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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仁本欲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食材,先打个腹稿出来。但见康熙这个模样,她也不敢叫康熙留在这里,只温柔却不失坚定地握住他的手臂,声音轻柔地道:“走,咱们去那边暖阁里坐。”
    太皇太后的东暖阁尽头一间是分南北供奉的祖宗板,用镂雕万年长青仙鹤祥云的櫊扇隔开,次间则临南窗下是盘山大炕。
    娜仁拉着康熙在炕上坐了,叫宫女捧了热茶来递给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老祖宗是糊涂了。”
    “他是真的叫朕失望了。”康熙捧着热茶,闭了闭眼,太子幼时音容仿佛仍在眼前,但康熙心中却愈发愤懑恼怒,“他如今那个样子,如何担得起天下万民,担得起这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嫉贤妒能不能礼贤下士,纵容臣属行事不能加以约束,沉迷美色不能修身养性。如今只是个太子,便开始拉帮结派拉拢势力,在他的庇佑下,多少地方官员鱼肉百姓却无人敢言?!他还只是太子啊!若有一日成了帝王,那这天下的百姓,他担得起吗?他能叫百姓安居乐业我大清国泰民安吗?!”
    他愤怒地说着,也不知是单单对胤礽一个人,还是把积攒多年的不满,都倾泻在此时,与对胤礽的不满一同发出。
    听着他此时的言语,娜仁只觉那么的熟悉,烦恼中寻乐子,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岂不是几个月前,太后也说了类似的一番话。
    这天家,父父子子、夫夫妻妻,还真是叫人不好评价。
    被圈禁了些时日的胤礽,来之前应当是打理过了,却还是难掩颓废。一身苍青色的锦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看起来瘦了不少,神情……便是娜仁阅人无数,一眼瞥见,也微觉胆寒。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仿佛雪中独行的饥旅、被困山中的匪冦,幽深、疯狂,一眼见不到底。
    娜仁呼吸一滞,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起了端嫔。
    听琼枝说这两日里她便到了永寿宫无数次,但娜仁不是在慈宁宫,就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端嫔总不得见,听闻不过短短两日,端嫔便消瘦良多。
    她见过太子了吗?若是见到太子这个模样,又会怎样呢?
    端嫔一生唯生育过一女,又早夭,并未留住,可以说是将胤礽视为亲子,处处体贴细致、关怀备至。
    如今见这孩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怎样心痛呢。
    胤礽注意到娜仁的目光,扯起嘴角冲她一笑,不复往日的端正雍容,一口雪亮的牙齿,竟有些癫狂之态。
    他低身一礼,声音开始高亢,复又不知想到什么,眉心皱起,还是压低了声音:“给……皇上与慧娘娘请安。”
    康熙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娜仁眨眨眼,心里莫名有些酸,轻声道:“去看看老祖宗吧,老祖宗一直念叨你。”
    胤礽起身的动作一僵,点点头,没吭声。
    娜仁不放心地起身跟去看了看,她没进寝间,只听到太皇太后似乎惊喜的声音:“保成,是保成吗?”
    娜仁沉默一会,忽然开口道:“若你真对二阿哥失望了,就别让他留在京中了。他这个身份,又那样心高气傲,留在京中,不说幽禁,便是你免去他的幽禁,兄弟、臣子的目光也会叫他心绪不平,迟早生出事端。”
    康熙放在膝上的一手紧紧握拳,良久,才点了点头。
    看他那沉默的样子,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娜仁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慈宁宫小厨房的炉灶占着,娜仁打算回永寿宫给太皇太后预备些吃食。
    唐别卿拟了单子出来,太皇太后需要忌口的东西倒是不多,但娜仁看着他清隽的字迹和单子上短短的几行字,心却愈发沉了下去。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雪来,回宫的路上风雪很大,走到永寿门处,娜仁却见冬葵候在门口,神情似有些为难,见她回来,眼睛一亮,急急迎上来,“娘娘,您快进去看看吧。端嫔娘娘已在宫门口跪了一个时辰有余了!”
    娜仁在慈宁宫也只待了一个多时辰,也就是她走没多久,端嫔便来了。
    “……月知——”对着固执地跪在漫天纷飞的大雪中的端嫔,娜仁沉默半刻,还是走过去喊出了那个许多年没有人唤的名字,“你别跪在这里了,有什么话好说,咱们进去说。”
    “娜仁、娘娘、皇贵妃娘娘——我求你,你救救太子,好不好?”她听是娜仁来,忙抬起头,扯住她的袖子,慌慌忙忙地道:“太子是个好孩子,对万岁爷绝没有半分悖逆之心啊!他素来最是孝顺了……怎会窥探万岁爷的营帐帝踪呢?这定然是误会啊……”
    娜仁抿抿唇,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子刮人一般的疼。她道:“咱们进去说。”
    第169章
    冬日里,外头寒风呼啸的,永寿宫内暖阁里点着大熏笼,倒是暖和。
    炕桌上一只白瓷瓶中供着一枝早梅,花朵尚未绽放,嫩生生的骨朵立在枝头,清幽的香气还很淡,不凑过去仔细嗅闻是闻不到的。
    端嫔被娜仁强拉着进来,也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娜仁,面色苍白神情惶惶不安,紧紧抓着娜仁的袖子,仿佛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看着她这个样子,娜仁叹了口气,安抚般地拍了怕端嫔,按着她在炕上坐下,紧挨着那一瓶梅花,却也没指望那淡淡的香气能够安抚住她,又招手叫竹笑来,道:“把我架子上那个乌木香匣子取来,里头那个白瓷水波纹的小钵里的香料取来焚上,只用两三粒香珠即刻。”
    那香闻着味道不算浓郁,却是实打实的药香,不过很巧妙地用香料与花果香压住了药气罢了,宁神的效果最好。
    端嫔此时这样子,什么话她都是听不进去的,还是先叫她稳住情绪再说。
    端嫔顾不得这些,连声道:“太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惹了万岁爷那样大的火气,怎么就废太子了呢?那孩子对万岁爷素来最是敬仰尊敬,怎么可能窥探帝踪、对皇父不恭……”
    “好了,这些话,你在这里说是没用的。”娜仁道:“你去了乾清宫了?”
    端嫔点点头,面上没有半分血色,浑身冰冰凉的,瞧着吓人得很。她垂着头,神情落寞,“打万岁爷回宫第一日,听了信我便去了乾清宫求见,万岁爷却不愿见我,连我想见太子一面,也被驳了。”
    “……你想见见太子吗?”娜仁想了想,忽然问。
    端嫔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娜仁,“自然!”
    娜仁招手唤来豆蔻,命她,“你去告诉皇上,稍后二阿哥回了咸安宫,我想叫端嫔与他见一面。”又顿了顿,道:“再知会恒儿一声。”
    端嫔听了,目光微动,先是狂喜,然后又有些暗恨自己没能耐。
    她苦苦哀求却不得法的事情,在旁人手里也不过是两句话的事。
    “放心,见一面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要提醒你,二阿哥有些事情确实做得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踩在了皇上的底线上,”
    娜仁言至此处,见端嫔眸光微动似要反驳,便先按住了她,语速极快地接着道:“作为太子,二阿哥这几年犯了许多错,皇上不可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甚至——你替我告诉二阿哥,就说是我的原话,他额娘当年托我保他,若是他信我,便好好想想,做太子的这些年,他做的事情,多少对百姓有益,又有多少伤害了百姓的利益。他的肩上,可扛得起这江山、这万民。
    我不是在训斥他什么,只是希望他好好想想。等他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再选择今后的路。若仍想要在这权力欲望堆里打滚,那我是帮不上他什么;可若他选择安安稳稳地过一生,那我还能替他想想法子。”
    听了她这话,端嫔又惊又怔,心里发慌,又忽然有了点底,对着娜仁温柔却不容反驳的神情,抿抿唇,狠狠点了点头。
    还守在慈宁宫的康熙在暖阁里坐着,寝间里的动静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中。他身体微微向后靠,倚着引枕,眉心微微蹙着,又仿佛在出神。
    听人说豆蔻过来有话要回的时候,康熙睁开眼睛,一扬眉,问道:“你家主子有事?”
    豆蔻低着头,将娜仁所言说与康熙。康熙听了,果然没有立即反驳,只静默着沉吟半刻,便道:“也罢,便如阿姐的意吧。”
    豆蔻应了声,又稳稳行了一礼,轻声道:“奴才告退。”
    “去吧。”康熙微微一顿,沉吟半晌,道:“告诉阿姐,有些事情……罢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叫娜仁不要管这些事情。
    也只有“罢了”二字而已。
    对二阿哥,他真心疼爱过,甚至直到如今,对这个儿子,虽然失望,却不希望他被打击得从此一蹶不振。
    或许连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希望二阿哥怎样。
    但他知道,如果二阿哥从此一蹶不振,或者此刻有人落井下石,前者他会很失望,后者……是他所不容许的。
    皎皎回来得匆忙,并没有打听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亲眼见到二阿哥这颓废落魄的样子,才心觉不对。
    但慈宁宫俨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哄得太皇太后睡下,她深深看了二阿哥一眼,打量四周后,低低地问:“能来见我吗?”
    二阿哥为太皇太后掖了掖锦被,正望着那暗绣卍字不到头的灰鼠帐子发呆,问皎皎所言,扯起一侧的唇角笑笑,故作洒脱不在意地道:“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
    皎皎眉心微蹙,迅速拿定了主意,“那你就等着我去见你。”她拍了拍二阿哥的背,低低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她明显感觉到她手下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后微僵,良久,二阿哥微微低头,眸光晦暗不明地,应了声,“知道了。”
    “那我先去了。”皎皎缓缓起身,一路快马进京奔忙,即便她体魄强健,这会也微有些支撑不住,便放缓了脚步,去向康熙告退。
    康熙见她面色不好的样子,身畔又无人搀扶,拧了拧眉,问:“你身边的人呢?”
    皎皎轻笑笑,道:“自广州归来,快马入京,他们跟不上我的速度,与隽云带着柔维随后走水路上京。”
    “梁九功,你送公主回永寿宫。”对着女儿,康熙神情柔和些许,道:“既然安隽云没回来,你便先在宫里住着。你额娘近来身子也不好,你好生歇歇,然后陪陪她。”
    皎皎早注意到娜仁不大正常的面色,一时也拿不准到底是老操作还是真病了,心里正没底呢,这会康熙一开口,她便没有拒绝,迅速答应。
    康熙一语落下,心中隐隐知道,以皎皎对二阿哥的疼爱,如果留在宫中,她便不会什么也不做——即便她不会为了复立太子奔波,也绝不会容许有人算计、欺辱废太子一脉。
    又或者,她会做些什么,为二阿哥谋划未来的平安。
    但……康熙并不打算阻拦。随她吧,看看他这个女儿,究竟能想到哪里、又能够做到哪一步。
    他叫留恒负责看守废太子,也是因为留恒与众皇子关系亲近,但并没有为哪一个做事的倾向。即便与关系最亲密、从小便形影不离的四阿哥,他们在一起也只谈生活,鉴赏书画古董,不谈政事。
    他又与废太子关系也不错,若说满朝臣子与众皇子、宗亲中,哪一个看守咸安宫最叫康熙放心,也只有留恒了。
    留恒与废太子无冤无仇,不会使什么手段折辱废太子,甚至会替他挡去部分明枪暗箭、加以照拂。
    这就够了。
    即便此时父子离心,康熙也不希望,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对废太子伸手。
    康熙垂眸,眸光微微冷凝,对梁九功道:“告诉你慧娘娘,端嫔若再去求,叫她烦了,便不见也罢。不过……”
    康熙用一声叹息带过后续的话语,他如今,也拿不准娜仁的意思了。
    若以从前娜仁的性子来推算,她是绝不会管这些事情的,若不是太皇太后这个情况绊着她,她恐怕会直接到南苑去躲清静。但如今,就说不定了。
    娜仁出面请他容许端嫔见二阿哥一面,究竟只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帮了个小忙,还是昭示着,她这一次并不打算什么都不做?
    康熙一时想不明白,他也不知娜仁怎样算合了他的心,但无论怎么,他都不会阻拦就是了。
    左右如今他自己做不出抉择了,就让阿姐替他走上两步路又何妨呢?
    康熙脑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线竟然微有了些放松的迹象,他轻哼一声,嗅着殿内清新的香气,连续近一个多月的奔波带来的疲惫与压抑着的情绪此时隐隐有要倾泻而出的迹象,但他并未打算压制,而是缓缓起身,对皎皎道:“走,咱们同走一段路,和汗阿玛说说话。”
    皎皎应了是,康熙又瞥了眼暖阁,目光淡淡地没出声,但梁九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出门之后便命两个侍卫稍后送废太子回咸安宫。
    皎皎耳力不差,即便她与康熙已经走出一段路程,梁九功的声音也放得很轻,她还是听到了。
    废太子。
    皎皎沉下心来保持冷静,控制自己不去多想。
    这会想多少都是没用的,豆蔻姑姑消息灵通,额娘定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即使她这些年对二阿哥的行为多有失望之处,但作为弟弟,二阿哥待她从来亲厚尊敬。对她而言,二阿哥是她的弟弟,仅此而已。
    是不是太子,并不重要。
    这些年兄弟相争皇子夺嫡,皎皎如果想,对其中的内情她可以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她不想。
    都是她保护过、照顾过的小崽子,对她都怀有一腔孺慕之情,她在这一局中,无论站了谁,内心都会永远过意不去。
    她只能回避。
    但如今,她不能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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