,推了辇轿,带着宫人缓步行在宫道上,不时驻足抬头,欣赏天边红霞。
还是梁九功轻声开口道:“万岁爷,公主这会带着小县主在永寿宫等着您呢,若是再晚一会,宫门落锁,公主便要出宫了。”
“……皎皎大了,如今,回家不是回她那后殿,而是回公主府里了。”康熙仿佛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都大了,皎娴嫁了,皎定嫁了,今年,皎淑也要嫁了。朕的女儿们,一个个,都离开这紫禁城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呵。”
他轻嗤一声,不知是对着谁、对着什么事。
梁九功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只当没听到康熙最后那一声。
康熙到底还是加快了脚步,一边向永寿宫去,一边喃喃道:“今晚不叫皎皎回去了,朕的女儿,朕的外孙女,留在家里住一夜还不成吗?”
“成,成,万岁爷您小心着脚下。”梁九功因康熙饮的那两杯酒,此时心中是有一万个不放心,恨不得走上前去将康熙搀扶着,但见康熙走得还算稳当,也便罢了。
康熙一走到西长街上,娜仁这边便得了消息。
康熙来到时,便见皎皎怀抱着柔维,笑盈盈地站在永寿门下。
因这些年见得少了,康熙格外珍惜与女儿相聚共享天伦的时候,又因为皎皎常年奔波在外,他对女儿总有一万个不放心,形成了一见面便上上下下将女儿仔细打量一番的习惯。
虽然知道女儿位尊权重,心智手腕也不缺,在外头并不会受什么委屈。
但在外闯荡,哪能不经历些艰难呢?他总怕皎皎在外,碰上什么困难,或是遇到什么险境,苦了自己。
但他为了在许多意义上的省心,没有也不能在皎皎身边安插人,便只能抓紧每一次见面的机会关系女儿。
今日也不例外,他仔细将皎皎打量一番,见她身姿丰腴面色红润,便将心放下,再一看,见女儿笑意柔婉,小小的外孙女乖乖巧巧的躺在母亲怀里,肥嘟嘟粉嫩嫩的小脸上嵌着一对如宝石般幽深明净亮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活活脱脱是第二个皎皎。
康熙便仔细地瞧着,仿佛回到那尚未出正月的雪夜,他也是这样,抱着他如今已为人母,当时却仍在襁褓之中的女儿,用大氅包裹着她,带着风雪敲开了永寿宫的门。
“来人。”他听到自己沉声唤了一句,酒意上头,叫他心跳得很快,似乎也有些不同于平时冷静沉着的亢奋与激动,但他知道,他很清醒。
康熙吩咐:“加封嘉煦公主之女为郡主,封号顺安,赐绢百匹、金百两、金玉如意各一对。”他说:“朕的皎皎,皎皎的柔维,都应该一生欢喜顺遂,不必为外物所扰、所禁锢。”
康熙抬起眼,看向满面震惊的皎皎,与她对视,一字字缓声道:“你额娘未曾得到的,你去得到吧;你额娘未曾拥有的,你去拥有吧;你额娘想做却没实现的,你去帮她做到吧。这一生,终究是朕和科尔沁困住了她。朕……”
一生有愧于你额娘。
他闭了闭眼,将后半句话语咽下,再睁眼时见娜仁在三四个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走出永寿宫门,面上带着笑,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她笑起来还是眉眼弯弯带着亮光,透着一股子朝气。
“好了。”在康熙面前站定,娜仁无奈地道:“这些年,承蒙照顾,我过得很开心。所以,还请皇上不要再感到愧疚,你情我愿的事情,谈什么谁对不起谁?”
她冲着康熙眨眨眼,即便是已经做外祖母的人了,做出这样的动作她也分毫不感到不好意思,自然极了,看着也毫无违和感。
康熙默然,娜仁又道:“这是喝了多少?脸都红了。”
康熙一本正经地回答:“只浅酌了两杯。”
梁九功在后头默默比了个二,又画了个圈,是两壶的意思。
娜仁会意,心里盘算一下,以康熙的酒量,倒也不至于醉了。
那就是长久的紧张后猛地放松,刻意地放纵了。
她笑了,对康熙道:“好了,我叫人炖了冰糖枇杷,吃一碗,快回去歇着吧。明儿个休沐吗?今夜不叫皎皎回去了,让她们娘俩在永寿宫留一夜,前儿吃的皇庄上进的鲫鱼很不错,明日再叫他们送两条,叫茉莉预备鲫鱼豆腐锅,算是为你接风洗尘的。”
“好。”康熙点点头,分明为人祖父,威严稳重多少年的人了,此时带着醉意站在那里,一边点头一边应声,无端透出几分乖巧。
娜仁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底某个地方倏地一动,在心中轻轻一叹:也罢了,压抑了这么多年,放纵一回也好。
这些年,诸多俗事,人事变动,有故人长辞,旧人退场,有藩王生乱,有塞外兵戈,有天灾罪己。如此种种,纷纷扰扰几十年,作为帝王,不能有脆弱之时以叫人借隙寻事。
可他当年,分明也是会倚着阿姐撒娇讨要点心的小孩子啊。
不过身为皇子,被早早推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带上了沉重的冠冕,慢慢修出了厚厚的围墙,用来保护自己,也保护他的子民。
娜仁正心酸着,康熙已经背过手在身后,慢吞吞地抬步往永寿宫里走,随口问:“可有什么点心吃食没有?前头宴上都是冷荤,叫人好没胃口。”
“……有晌午给恒儿做的玫瑰乳酪软饼,还有些给皎皎做的椒盐酥饼,都是我做的,应当还有些。旁的——叫茉莉看看都有什么点心,整治两样端上来吧。”娜仁细细思忖着,吩咐。
一旁恭敬侍立的小宫女干脆地应了声,一福身,躬身退了两步,然后便径直向后头小厨房去了。
这边安排着康熙的肚子,那头康熙轻哼一声:“又是给这个做软饼,又是给那个做酥饼,皇贵妃娘娘好大的闲工夫啊。”
娜仁转头的间的一眼仿佛看到康熙撇了撇嘴,这样十分生动灵活又完全发自于内心不加掩饰或是压制的表情,在这些年的康熙身上都是很难见到的。
此时娜仁不由吃惊地一扬眉,好一会才打趣地笑道:“哟,这是吃醋了?倒也不急,明儿个我有闲工夫,还有些好茶,给你制茶糕吃。”
康熙又撇了撇嘴,这回娜仁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帘,叫她更觉好笑。
但听康熙道:“果然我是不配吃阿姐你亲手采下的茶做的点心的,净想着留下,回头去南苑与人家仔细品味呢!”
他阴阳怪气地说着,多亏这会众人已经步入了永寿宫庭院内,不然外头长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到了,皇帝的颜面何存?
娜仁简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走上前去拍了他一把,嗔道:“几时舍不得给你吃了?素日少用那茶叶给你做糕了?不过这会看你班师回朝好辛苦,想着用点好茶做,不想这竟也是不是了,什么道理!”
皎皎抱着柔维缓缓走在他们身后,此时低头默不吭声,强行忍笑,生怕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康熙恼了。
一时入了正殿,众人在暖阁里落座。茉莉的手脚素来是很麻利的,这会快速收拾出五六样小点心,除了娜仁晌午给孩子们做的那两样,还有棋子大小的蟹粉酥、一口一口喷香的小桃酥、松软香甜的牛乳桂花香糕、撒了芝麻的油炸小麻花。
另外又捧给康熙一碗冰糖枇杷羹,佐着红彤彤的枸杞、洁白的百合,黄澄澄的枇杷熬得软烂却不松散,冰糖熬出的汤汁酸甜粘稠,入口微微有些凉意,是在井水中湃过的,酸甜可口清爽落胃,即便是简简单单一碗羹,也将讲究做到了极致。
茉莉特意回道:“这蟹粉酥与桃酥、小麻花都是老祖宗遣人送来的,牛乳桂花香糕刚出笼,还热腾腾的,本是预备晚间给娘娘做晚点的。”
“老祖宗惠赐,正该好生品尝。”康熙正经地道:“朕还该去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朕征战在外,倒叫她老人家跟着牵肠挂肚,实在不改。”
娜仁无奈地给他夹了块糕,道:“好了,快吃吧。回来时不是给老祖宗请过安了吗?这会子老祖宗八成在礼佛呢,去了反而是叨扰她老人家。有这个心,明日再去也不迟。”
康熙便认认真真地点点头,正色道:“阿姐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与皎皎对视一眼,都是忍俊不禁,又透着无奈。
康熙一醉后的放纵,柔维得了个郡主的爵位,又有了“顺安”的封号。作为皇帝的外孙女,这可以说是皇帝外祖送给她最有力的保障。
如果她长大,想和她额娘一样,不被世俗拘束,便可以任意去追求她想做的的、她的理想;如果她想要平稳地过一生,这个爵位是“贵”,皎皎能给她的是“富”,合起来便是她封号中的一个“顺”字。
对于皇上对嘉煦公主的偏疼,无论前朝后宫都早已习惯,甚至在大部分消息还算灵通的地区,问一嘴,皇上最疼爱的是哪位公主,那么除了“嘉煦公主”之外,绝对没有第二个答案。
故而康熙封给柔维一个郡主爵位,虽然多少会有人心里发散,但也不算太震惊。
就为了嘉煦公主,皇上都已经破了多少例了?也不差这一个。
亲王之女封和硕格格,亦称郡主。如果看开点,固伦公主位比亲王,公主的女儿自然配得上郡主之位。
这就是酸到极致又不得不释怀的自我安慰之语,至少大清从未有过因母封女的前例。但还是那句话,嘉煦公主也不止开了这一个前例了。
小小的柔维,还在襁褓当中,便已经站在了多少人奋斗一生也不能摸到边缘的位子上。
即便是日后,她的表姐妹们,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受这个爵位的。
便是亲王之女,也不是各个都能封郡主,若么是皇帝宠爱,若么是阿玛请封。爵位又不是馅饼,只要不算穷,各个能分到。
不过封了个郡主罢了,不算大事,有的人是已习惯了觉着没什么,有的人被迫学会自我开解,说到底郡主之位不算十分珍贵,这样想着,便可以看开了。
在宫中,这一道旨意除了叫人更加清楚地看到皇帝对于永寿宫与嘉煦公主的恩宠之外,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
如今宫中的要紧事,还是预备四公主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