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救他。
炭火燃烧的暖气慢慢将他身上的湿冷蒸发,他缩着身子,抱着膝盖在车厢的一角,一条条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他的脸,满是戒备。
眼前骤然伸来一只苍白纤弱的手,上面一只红艳艳的苹果。
“小狗儿,拿去吃了。”
闵危没有接。
林良善挑眉:“你不饿?”
车厢内只有水果,因林良善喜食,所以红萧总在旁备了一些。
正适时,一阵咕噜咕噜声起,显然是谁的肚子响了。闵危急忙去按住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怀中陡然丢进了苹果,他下意识一把捞住。
“赶紧吃了,我可不想再听到肚子叫的声音了。”林良善刚说完话,忽然咳嗽起来。
红萧急忙扶着她,顺着她的后背,道:“小姐,你怎样了?”
林良善用手帕捂住嘴,低低地喘息一声,道:“红萧,把药拿来。”
待红萧拿药瓶出来,林良善就水用好苦涩的药丸,咳嗽才停下。
药效发挥,林良善的脑袋昏昏,逐渐陷入昏睡之中,临睡之前,认真叮嘱了句:“红萧,看好他。”
彼时,闵危的鼻尖是一股萦绕不散的药香味,寡淡,微涩。
第三章
马车是在过午时三刻才到的威远将军府。
雨停了,青石板上蔓延着薄薄的雨水。
林良善已经醒转过来,还不等马车停稳,就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
她掀开车窗帘子,就见在门外着深蓝锻袍的高大男人和灰色棉服的老者,正是等候已久的林原和张管家。
林良善欣喜地朝那年轻男人招手:“哥哥。”
红萧先是把小乞丐拎下车,林良善才从车内出来,还未及跳下不高的车台,便被林原一把抱住,稳当地落地。
林原在府中养了些信鸽,昨日他就收到了来自宿眠山林良善的消息,说是今日回来,便趁着刑部午间休息,骑马赶了回来。
林原性情冷淡,即便生了一张俊朗面容,因入了刑部办案审人,便不常笑,时间一久,连府中侍候的下人也不敢直视他。
但见到林良善,他眼尾含笑,嘴角微翘,将人放下后,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笑道:“现下才二月,不等三月天气和暖了,我去接你?”
林良善任他将她的头发揉乱,眨眨眼,道:“今年比去年开春早些,我感觉好多了,便想早点回来见你,难道你不欢迎我?那我可走了?”
是玩笑话,林原却故作认真道:“哪是不欢迎你回来?”
他将手贴了下林良善的脸,又很快放开,道:“冰吗?我可是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
“是啊,公子可是在这里等了小姐好久。”张管家脸上的皱纹笑得连在一起。
林良善对张管家笑了下,又握住林原的手,道:“好冷,我们进屋再说。”
偏头看到还站在一边的闵危,对张管家道:“张管家,他是我回来路上捡到的,你带他下去好好洗洗,以后就在府中做事。”
林原本就对这个肮脏且泛着一些臭味的乞丐有些好奇,还未来得及询问,听到林良善的话,便猜测她又是“善心”发作了。这还是第一次带人入府。
“张管家,带他去吧。”
说罢,林原就带着林良善回了后院。
林良善和哥哥林原叙旧片刻,知晓他刑部的还有案子待审,推他赶紧出门办公:“哥哥,你快些去,等你晚间回来再说。”
林原又揉了下她的头发,连道:“好好,我这就走,你这一路来定是劳累,就先休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回来带给你。”
林良善摇摇头:“要冰糖葫芦!糖要多的!还要两串!”
“好,我知道了。”林原笑应。
马车上浅眠并不舒服,全身的骨头有隐隐的酸痛。林良善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薄粉纱帐,犹觉这一切不真实,脑中的思绪纷杂烦乱,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待醒来,临近傍晚,外面又开始下雨,茂盛的桂花树叶索索地响。
红萧端了热水进来,林良善洗漱整理好,坐到窗边,却见那方桌上有两根冰糖葫芦。
“哥哥回来了?”
红萧:“没呢,公子差人带话,说刑部的事棘手,怕今晚回不来,又让那人带了这两串糖葫芦。”
林良善拿起一串糖葫芦,胭红的山楂果外裹了一层金黄的糖浆,晶亮剔透,诱人极了,她转动着木签子,眼睫低垂,道:“红萧,你去把那个路上捡到的小乞丐带过来。”
红萧点头,便退出门去喊人。
闵危被张管家带领着到了一处别院,一路上都低着头,眼睛却通过余光视察这座将军府的结构走向。
张管家:“你是小姐在路上捡到的?”
好一会儿,直到前面带路的人停步,闵危:“……是。”
“叫什么?”张管家接着走。
“……小狗儿。”
张管家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哪里人?”
闵危舔了下干涸的唇,小声道:“我是从金州来的。”
“金州?”张管家讶异道:“那里是大雍最南边吧,离梁京好似有两三千里,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
“是。”
“来梁京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随着流民一起过来的。”
……
“好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张管家指着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对他道:“这里住了两个府中的下人,正好还空了一张床。”
张管家回头问他:“你会做什么?”
威远将军府并不如其他大官世家,人丁兴旺,主子多,连带着下人也多。在威远将军林安战死沙场后,府中只有林原和林良善,且他两人不喜人多,因而府中除了必需的人手,没有一个闲人,只厨房中的厨娘不久前回乡嫁人。张管家对派给这个名叫小狗儿的新人差事有些为难,再见他低着头说不出什么,更是皱眉。
“这样,我去问过小姐,再给你活计。”张管家见他一身的烂衣和脏兮兮裸露在外的排骨身躯,道:“我叫人给你送来热水,你先好好洗洗,等会陈娘会给你送身干净衣服来。”
张管家走后,很快就有一个高大个的魁梧男人走进来,肤色很黑,他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热水,声音洪亮:“我叫宏才,是厨房里做饭的,也住在这屋,这水是给你洗澡用的。”
闵危看着他将水倒入墙角的浴盆中,轻声道谢。
“客气啥,以后都是一个府里的。你先洗着,我得去准备今晚的膳食,小姐刚回,可得好好发挥。”宏才丝毫不见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张管家的妻子陈娘送来一身灰蓝色厚衣和米饼后,闵危道谢,将房门关上。
房间里静悄悄的,外面又开始下雨,屋檐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下。
闵危走到浴盆边,抿唇,伸手进怀,从里面摸出一块玉佩,玉佩通体透亮,为天青色,被雕琢为一只兽,四蹄飞扬,足下驭火,口中撷着一颗火红的珠子。他将玉佩置放在一边,才抬手将身上脏得发黑的烂衣脱下。
红萧来别院叫人时,见到洗干净的闵危,不由愣住。
原先闵危被泥水污垢糊了一身,热水洗掉那些脏物体后,显出他原本的样貌,虽极瘦,骨骼却是端正不偏,长手长脚,尤其脸上的五官精致异常。若是养养,不定如何好看。
此刻闵危垂着眼接受红萧的注视,直到她收回目光,道:“小姐要见你,随我走。”
林良善半撑着下巴转糖葫芦,门外有动静,她移眼看向走进来的两人。
红萧在前,闵危在后。
待走到她的面前,林良善停了手上的动作,将闵危从上往下扫了一遍,又从下往上扫了一遍,而后嘴角翘起,笑了。
“红萧,你去厨房看看杏仁酥做好了没有?”
红萧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个来回,心中纵使有疑惑,但点头,道:“好。”便去了厨房。
林良善的闺房烧有炭火,暖洋洋的。她微仰头,又开始转冰糖葫芦的木签子,道:“过来些。”
闵危挪动了一小步。
“再过来些。”
闵危又挪了一小步,比刚才还小。
林良善噗嗤地笑出声来,道:“你的步子倒是迈得大些啊,扭扭捏捏像个姑娘,是怕我吃了你?”
之前在马车上,也是躲得远远的。和上一世一样,闵危在王府中遇到她,都是第一个离开的,除非必须她这个王妃出面的事情,他才会板着一张脸告知她该如何做。
她倒能开玩笑,却不再为难他,盈盈笑道:“你真叫小狗儿?”
闵危的脸色有些红,抿紧唇,点头。
“今年几岁了?”
闵危不知怎么有些心慌,但他努力镇定下来,开口道:“十二。”
“真是十二?看着不像啊,应当要小些吧?”林良善大闵危三岁,她今岁十四,那闵危该为十一才对。
闵危的视线落在女子红裙下的一双绣花鞋上,青色的鞋面上绣着缠枝莲花,曲曲绕绕,针脚繁复。鞋小而精巧。
“上一月底,刚满的十二。”少年音有些低沉。
林良善从未给闵危过生辰,自然不知道他是哪月哪日出生的,她问:“一月三十一?”
“不是,是一月十九。”
林良善:“那也不是月底啊。”
忽然沉默下来,林良善又找到了一个话题:“张管家问我要安排什么差事给你,你会些什么?”
闵危紧张,搜肠刮肚地想,愣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他不远千里,从金州赶往梁京,一路都是在奔波保命,会的都是一些欺人的诈骗之术,以及无法启齿的巧技。好一会儿,他才嗫喏道:“我可以扫地,也可以劈柴。”
“这些都有人做了,你是要抢他们的活儿?”林良善半眯着眼笑。
闵危忽地抬起头,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林良善再次撑着下巴,道:“我听张管家说厨房里的一个厨娘嫁人了,我现今回府,恐厨房忙碌,你能做吗?”
闵危会不会做菜,林良善不清楚,毕竟他可没为她下过厨,但好歹要给他找点事情做,要不然放一个闲人在府中也不好,哥哥林原怕是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