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径直推开了一旁的神职人员,给那名大喊大叫的流浪者喂了一瓶水,不一会儿,流浪者很快就镇定下来,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西芙看见流浪者脸上的神情变得木然,眼珠子呆滞不动,心里倏地涌上一股不妙的直觉。
“你们给他喂了什么?”
“这是能够净化污秽之物的圣水。”
中年男人将瓶子收回袋子里,示意身后的同伴将流浪者带走。
西芙立即上前阻止:“等一下,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
中年男人:“我们要为他剔除身上的魔鬼,找出给他降下诅咒的魔女。”
西芙反驳:“荒谬,这样的说法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认为是庸俗的迷信了,你这根本就是满嘴的胡言乱语。”
中年男人笑了笑,语气里满是轻蔑:“是不是胡言乱语,等下不就知道了?”
西芙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修女海莉上前一把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西芙,不要掺和人类的事情。”
西芙紧皱着眉头,望向海莉的目光里很明显地表示不赞同。
海莉继续说道:“这件事情太奇怪了,我们不确定策尔特的人是不是还在附近徘徊,你不能把自己暴露出来。”
西芙强忍着怒意,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手始终紧攥着拳头。
流浪者被带到了教堂外面一处空旷的地方,狩猎者们每个人手持一根点燃的蜡烛,将流浪者围了在中间。
为首的中年男人则站在流浪者身旁,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质问道:“来自地狱的恶魔,是谁召唤你降临于此?”
流浪者仍旧双眼呆滞地躺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被恶魔附身之人,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突然天边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雷声轰鸣。
中年男人抬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沉声说道:“终于要现身了。”
他蹲在流浪者身边,念着手中的《圣经》,当念到“门徒之中有一个魔鬼”1),流浪者的眼珠忽然转了转,痛苦地哀叫了一声。
围观的人群瞬间变得躁动不安,甚至一些早已休息的居民随意披上了大衣闻声赶来。
西芙跟在了人群的身后,对前面的情况既看不清也听不见,只听到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天啊,他是在抽搐吗?”
“这个人怎么了?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围着他?”
“听说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被恶魔附身了,是中了魔女的诅咒。”
“魔女?不会是和阿诺斯子爵夫人有关系吧?”
“不知道呢,刚才的闪电吓死人了,而且他为什么突然抽搐起来了?”
“都说魔鬼会像闪电一样显灵人世,刚才那道闪电就是魔鬼现身的标志吧。”
西芙听得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被修女海莉死死地抱住了胳膊。
她隔着人群远远地望去,只见那群狩猎者们仰头望天,正张开着双臂,嘴里仍旧念念有词。
另一边,负责维持秩序的治安员却混在了人群里无动于衷,一脸冷漠地围观着眼前荒诞不经的这一幕。
刺眼的闪电一道接一道闪过,雨水啪嗒落地,整个小镇瞬间笼罩在磅礴的雨幕中。
良久,西芙终是强迫自己压下了冲动。
人们一味地追求理性,却发现最好的解释便是超脱了世俗的荒谬。
西芙垂眸后退,转身离开了人群。
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格蕾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她随意披上了外套来到门口,听见门外响起了西芙低沉的嗓音才急匆匆地拉开门。
金色长发湿漉漉地批在肩头,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湿,这人浑身上下都是雨水潮湿的气味,像只被抛弃在雨中的小狗似的。
格蕾惊讶,赶紧拉着西芙进门,帮她脱去湿透的衣服,又从房间里找了一条毛巾给她擦拭头发,担心地问道:“西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西芙紧紧地抱住了格蕾,下巴枕在她的肩膀,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格蕾,你这几天不要出门了,好不好?”
“怎么了?”
“外面来了一群猎巫师,他们自称是魔女的狩猎者。”
格蕾皱眉:“魔女狩猎者?可是很久以前女王已经下达了诏书2),禁止任何随意狩猎和审判魔女的行动,只有法官才有这个权利。”
环抱着腰肢的双臂默默收紧了力度,西芙的眼神黯了黯:“治安员根本就不管事!格蕾,我怕他们会找到你……”
格蕾心里瞬间充盈着满满的暖意,放软了声音说道:“西芙,没事的,不会被他们发现的。猎巫师这个职业都是骗人的。”
西芙偏头看了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眼里满是不解和震惊。
“只有同为巫师才能互相察觉到对方的存在,普通人根本就看不出巫师的身份。”
格蕾柔声解释道:“而且普通人要成为巫师,必须得接受巫师的亲自传授与教导,如果这里面有人成为了狩猎者,所有的巫师必定都会知道。再说,现存的巫师人数越来越少,即使相互之间不和,他们也不会选择成为猎巫师这样的身份,猎巫师的称号对所有巫师来说都是深恶痛疾的名字,所以巫师是不会猎杀巫师的。”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些自称是猎巫师或魔女狩猎者的人,其实都是用着下叁滥的手法来蒙骗无知的人们,以此来骗取他们的钱财,他们根本就识别不出巫师的身份。”
“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西芙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担忧地小声道:“但是我发现有不少人已经相信了他们的把戏。”
即使围观的人群依然事不关己地谈论着,但是言语之间早已透露出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
格蕾默然,对此表示理解。
小镇地处偏远山区,大部分的居民都没有接受过系统良好的教育,而且对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是最容易上当受骗的对象。
刚好阿诺斯子爵夫人的魔女传言就是从这儿传出去的,正好成为了骗子们下手的契机。
格蕾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问道:“能和我说说那群人做了什么事情吗?”
西芙点头:“昨夜那名流浪者又突然大喊大叫,我赶到的时候就遇见了这群猎巫师。他们给流浪者喂了一瓶水,那人就变得呆滞无神。后来……我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听到围观的人说流浪者在抽搐,紧接着天空就突然电闪雷鸣,他们都说这是恶魔现身的标志……”
格蕾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我猜水里有可能添加了颠茄、曼陀罗这一类致幻的药草,服用之后会让人昏昏欲睡,反应变得更加迟钝,严重的话就会全身抽搐。至于电闪雷鸣的现象纯粹就是巧合,这几天的天气不都是这样的吗?所以说,这群人只是会巧妙地利用这些把戏,给群众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心理暗示。”
魔女的传言,迷幻的药物,雷雨天气,加上满嘴的胡言乱语……
其实只要稍加细想,便能轻易找出破绽的一出小把戏而已。
格蕾看着西芙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危险地眯了眯眼:“你不会也相信了这些小把戏吧?”
西芙当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我是担心那些人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低头挨着格蕾的肩膀蹭了蹭,动作里带上了一丝讨好的韵味,又忽然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格蕾,不如离开小镇一段时间吧?我和你一起离开,等事情过去后我们再回来。”
琥珀色的眼眸真诚而清澈,就连注视的目光都带着坚定的信念。
格蕾蓦地眼眶一酸,刹那间心底里涌现出一个念想。
不如就这样和西芙逃得远远的过上避世的生活……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西芙的身上依旧背负着吸血鬼猎人的职责,吸血鬼背后的恩怨纠葛仍没得到解决。
更何况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能够与西芙相伴长久地走下去。
格蕾轻轻地叹了一声:“我们这样一走,在大众的眼中不就做实了魔女的身份吗?就算等到那群猎巫师离开了,万一小镇的人问起我们俩为什么匆匆忙忙地走了,又该怎么样解释呢?”
西芙抿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格蕾知道她只是一时心急慌了手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们就按照平常那样生活着,然后静观其变。既然小镇的治安员不管这事,我们就上报给格拉斯哥政府,请求他们派遣警察过来调查。”
“好,我让教会的人去一趟市中心。”
西芙点头,认同了格蕾的提议,心里的担忧暂时得到了解决,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下来。
她拥着格蕾往沙放上倒去,轻轻地说道:“现在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
格蕾被这猝不及防地倒下吓得惊呼了一声,整个人被迫趴在对方的怀里。
她伸手掐了把西芙的脸:“放开我,你身上好冰,太冷了。”
西芙一点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坐了起来,拦腰将格蕾稳稳地抱在怀里,径直往卧室里走。
“那我们去床上睡觉,盖上被子就不冷了。”
“谁要和你一起睡?!”
西芙不管格蕾的反抗,抱着她窝进被子里,将两具紧贴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格蕾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脱出来,只能红着脸乖乖地躺进对方的怀里。
这样的姿势让她不禁想起在山上的那个夜晚,她们的体温无比紧密地贴在一起,交融、相抵,欢愉一点点侵蚀她的理智,一发而不可收拾。
强势又霸道,但她一点都不讨厌。
格蕾听着耳边响起了西芙均匀的呼吸声,偏头看见对方的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让人心疼不已。
又想起开门时这人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想必西芙昨夜就那样冒雨守在门外,等到她差不多会醒来了才敢敲门。
格蕾的掌心轻贴着西芙的胸口,正正落在心脏的位置,仿佛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烫意一点点传递到自己身上。
西芙的身体很冰凉,但她的心温暖得如一团炽热的火焰,暖意融融,连同格蕾的心一起柔软地包裹住。
温暖,真诚,坦然……
格蕾眼里的神色黯淡下来,有一件事她终究没有告诉西芙。
巫师不会猎杀巫师,但是会杀格蕾·弗洛伦斯。
因为她的身上烙印着从未被人真正探究领悟的“永恒”。
先知以利亚3)的生命是永恒的,他不曾经历死亡,活着被神取去。
格蕾的生命同样是永恒的,既不会经历死亡,也不会被神取去,只有无穷无尽的时间相伴而行。
世人将巫师视为异端,称之为魔女,而她被巫师视为异端,称之为被神舍弃的孩子。
有人痛恨着“永恒”,但也有人觊觎着“永恒”。
“永恒”到底是神的指示?抑或是神的诅咒?
曾经,格蕾认为这是神的诅咒,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被舍弃的存在。
现在,格蕾觉得这是神的指示,让她遇见了西芙蒂卡。
如果这世上有这样一份“神谕”就好了,让西芙永远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抛弃她。
永远地像现在这样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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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约翰福音》第6章70小节。
2)诏书:即《巫术法案》,由贵族制定,虽然明令禁止民间随意猎杀巫师,但是政府和贵族依然有权利对有着女巫嫌疑的人进行审判。
3)以利亚:根据《圣经》里的记录,以利亚没有经历死亡直接被神用火车火马接走。
小补充:
关于历史上的女巫猎杀运动,按现代的想法来看全都是很荒谬很迷信的事件,只要有人造谣说xxx是个女巫,xxx就会被捉起来接受审判,不管你有没有证据可言。即使后来经历了启蒙运动,一些落后的乡村依然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反正就很黑暗很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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