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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8章
    娜仁醒来的时候还觉着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心知是这段日子日夜不休地熬大劲了。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但也也不得不屈服在岁月流逝的重压现实之下。
    几乎是她翻个身的功夫,一直守在帘帐外的琼枝便听到动静,掀起床幔的一角来看。
    见娜仁眼睛睁开一条缝,伸手揉着太阳穴,琼枝面上闪过一瞬的痛惜心疼之色,忙斟了热茶与娜仁,然后上前来,搭着炕沿坐下,叫娜仁靠在她身上,伸出手为娜仁一下下力道合宜地揉着太阳穴。
    “几时了?”娜仁睡得喉咙干涩发热,捧着茶碗饮了一大口。茶水入口,滋味酸甜,她才反应过来琼枝备的是香栾蜜,不由眉目一舒,又低头喝了几口。
    见她这样子,琼枝原本紧促的眉心微微松开些,道:“申时了,倒是不算晚,或者您再睡会。唐大人说了,您有半个多月没曾好好睡过一觉了,熬夜最耗心血,何况是通宵彻夜地熬,如今多睡些才能补回来。气血虚耗、血不归经、肝不藏血,虽不是什么大病症,可也要好生将养,不然也有的罪受。您也不能仗着自己的身子好就肆无忌惮,真伤了身子有您哭的。茉莉预备的党参乌鸡汤和阿胶固元羹,叫人端上来,您用些再睡?”
    娜仁摇摇头,将茶碗递给她,接过小宫女递来的巾子抹了把脸,缓过神来,长舒了口气。
    不得不说,睡一觉起来,感觉确实恢复了点精神气力。她闭着眼调息半刻,忽然想起一件事,睁眼问:“皇上回来了?”
    “是,皇上回来了,您晕在老祖宗那,还是皇上接住您,把您送回来的呢。本来想叫您现在慈宁宫那边偏殿歇歇,可皇上说慈宁宫里太医、宫人来往多,又有嫔妃侍疾,人多繁杂,怕您歇息不好,就把您送了回来。”琼枝是笑着,可笑意不深,未达眼底。
    娜仁靠在她身上,倒没看到,只拧着眉兀自呢喃,“那小子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一把骨头硌人得很。”
    琼枝为她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娜仁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扭头看向她,面色微沉,“出什么事了吗?”
    一瞬间,她已经联想到康熙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了。
    琼枝平静地道:“皇上要废太子,如今宫里、朝廷上都传得沸沸扬扬。荣妃娘娘、贤妃娘娘都来找过您,奴才说您睡着,叫两位主儿回去了,可看那意思……怕是能挡一时,挡不了一世。”
    若要探究康熙的心思,不好到乾清宫去,对佛拉娜与贤妃她们而言,最好的选项自然是永寿宫。
    娜仁这会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到了一废太子的时候了吗?
    是了,如今可都康熙四十七年了。
    再过几年,老四家小四估计都要出生了。
    这可真是……说是山中无日月,虽不尽然,但她也确实很久没有盘算过时间线、听听前头的事了。
    这群皇子们神仙斗法战得热火朝天,她看着兄弟阋墙,看热闹也觉着没意思,干脆就不听前头的事。
    尤其近来她一颗心扑在太皇太后的身体上,更没有心思关心外头的事了。
    可……想起收了人家额娘的好处,娜仁揉了揉眉心,觉着脑子又开始晕乎乎的了。
    当年是仁孝皇后求得恳切,挺着个大肚子情绪激动,又好歹有些微薄却不是很塑料的情分在,使她不得不收。
    但无论收礼的时候是否情愿,收了人家的礼,总有给人家办事。
    要说保住太子……在娜仁看来,最好就是一废太子之后,不要有再立,直接把太子安排好。
    至于怎么搞定康熙……还得再做打算。
    娜仁闭眼盘算了半刻,忽然问:“皎皎那边可有消息吗?”
    “回信了,是十月里的信儿,走四海商行的顺风船回来之后一路飞鸽传书到京中,今儿个才送过来,只两个字,‘速归’。”琼枝说着又要起身去寻那小纸条,娜仁按住她,道:“罢了,不必了,就等她回来吧。既然是十月里说速归,老祖宗的情况紧急,靠岸之后一路快马,年前应当能归来,介时再与她盘算吧。”
    况且,即便她没应下仁孝皇后,以皎皎的性子,太子被废又遭圈禁,她也不会干坐着。
    娜仁收敛心神,道:“好了,去看看老祖宗。这几日凡是登门的嫔妃,除了宁雅……罢了,宁雅这个关口也不会出门,便一概都不见。”
    琼枝应了一声,见她面色仍不大好看,却坚持起身,张张口想劝,却什么都劝不出来。只在娜仁穿衣的时候,她猛地反应过来,笑着道:“还有一事呢,倒是好的。就是一早儿,您晕过去没多久,老祖宗的高热便退了,才刚听慈宁宫那边的话,好像老祖宗都醒来了,和皇上说话呢。”
    “这可真是——”娜仁系扣子的手一顿,然后半是自嘲半是打趣地道:“可真是重男轻女啊,孙儿一回来,就又退热、又醒来、又说话了。我日日守着她,也不见她赏我个眼神。”
    虽然话如此说,琼枝还是从她瞬间亮起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欢喜与庆幸,当即也抿唇一笑,道:“老祖宗醒来还是先问您呢,苏麻姑姑只说您回来休息了,老祖宗好失望。苏麻姑姑又说您已在慈宁宫守了半个多月了,今儿个才回来歇歇,老祖宗又说您不知轻重分寸,不懂爱惜自己的身子,叫您好生歇着。”
    “……老祖宗清醒了?!”娜仁瞬间瞪圆了眼睛,紧紧盯着琼枝,等待着她的回复。
    琼枝轻声道:“听那话音,约莫是的。”
    “好、好……”娜仁嘴唇微有些颤抖,喜得不知怎样,又忽然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整理衣衫,拔腿就往出跑去。
    此时此刻,便把什么规矩礼节,都抛之不顾了。
    太皇太后这糊涂持续了至少有两个月了,如今忽然清醒,究竟是喜……还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娜仁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出门的时候撞上提着食盒走过来的楚卿,二人相撞,幸而楚卿迅速稳住了脚步,快速扶了娜仁一把,又忙问:“娘娘您怎么了?”
    娜仁顾不得与她说话,跌跌撞撞地向慈宁宫跑去。
    在宫中奔跑坏了规矩礼节,在嫔妃身上更是绝不能出现的。
    但永寿宫里哪有掌管规矩的嬷嬷存在?便是素来盯着宫人们规矩礼节的琼枝,这会也拦不住娜仁,只能在她身后快步疾行,尽量想要跟上她的脚步。
    一路奔跑到慈宁宫,幸而娜仁一向不喜花盆底鞋,又因她今日劳累,琼枝备的是厚底的羊羔绒软靴,跑起来不至于崴了脚。
    慈宁宫上上下下正欢喜着,见娜仁似是惊慌失措的模样,捧着小碗往正殿里走的福寿着实吃了一惊,忙扶住她,问:“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
    “老祖宗呢?”娜仁急忙抓住她的手,催问。
    福寿笑道:“老祖宗可不好好的?里头和万岁爷说话呢,刚才还问起您醒没醒。”
    娜仁急促地喘息着,里头太皇太后听到动静打发苏麻喇出来看,见娜仁这个模样,苏麻喇却瞬间了然,轻笑着安抚她道:“娘娘放心,老祖宗好好的。”
    娜仁抹了把脸,舒了口气,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道:“我进去看看。”
    见到好端端靠在炕上的太皇太后,一路上提着的心忽然就放下了,娜仁再也忍不住,扑倒太皇太后身上,凄声痛哭着,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惊慌、不安都随着眼泪发泄出来。
    她颇为委屈地哭道:“老祖宗,您若是再不醒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有他——他迟迟不回来,叫我好不揪心。还有皎皎那丫头,我死命地催她,她就是没回来……还有您!您竟然把我忘了,我日日守着您,您也不记得我是谁……”
    好像家长不在,受了委屈也不得不忍着、装出乖巧懂事的小孩子,一到靠山跟前,就开始告状抱怨。
    康熙坐在一旁,手里还捧着碗茶,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就僵在那里,也觉着心里发酸。太皇太后倒是揉了揉娜仁的头,轻柔地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笑呵呵地道:“是老祖宗的不是,竟然把咱们娜仁给忘了。还有皇帝和皎皎,叫你担心,真是该打。”
    “该打。”康熙顺着太皇太后的话附和,又对娜仁道:“阿姐快起来吧,老祖宗如今还虚弱着,经不住您这一压。”
    他话音刚落,宫人们忙上前去扶娜仁,却被太皇太后摆摆手挥退。
    太皇太后一下下抚着娜仁的脊背,眉心微蹙,“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和皇帝,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您醒来就好……”娜仁低声喃喃道:“您若是再不想来,我真不知应该怎么办了。”
    “好……”太皇太后心软得不像话,也低声道:“老祖宗醒了,你不要担心了,好好歇歇,回去好生睡两天。听苏麻喇说你不眠不休守在这边半个月,最多不过阖眼一二个时辰,这怎么了得呢?真是不像话,不是年轻时候了,到了这个岁数,年轻时轻而易举的挽箭搭弓都有些困难了,可容不得你这样熬,平白耗干了自己的身子。我是老了的人,活得一把年纪,没了也是个喜丧,可你不一样啊。”
    她说起这话时颇为豁达,倒有些看淡生死的意思。
    可也不过是在自己身上看淡罢了。
    娜仁装傻充愣权当听不到太皇太后在说什么。太皇太后何等了解她的性格,此时哪里不知她是故意,只无奈一笑,最后揉揉她的头,道:“外头那样冷,也不知道披一件斗篷来。”
    她说着,一招手,福寿已捧着一条狐裘氅衣过来,为娜仁披上。太皇太后道:“回去吧,回去好生歇着。”
    娜仁迟疑了一下,对上她温柔却坚定的神情,便明白她怕是有话要与康熙说,略顿了顿,还是轻轻点点头。
    宫女忙扶她起身,娜仁收回不着痕迹地搭在太皇太后腕上的手,带着笑,撒娇一般地道:“那我改日再来。”
    太皇太后面带无奈,却又笑得纵容,“去吧,多大人了。”
    走出寝间时,娜仁听到太皇太后问康熙:“保成呢?怎么没见他来……”
    心底一沉。
    太皇太后素来最为疼爱太子,若是知道太子被废……又不知要被打击得多严重。
    走出暖阁,宫女打开正殿的门,冬日的寒风迎面而来,娜仁方才来得匆忙,并未来得及披上氅衣,身上被风刮得冰凉。寝间里烧着地龙又点着暖炉,倒是暖和。此时又披上狐裘,周身都十分温暖。
    但她心底却一片冰凉。
    捏着指尖走出慈宁宫,在慈宁门外停驻许久。娜仁扭头望着蓝底匾额上的金色文字,久久未动,安静得仿佛是一尊雕塑。
    琼枝心里无端地发慌,上前来轻声唤她:“娘娘……”
    “走吧。”娜仁深吸一口气,甩袖转身,抬步往永寿宫走,她声音很冷,又仿佛包含着数不清的寂寥与苍凉,“叫唐别卿来……罢了,罢了……”
    琼枝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伸手扶住她,也是扶住了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的身体竟然都在微微颤抖。
    “留恒呢?”娜仁问。
    琼枝道:“万岁爷命咱们小王爷看守废太子,押废太子往咸安宫幽禁,这会子,应当是到咸安宫去了。”
    “这差事……呵。”娜仁嗤笑一声,道:“叫他事了了过来见我。”
    “是。”琼枝应下。
    出乎娜仁意料的,皎皎回来得很快。
    快到……她还能够在太皇太后榻前侍奉汤药,贴身照料几日。
    自广州临海靠岸,一路快马,皎皎归来时风尘仆仆,甚至一身腥气,眼睛却亮得惊人,“老祖宗呢?”
    她开口,嗓音沙哑。
    娜仁也不想问她究竟跑死了几匹马,只是长长松了口气,连声道:“还好,还好……你洗漱一番,去慈宁宫吧。这个样子过去,只会叫老祖宗担忧。”
    一身尘土,发尾凝霜,也不知她多久没有休息过,又或者说……从广州一路快马而来,她在这途中,究竟休息过几次。
    太皇太后此时已经不大好了,那一日的清醒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第二日娜仁再去时,她又神智混沌,一日里更是的时候都昏睡着,醒来也糊里糊涂的,嘴里除了念着还没回来的皎皎,便是一直没见到的太子了。
    娜仁带着休整一番的皎皎来到慈宁宫的时候,太皇太后难得醒着,倚着软枕靠坐在炕上,福寿手持着燕窝羹,一勺一勺喂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并不大爱吃,眉头拧得厉害,总是别过头去避开勺子,福寿满面无奈。
    见是娜仁来了,又带着久违的皎皎,福寿眼睛一亮,忙给二人请安,又道:“娘娘您快劝劝老祖宗,这燕窝羹是太医叫炖的,可一日老祖宗也吃不下半碗去,这样久了可怎么成呢?”
    宫里的小碗精致,一碗的分量也有限,这半碗有多少水分娜仁也清楚,当即一拧眉,想了想,还是遣人去问唐别卿太皇太后饮食禁忌,叫他列出单子来,想看有什么能用的,给太皇太后预备点她素日喜欢的。
    皎皎已经走到落地罩内的炕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握住太皇太后的手,低声呜咽着唤,“老祖宗,皎皎回来了,皎皎回来晚了——”
    说着,泣不成声。
    太皇太后颤着手轻抚她的头,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浑浊,定睛看了一会,也没认出皎皎来,竟然对着皎皎喊:“娜仁,你终于来了。不错,高了、也结实了,在外头可还快活?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娜仁一怔,瞳孔极度收缩,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皎皎连手尖都在轻轻颤抖,悲声唤:“老祖宗,我是皎皎啊……皎皎——”
    “保成,保成呢?”太皇太后又转过头四处地看,脸上带着难掩的失落,“我还想叫福临看看他的孙儿呢,玄烨的这些孩子里,独独保成最像福临了!”
    刚从暖阁步入寝间的康熙整个人都僵住了,顿在那里好半晌,扶着櫊扇的手轻颤着。
    娜仁感到身后不对劲时,扭头看来,便见他站在那里,从前挺拔的腰身不知何时竟微微有些弯了,从牙齿到手尖,仿佛都在轻颤。
    良久,娜仁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来人,去咸安宫,带废、二阿哥来,给老祖宗请安。”
    梁九功忙应了声“嗻”,迅速退下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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