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岚震惊而害怕地看着赵太后, 她从来没见过赵太后近乎癫狂的模样。曹岚浑身发抖,忍不住跪着往后挪,试图远离赵太后一些。
“太后, 太后!大皇子落水身亡——”蔡嬷嬷匆忙的脚步和惊愕的声音打碎了曹岚的恐惧, 曹岚茫然地看向门口。她以为她率先听到的,会是曹皇后的死讯。
大皇子……死了?
赵太后如五雷轰顶, 紧紧地攥着曹皇后的信。信皱成了一团, 她的脸也皱成了一团:“造孽……造孽啊……”
赵太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再也无法起身。
*
赵太后病了,病得很重。
涠洲王不等皇帝三令五申,听到消息之后即刻动身,拖着病体亲赴应天城。
然而,涠洲王行程过半,陈谅一方却明文对涠洲王发出了警告。
陈谅称, 苏显允既然已经查出曹为刀是真正的通敌叛国的凶手, 可皇帝明知真相,却迟迟不替摄政王正名,其中内情,涠洲王理当三思。
涠洲王妃失踪之时, 曹为刀早就命丧黄泉,他在支叶郡的旧部都被控制了起来, 究竟还有谁能厉害到杀了涠洲王妃一行人?
而且,如果先前摄政王旧部所为之事, 都是曹为刀所做。可曹家和大长公主、魏家,分明从未交恶,甚至交集都算不上多。那曹家所求为何?仅仅只是一个支叶郡的郡尉?
再者, 曹为刀身在支叶城,哪儿来的此等手段,还能在天子脚下搅动风云?
曹为刀,说到底,恐怕不过只是一把刀而已。
那,握刀的人,又是谁?
陈谅的问题无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
就连程丞相看着手下传来的一叠又一叠的有关陈谅之言的密报,也觉得寒气从脊背攀了上来。
左长史压低了声音:“丞相,如果曹为刀只是一把刀,那他通敌叛国,难道也是握刀人的授意……?”
左长史光是说出这句话,都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甚至都不敢去想,握刀人究竟是谁。
程丞相没有说话。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叠得像山一样的密报。当初,陈谅起兵只是为了杀陶实泽,清君侧。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还撬动了摄政王案的一角?
“连你都会做此想,可见陈谅的话有多蛊惑人心。”程丞相拿出空白的奏章,缓缓地道:“如今之计,是趁着重审摄政王案的机会,审查陶实泽在永昌三年倭寇之战中的失职。以失职之罪杀陶实泽,既平民愤,且无损天颜……”
然而,程丞相话音未落,右长史就匆匆赶来:“丞相,陶大将军趁夜突围,暂时不知所踪。”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失踪!?”程丞相的手一顿,墨水从笔尖滑落,在空白的纸上落下一滴硕大的墨滴。
左长史瞪大了眼睛,立刻问道:“难道是陛下指示救下陶大将军?”
右长史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援军传来的消息,看奏章的态度,援军好似也很惊讶。”右长史将奏章交给了程丞相。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陈谅军和陶实泽交手过几次,皇帝亦派过援军。但陈谅军极熟悉水战,对涠洲郡等各郡了如指掌,皇帝的援军出自中原地带,无法剿灭陈谅军,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但在此前数次交锋中,陶实泽都一直在列。想也是,皇帝必然不会想保一个懦夫,陶实泽得出战,才能证明他问心无愧,也才能证明皇帝没有错。所以,陶实泽是不想战也得战。
程丞相翻看着奏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论是陛下暗中下的指示,还是陶实泽自己逃出生天……”程丞相在被墨滴污染的奏章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在陶实泽死之前,民愤再难平了。”
“那如此一来,陈谅的那些胡言乱语,岂不是甚嚣尘上?”左长史紧皱着眉头,目露忧色:“丞相,恐再次龙颜大怒啊。”
“涠洲王如果信了陈谅的话,驻足不入应天城,则必涨陈谅气焰。如果涠洲王不信,仍入京侍疾,则或有转圜之机。”程丞相目光沉沉地看着奏章上的那个墨黑色的“叉”:“端看涠洲王了。”
*
涠洲王选择了一往无前地奔赴应天城。
苏令德知道玄时舒的决定时,他们正停靠在临都县里。玄时舒打着身体不适的幌子,在临都县多留几日。
苏令德眼眸低垂地坐在床上,神色里难免显出几分忧虑。
玄时舒走到她跟前,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笑问:“我的夫人这就开始想我了?”
苏令德当然不可能跟着玄时舒进入应天城,这样风险太大,他们需要在临都县告别。
苏令德抬头看着玄时舒,抿着唇,眼里有泪光。
玄时舒的一下有些手足无措,他收起了调侃的笑,慌忙地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别担心,我会平安回来的。”
“我知道。”苏令德哑声道:“陶实泽失踪,民怨没有一个出气口,陈谅每句话都在暗示皇帝是握着曹为刀这把刀的人。你回应天城,是对天下人的表态。皇帝要是还想要名声,他就会让你活着。”
玄时舒笑着轻叹一声:“你既然都知道……”
苏令德知道这是玄时舒一定要做的事,她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张嘴在他腰上咬了一口:“可万一呢?你这不就是在以命相搏吗?”
龙潭虎穴,哪里是那么好闯的。
玄时舒倒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地道:“夫人,我以前还说你像绒绒,想来是错怪了,你不像猫儿,该像只小狗。”
苏令德闷声嘟囔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可不会殉葬,我要带着宁儿到处去好吃好喝好玩。”
玄时舒一笑,他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好。我已经让川柏搜罗了天下好吃、好喝、好玩的去处,在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斟酌,好不好?”
苏令德心中一时大恸。
他也知道,此一去,是步步惊心、命悬一线。
但苏令德却反而推开了玄时舒,她袖手抹去自己方才又新涌出来的眼泪,认真地看着玄时舒道:“你不许就这么打发我。就算是命悬一线……”
她还没有说完,玄时舒便垂眸看着她,亦是郑重地接道:“也要搏一线生机。”
苏令德睁圆了眼睛。
玄时舒俯身亲了亲她软软的唇:“令令,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因为她,他不仅贪恋这人间。
他还想抓住活下去的每一个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苏令德握着玄时舒的手臂,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可此刻的玄时舒,让她心中升腾起强大的信心。她或许仍站在夜海那条飘摇的小舟上,但这一次,船上有玄时舒与她并肩而行。
玄时舒前往皇宫之时,她会联络已经在应天城驻扎的吴五郎,在应天城不断散布陈谅的话。而含沙射影的话本,她也已经写完了第一卷 。她深知,陈谅的话影响力越大,玄时舒也就越安全。
他们,会一起活下去。
玄时舒爱极了她的信任与主动,他的手忍不住落在她的肩头,撇开了她的衣裳——只是,还没等玄时舒能有下一步的动作,门外就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
川柏压低声音道:“王爷,贵客求见。”
玄时舒暗骂一声,又重新坐回轮椅上。他遗憾地看着脸红彤彤的苏令德,只能乔装一番,扮作病弱的模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前往会客厅。
来人摘下帷帽,露出了玄时舒熟悉的脸来。
玄时舒瞳仁微缩,面色凝肃:“魏姑娘,你所来何事?”
第81章 天道 “上碧落下黄泉,我是最爱你的人……
魏薇池从怀中拿出一本小册来:“我陪着祖母搬至应天城郊的园子里, 在整理庶务时,发现了一本太医的手札。”魏薇池低着头,没有看玄时舒:“事关王爷出生之事, 魏家不敢藏私。”
玄时舒目光如刀地看向魏薇池。
一帘之隔的苏令德亦是惊骇万分, 更觉得魏薇池此举诡异万分。
魏薇池总没有傻到来告诉玄时舒,他是摄政王的儿子吧?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 虚弱地道:“原是有关本王出生之事啊……”玄时舒不甚在意地伸手接过册子, 随手放在桌上,微微笑道:“本王不日又会启程,魏姑娘大可等到本王到了应天城再交予本王,不必多跑这一趟。”
玄时舒语调闲散,魏薇池却十分凝重:“我听说了有关王爷出生的些许谣言。但请王爷勿信谣传。”
玄时舒没有说话,只肃然看着她,目光冰冷。
魏薇池感受到这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身形微僵, 俯身叩首:“这手札里写着, 您是足月而生,与彤史相证。王爷想知道的事,都已经写在这份手札中了。”
苏令德差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苏令德不知道官方所载里玄时舒出生的信息,但是她很清楚, 魏薇池乔装而来,不可能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话。换而言之, 这句话一定佐证了魏薇池“勿信谣传”的谏言。
玄时舒眸色幽深地看着魏薇池:“魏姑娘,你所求何事?”
魏薇池心底长舒一口气:“我弟弟不慎撞坏了脑袋, 或许终生将形如七岁孩童。小女但求一隅安身,能带着弟弟,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替祖母养老。”
帘后的苏令德微惊。
这手札涉及秘辛,或许就是大长公主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而如今,魏薇池的弟弟成了痴儿,若想留下血脉,恐怕还多有赖魏薇池的照顾。大长公主也不得不依仗魏薇池。从此以后,魏家还得仰赖魏薇池招婿,延续魏家嫡支。
难怪魏薇池拿得出这本手札来。
“魏家的嫡支已不复往昔。”玄时舒缓声道:“你就算不将这手札拿出来,也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魏家的掌舵人魏大老爷早就死了,魏升登和魏开桦两代大长公主唯一的血脉也已经断绝。大长公主属实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不然也不会让魏家落到如此境地。如今,魏家就连城门校尉的位置,都只能拱手让给曾经的下属。
魏家已无威胁,皇帝就算要赶尽杀绝,应该也不会急于一时。而魏薇池现在这么做,稍有不慎,就会让魏家万劫不复。
玄时舒和苏令德心里既警惕又困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魏薇池铤而走险。
魏薇池低眉顺目地道:“顺天应道,如此而已。”
玄时舒重重地咳了两声,苍白而虚弱地道:“顺什么天,应什么道?”他的声调里满满的自嘲。他一个“废人”,哪里值得魏家投诚?
魏薇池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王爷,你一定会为王妃报仇雪恨的,是吗?”
“不论敌人是谁,你都一定会替王妃报仇的,对吧?”魏薇池又一字一句地强调了一遍。
玄时舒瞳仁微缩。他看得很清楚,魏薇池的眼眶泛红,她的眼底有恨。
“是。”玄时舒正色颔首。
魏薇池再拜,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就是我的天道。”
魏薇池眼里有恨,可也有烈焰。
那是苏令德种下的火种,如今,灼灼替她而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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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时舒握着手中的手札,抬头看着朝他走来的苏令德:“令令……”
苏令德脚步微滞。她从来没见过玄时舒露出这种神色。他的眼睛好像没有焦距,神色怔忡,放空了一切。
“怎么了?”苏令德心下一紧。她不知道这份手札里究竟写了点什么,也不知道玄时舒究竟从中获得了什么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