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极端情况全都预估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紧张,同时还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再多艰难险阻,他也要把宁馥带回去,不负首长所托!
图古力书记跑去找宁馥了,可刚扫雪回来的老少爷们还都在呢!这谁能忍得了?!
知道情况的、不知道情况的,一瞧这架势全都抄家伙上了——欺负我们内蒙人民不够彪吗?!
三个人就敢在我们场站排闹事,还想带走我们的金疙瘩?!
甭管你是干啥的,都老实蹲着,别想踏出这院子一步!
就这样,两拨人形成了对峙。
——谁也不敢先动手,但谁也不愿意示弱。
“弄啥!这就要过新年了,你们弄啥!”书记一路狂奔,气都没喘匀,一见这情况就急了。
“他们啥也没说明白就要把宁馥带走!”
“他们说宁馥同志要回城了,咱不信!”
“他们把二蛋家柴房门给撞坏了!”
……
一时间七嘴八舌义愤填膺,嚷嚷什么的都有。
小吴他们被围在人群中央,仗着人高马大,瞧见赶来的宁馥,竟还有工夫一个劲地给她使眼色,看上去像发生了面部抽搐。
他在执着地示意宁馥赶紧往村口走。
他们的车子停在那,现在宁馥悄悄溜过去,等他们想办法脱身了,可以迅速离开。
小吴还想了个绝妙的借口:“乡亲们,理解理解,宁馥同志这是因公调动!”
绝了。
越来越多的知青跑来看热闹了,闻言哗然。
宁馥到底是找关系回城还是真的“因公调动”,其实都跟图拉嘎旗的老乡们没什么利害关系,犯不上让他们“理解”。
可是知青们就不一样了!
谁不想回城?!谁不想离开这里,回家去,过更好的生活,实现作为学子的人生理想和个人价值?!
他们都求告无门的时候,宁馥轻轻巧巧的就被“工作调动”了?!
就算是世界上胸怀最宽广的人都会忍不住问一句“凭什么”!
知青们也开始吵吵起来了。
书记图古力一个头两个大。他甚至转身求助宁馥,“小宁同志,你看……这可咋办?”
宁馥挤进人群里。
对着小吴:“请你先不要说话。”
她语气还算客气,但神情不好看,小吴下意识地闭嘴了。
宁馥没离开家前,最是个娇小姐的脾气,自命不凡还有几分泼辣,小吴其实很有些怕她。只不过这次再见宁馥,只觉得她变了许多,更温和也更成熟了,或许是在上山下乡过程中锻炼出来的成果。
但宁馥刚刚的神色,成功让小吴同志回忆起自己被这位大小姐折腾的可怕回忆。
他下意识地选择避免出发宁馥的脾气。
——大小姐余威犹在。
宁馥找了个稍高的土堆,站上去,大声道:“我不是特殊的一个。我向大家保证!”
这话是对知青们说的。
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委婉的表态能起作用。
她轻描淡写地安排了小吴,“他们明天就会走,到时候大家可以在村口看着,看他们的车上有没有我。”
小吴急得大冬天出了一脑门汗,几次想开口,看见宁馥严肃的脸,又不自觉地把话咽了回去。
“你要是以后悄悄走了呢?!”有人在人群中叫道:“你要是考上大学了呢?!”
其实知青们都知道宁馥这一把肯定是没考上,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公平!
宁馥道:“做事情,要在光明下做。”
她微笑一下,“人有私心,我也有。但我也可以向大家承诺,如果我走了,只能是为了我最深爱的人。”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的骚动。
宁馥这几句话,也重新唤起了知青和老乡们的记忆,关于她曾经不事生产,轰轰烈烈搞“女追男”的事迹。
——其实想想,这段风流轶事还真每隔多久,怎么好像在大家的记忆中,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人群中的高涵很意外。
但是,对于谁是宁馥最爱的人,答案显然是唯一的。
哪怕她说出了那样绝情的话,完全切断了他们之间的可能,但不可否认,他就是她最深爱的人!
也许……也许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高涵的瞳孔因为兴奋而微微放大,甚至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他也同时收获了周遭许多目光。
然后,众人便听那女孩清脆脆的声音,“那个人只会是祖国。”
哦,在这里用拟人,神来之笔。
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天空中又纷纷扬扬落下雪花。
徐翠翠哭了,哭得直冒鼻涕泡。
众人中只有她最懂。
曾经她问宁馥,“考学就那么好?”
宁馥只告诉她一个道理,所学越深,能力越强;所知越光,责任越大。
至少这份责任她从来不少扛。
现在她只学会了小学五年级的语文数学,她懂的东西和宁馥懂的大概差了一个喜马拉雅山的高度。
但她懂。
人可以爱自己,可以爱家人,也可以爱千千万人民大众。
虚荣的人注视着自己的名字,光荣的人注视着祖国的事业*。
“咳。”
在这种语出惊人震倒一片的时候,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打破了某种令人深思的气氛。
声音的源泉一直躲在角落里,此刻终于慢慢挪动出来。
——是扫雪队连带小吴他们一起领回来的邮递员。
他刚刚眼见着乡民们不知为啥抄家伙就要和县里来的办事员干起来了,其中还有个当兵的,吓得够呛,一直就没敢出声。
现在大伙发热的脑袋似乎都冷静下来了,他弱弱地清了清嗓子。
“图、图古力书记?我能、我能先跟您说两句么?”
所有人都是一副“这儿有你什么事?”的表情,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烧得邮递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种时候就别凑热闹啦!”
“有什么事儿一会说,没看要打架吗,你还不躲远点?!”
“要么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搞什么机密!”
眼见一帮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邮递员欲哭无泪,不得不在众人的围观逼视下动作迅速地从斜挎包里掏出两页纸。
“这……这是县教育局让加急送来的。雪刚一停,我就往来赶了。”
书记很不耐烦地从邮递员手中接过那两页纸——因为刚刚那不愉快的记忆还没消退——随即他瞪大了眼睛。
——快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的那种瞪。
邮递员虽然被这一遭吓得不轻,但声音还是很清晰的,足够周围的乡亲和知青们听清。
大家都听见了,他说他送的信是县上教育局给的,加急的。
难道……
所有人的心,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狂跳起来!
紧接着,便听书记发出一声大喊——
“是成绩单!是咱们图拉嘎旗知青的高考成绩单!”
人群,齐刷刷地发出“哄”的一声响。
仿佛千万只蜜蜂在同一时间出动了,嗡嗡个不停。
知青们却都慢了半拍。
一个千等万等,耗尽心力的结果,突然直接轻飘飘地落在眼前,大家伙都油然而生一种不真实感。
过了几秒钟,终于有人发问道:“我考几分?”
居然是崔国富。
最不在乎这成绩的人,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他这一句话,才终于将处于震惊状态的知青们唤醒,一时间问成绩的声音起此彼伏,更有人撒腿往知青宿舍狂奔,去喊没来看热闹的同伴。
人群中,杜清泉僵立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像是刚跑完五公里。
他甚至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