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也已为公主拟出了几个封号,只等康熙拍板。
康熙仔细翻阅了礼部上的折子,最后却将那折子按下不提,只拟旨封四公主为和硕公主,旨意中赞公主“既贤内治,宜被荣殊”,极尽夸赞溢美之词,却未恩赐封号。
旨意下达的时候皎淑正在翊坤宫宜妃与郭络罗贵人跟前尽孝,恭敬地接下旨意,起身后疑惑地问:“只封和硕公主?缘何没有封号呢?”
“万岁爷说了,都是他的女儿,和硕公主们都是一样的尊贵。礼部上的折子里封号都很好,他一时挑花了眼,也不知哪个好了,暂且先这样封着,等日后有了好的,再行加封也便罢了。”梁九功笑容可掬。
皎淑生得像她姨母,笑起来也是那般明艳动人,这会微有些茫然,笑意也淡了两分。郭络罗贵人忙上前礼数周全地谢过梁九功,又命人斟茶拿荷包给他,与跟着他来的小太监们。
公主受封日要向皇帝谢恩,一串的礼仪流程走下来,天已经黑了。
宜妃面带急躁,与郭络罗贵人道:“究竟是咱们何处惹了万岁爷不满,连累得咱们皎淑连个像样的封号都没有?是去岁我得罪了皇贵妃,也惹了皇上不快?前些日子皇上还封了嘉煦公主家那小的做郡主,他对永寿宫那一系如此看重,便是因我触怒皇贵妃恼了也未可知。我这就去向皇贵妃赔罪,请她给求求情,好歹给皎淑讨个封号,不然皎淑在姐妹们中如何抬得起头呢?”
她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团团转,郭络罗贵人一直低头沉思着,这会听她这样说,才起身拉着她坐下,低声道:“只怕并不是因为这事,姐姐你缓一缓,听我给你说。”
郭络罗贵人眉心微蹙,徐徐道:“咱们五阿哥也到了入朝的年纪,去岁在战场上也立下了战功,他岳父眼看要升山东总兵,这入了朝,定然动静不小。这会万岁爷没给皎淑封号,一来是敲打咱们,叫五阿哥不要太露锋芒,与太子争锋;二来或许也有不愿给咱们这一系更添风光的意思。
你看万岁爷虽然没给皎淑封号,可圣旨里的夸奖溢美也是真的,又都是和硕公主,万岁爷亲女,只要翊坤宫一日得势,皎淑便不会没脸。况且……这倒也算是一件值得恭喜庆贺的喜事,万岁爷既然没将皎淑抬到应有的位子上,那五阿哥入朝的差事,定然不会差!”
她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宜妃不信。
宜妃听着,渐渐定了定神,仔细思忖着,慢慢道:“你说得也有理,我应该敦促着五阿哥用功,入朝之后快些站稳脚跟得势。咱们翊坤宫得势一天,五阿哥得脸一天,皎淑便风光。”
见她定住了神,郭络罗贵人方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在炕上坐定了,陪她说话。
其实她也不过是揣测罢了,不敢保证有十分准。圣心难测,她不敢说能将康熙的心意揣测出十分八分,这只是她自己的猜想,也是为了安宜妃的心,往好了说出来的。
其实她也想得差不多,平衡制衡之道,无外乎一强一弱便扶弱,一高一低便抬低,左右但求“平衡”二字。
五阿哥要风光,宜妃养的四公主便不能风头太盛,否则前朝人心妄动,又要有人斟酌着下注。
倒不是说下注不好,康熙也不是禁止朝臣们在皇子间下注。而是如今这个时候,连续两年刚打了两场仗,今年赢了,士气高昂,举国上下民心欢腾,正可以趁机推行积攒谋划许久的政令,好生整顿整顿朝野内外,选贤举能,肃清朝廷。
这会叫皇子入朝是征召劳动力,可不是叫新劳动力进来打破环境平衡,连带着老劳动力也不专心干活,一群人想着是投这个还是押宝那个。
若闹成那样,只怕什么政令政策都推行不开,光看着朝堂里各派斗武闹得不可开交了。
也只能暂且委屈委屈皎淑,但康熙也厚赏了皎淑,用流水似的赏赐告诉前朝后宫——他并不是不疼四公主这个女儿。
对于宜妃来说,这足够叫她安心了;而对于郭络罗贵人来说,这叫她对自己的猜测多了几分肯定,微微松了口气。
最终给皎淑定下的是博尔济吉特氏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算来他还是娜仁的……侄孙?
关系远了,这些辈分娜仁算得也不大清楚,不过娜仁在蒙古那边的辈分很高,没准再过两年,和康熙的公主们成亲的,便有娜仁的重孙辈了。
看起来可怕吧?可再一算,康熙若论起辈分来,还是娜仁的侄儿呢!
这都扯远了,就与皎淑定亲的那个,娜仁倒是也听说过,往年秋狝也见过,倒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的,骑射武艺极为出众,听说还读过两卷书,有点墨水在肚子里。
这就是更难得的了。
康熙是再三考察过他的人品,才为皎淑与他指婚的,他是皎淑的亲生阿玛,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要选女婿,自然要选品行出众的。
无论宜妃如何,娜仁对孩子们的观感都不错。翊坤宫与永寿宫离得近,皎淑小时候也时常跟着姐妹们跑过来玩,即便这一年里娜仁与宜妃的关系不算太好,也没耽误了皎淑往这边来给娜仁请安,陪她说话。
小姑娘应该是被她额娘教育过,没有替宜妃向娜仁认错道歉,倒是更叫娜仁舒心,便也没耽误娜仁有什么新鲜东西,给她们姐妹的时候带她一份。
这日是娜仁得了些象生花并短钗、手钏、簪花、戒指一类的新鲜东西,俱是江南的时新花样,宫中不常见的。
她便叫了公主们过来分给她们,皎淑自然也来了。
如今婚期已定,就在当年十月里,皎淑已经开始随着嬷嬷学习婚后应有的当家手段与为女子婚前的必修课。
娜仁如早先皎娴和皎定出嫁前一样,将嬷嬷叫到永寿宫来促膝长谈了一番,中心思想就是皇家公主,不需要处处贞静柔顺,她们应当贤淑,更应当有公主的尊严与气度。
她要求嬷嬷们更多侧重于培养公主们的手腕,教导公主们日后御下理事之事,又交代郭络罗贵人多在皎淑身上用心。
其实这些年来,娜仁与郭络罗贵人打过的交道并不算多,但郭络罗贵人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好歹是个清醒人,交流起来没有和宜妃那样总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时候。
果然,她不过略提了两句,暗示了一下,郭络罗贵人便已明悟,霎时间又是激动又是无措,神情复杂极了,好半晌才定了定神,点点头,沉声道:“妾身省得。”又微微一顿,道:“多谢娘娘关怀,妾身也代皎淑,多谢娘娘关爱。”
“都是皇上的女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只希望她日后能过得好,能过得精彩灿烂,而不是困于内宅,一生只见四方天,自怨自艾。”娜仁语重心长,“她是公主,嫁到蒙古是她的不自由,但之后又是她的自由,比起这世间的许多女子,她能够选择的余地其实很多。”
第147章
宫中素来流传着太皇太后当年的英明威武事迹与积攒多年的威名,多少嫔妃宫人即便未曾亲眼见识过,也畏太皇太后如虎。
但娜仁作为从小长在慈宁宫的紫禁城小霸王,和他们就不一样了。
娜仁对太皇太后倒没有什么惧怕,太皇太后对她而言就是个温柔慈爱的老人。至于手腕心智那方面,她知道太皇太后厉害,也确实亲眼见过,但从未在这上面留心过。
对她来说,与其对太皇太后的手腕能力长篇短叹大发感慨,有那个时间,不如好好品尝一下慈宁宫小厨房大师傅的手艺。
等到后来,她也接过了太皇太后手上的一部分势力,才对太皇太后在宫中究竟是怎样的手眼通天有了深刻的认识。
但她还是不在意!自然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顶多需要用到的时候感慨一声:姜还是老的辣啊。
直到今天,被太皇太后叫到慈宁宫的时候,娜仁才开始觉得:有一个在宫中手眼通天的长辈,其实挺吓人倒
她心里多少猜测到太皇太后想要和她说的是什么,进了正殿之后在暖阁落座,娜仁没着急开口,而是捧着一碗茶慢慢地品着。
这会谁先开口,谁就失去了主动权,她越是沉得住气,等会还能多两分底气后路。
若是这会便急急忙忙地张口问,便是落尽太皇太后铺好的网里,擎等着太皇太后把想知道的都套出来。
嗐,段数不够技巧凑。
娜仁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静静等着太皇太后开口。
好在太皇太后并不是真的想在这上头与她一决高下,略等了一会,见她还没出声,便先笑了,“你打小就沉得住气,瞧着心直口快什么都放在脸上,其实也压得住拿得起,表露出来不过是因为不在意罢了,真在意的东西,你总是能牢牢地守住,无论是压下心中的心思,还是想要保住的东西。”
知道太皇太后话里的重点不是这个,娜仁仍旧低头静静听着,没出声,
太皇太后笑容愈发明显,轻声道:“我总觉着我这一生在教育孩子上是很失败的,但老来老来,把你养大,倒是证明我在教养孩子上头倒还算过得去。”
“您教得好。”娜仁露出谄媚的笑容,边把炕上的茶碗端给她。
太皇太后斜睨她一眼,轻哼一声,又忍不住笑了,轻声笑骂道:“油嘴滑舌!”
“也是您教得好。”娜仁继续道。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收敛起面上的笑意,道:“我是有正经事与你说。”
“我也是正经地听着您说。”娜仁立刻摆出端正严肃的姿态,坐姿挺拔庄重,宛如在领导面前认真听训的年度先进个人。
太皇太后本来心中各种思绪乱飞,有许多话想要与娜仁说,这会看她这样子,心中情绪更加复杂,好一会,才轻坦一声,缓缓道:“我本是很正经的,这会你这样子,却叫我多少正经严肃的心情都飞到九霄云外了。”
她揉了揉娜仁的头,眉眼间还是满满的慈爱温和,一如这些年,许多许多的岁月里。
娜仁依偎在她身上,靠着她的肩膀,低声闷闷道:“我知道您说什么。”
“你真的知道吗?”太皇太后神情有几分复杂,“都说皇帝的愧疚是把双刃剑,可那是对旁人而言。对你而言,皇帝的愧疚只会是有利而无害,拿捏把握得当,足够保证你一生平顺安稳。”
“可我不想要那样的平顺安稳,也不觉得如果没有那份愧疚,我便不会平顺安稳了。”娜仁靠着她,缓缓说着,语气很平缓,面上却是正色庄容,很严肃正经的,“我不希望他一生都活在对不住我的愧疚当中。”
“可那确实是事实。”太皇太后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残酷的话语,“你的伤势为他受的,根基是因他伤的,即便这些年补养得很好,但当年的痛也不是假的。他本就该弥补你。”
娜仁正起身子,抬起头,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太皇太后,似有万语千言诉说不尽,又仿佛清可见底,乌黑的瞳仁中只倒影着太皇太后一人。
“可您分明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娜仁道:“皇上还在愧疚我被留在宫中不得自由,可我被留在宫中,就真的不自由吗?心中有山水天高,便是被困在囚牢中,也是自由的啊。而且我被留在宫中,就只是因为皇上吗?”
她紧紧盯着太皇太后,分明没有多么炙热的目光与激烈的情绪,太皇太后却仿佛被那样清冷平静的目光烫到了一般,下意识地侧过头,避开了那个眼神。
看着她的反应,娜仁轻轻一叹,“您看,您心里也是明白的。皇帝的愧疚是好东西,可我不需要,我只希望他能好。”
娜仁见太皇太后眉心微蹙,心里打好腹稿,定了定神,继续道:“这些年,我能在宫中安稳立足,不只凭借皇上支持,或许也不只是凭借您来撑腰。能在宫中立足的女人,总是有些手腕的,这话是您说过的,不是吗?”
太皇太后神情微动,娜仁又笑着道:“我觉着,我这些年过得很开心了,我希望您、皇上也能开心。并不需要愧疚于将我困在宫中又或是怎样,从一开始,这就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啊,老祖宗。”
太皇太后此时方才抬眼看她,见她面带三分轻笑,笑容不深,但意外的真。
一双弯弯的眸子仿佛有遗落人间的细碎星子落入,笑起来的时候很亮。
“……好。”短暂的沉默之后,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轻抚着她的发髻,声音沉沉得,“希望你日后,不会后悔。”
娜仁坐得笔挺,神情坚定,“我只希望大家都好,皇上能够放下,我再欢喜不过,又怎会后悔呢?”
然后太皇太后就闭着眼向后一靠,什么样的神情都不是娜仁能够看清楚的了,她只听到太皇太后仿佛轻轻叹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传入她耳朵里的时候,叫她心里无端地有些发慌。
太皇太后面上一道道沧桑的纹路告诉娜仁,她已经老了。
这一声叹息……仿佛是将要从疆场上退下的将军,最后一次,抚摸他的战马、舞动他的长枪。
娜仁忙仔细打量太后,又下意识伸手去探她的脉搏,确定手下的跳动依旧稳健有力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好了,做什么呢?听唐别卿说的,我正经还有几年好活,怕什么?”太皇太后睁开眼,带着笑一扬眉,轻轻拍开娜仁的手。
殿外,康熙静立着,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两个守门宫女,淡淡道:“朕今日未曾来过……罢了,告诉老祖宗,朕有些政务要忙,晚些再来请安。”
见那两个宫女猛地松了口气的样子,康熙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又静立了片刻,方转身离去。
在他离去半日之后,苏麻喇方用小茶盘捧着两碗银耳羹自后殿缓步走过来,宫女忙替她打起正殿门上悬着的流云卍字不到头纹明黄门帘,恭敬地蹲身,唤道:“姑姑。”
“嗯。”苏麻喇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捧着银耳羹入了正殿。
听到她进门的动静,太皇太后掀起眼皮看过去,然后看到苏麻喇面上和煦温婉的笑,半晌,仿佛也轻笑了一下。
然后太皇太后又长长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抚着娜仁的头,道:“我以后,便不管你的事了,既然你这样看得开,往后的路,就自己走下去吧。”
“老祖宗,您快说,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唐别卿诊出什么了?来人啊,快传唐太医——”娜仁忙高声唤道。
没等她吩咐完,太皇太后哭笑不得地拍了她一把,“你可盼我点好不?”
……
皎淑出嫁的时候京师已经是冬日了,寒风凌冽,冷气逼人。
坐在慈宁宫正殿里,娜仁微微侧头,看着身着吉服大妆,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走入慈宁宫的皎淑。
便是旧日里,皎淑也如宜妃一般喜欢鲜艳明丽的颜色,做华丽美艳的装扮,但从没有一身衣裳能如她今日所着的吉服一般衬她。
皎淑的眉眼肖似宜妃,却又比宜妃的明艳娇媚多出几分锐利锋芒,端庄优雅的气度洗去微微上挑又水光潋滟眼波流转的眼眸带来的娇媚,短短几个月的时光,这位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身上的浮躁被洗去大半,倒添了几分沉静。
但见她一举一动落落大方,身姿挺拔从容。皎皎笑眼看着她,似是欣慰,又带着期盼祝愿。
是希望她以后,能够事事如意顺遂。
“长大了。”皎淑行礼之后,太皇太后命人搀扶起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情,轻声道:“往后为人妻,万不可如在闺中时骄傲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