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离下,她的模样与时绮分毫无差,只不过时绮再内向,终归是安国公府与杭州林氏的血脉、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女,面前的少女却有着骨子里透出的卑微,即使奉命坐下、与她平视,也习惯性地低眉敛目,从头到脚流露出惴惴不安。
京中高门大户皆是人丁兴旺、儿女成群,她交际甚广,见过不少嫡亲、堂亲以及表亲的兄弟姐妹,但像她和时绮这般几乎别无二致的,唯有胡国公家的孪生子可以一较高下。
所幸时绮躲在橱柜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只闻声音,不见来者长相。
不然殊无防备看到这张脸,定会被吓到。
可饶是如此,时绮还是吃了一惊。
与姐姐交谈的人嗓音过于熟悉,险些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时缨问道:“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是哪里人?”
就听她轻声细语:“妾无姓氏,小字弯弯,今岁十六,打从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京城。”
“但你说话时分明带着几分江南口音。”时缨不给她反驳的余地,毋庸置疑道,“实不相瞒,我祖籍杭州,从小在那里长大,听得出你是耳濡目染还是刻意为之。”
弯弯咬了咬下唇,半晌,低低道:“贵人想要妾做什么,妾资质愚钝,还请您明示。”
时缨不答反问:“你是当真心悦他,愿意跟他一辈子吗?”
弯弯却没有立刻点头,避重就轻道:“妾不敢。”
“有何不敢?”时缨笑了笑,“只要你随我走,按照我的吩咐行事,我保证你能够得偿所愿,与他比翼连枝。”
弯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却摇摇头:“您的好意妾心领,但妾从未想过如此。”
时缨又道:“你可知晓他是何人?”
弯弯照实回答:“妾不知。”
“他从何处与你结识?”
“平康坊。”
“你跟随他多久了?”
“一年。”
“他可曾告诉你自己有婚约在身?”
“……说过。但妾对您是何人也一无所知。”
“好,我问完了。”时缨不紧不慢道,“你原本出生于江南,极有可能正是杭州,长到十来岁,因故辗转来到京城,流落秦楼楚馆。但你不甘遭人作践,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逃离此地,某次机缘巧合,他造访你所在之处,因容貌对你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于是你设法让他为你赎身,甘愿做他的外室至今。若我没猜错,他是你的第一个恩主,而你的年龄被假母谎报,实际只有十五岁。”
最后一字落下,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弯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第31章 “我已经有心上人。”……
时缨将她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 任由她反应了片刻,适才再度开口:“你有点小聪明,但却不擅长与人打机锋, 可见你并非真正在风月场历练过,而且就你那位恩主的脾性,倘若你是此间老手, 他或许还未必瞧得上。”
“至于年龄,我知道京中有些人偏爱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神色间流露出几分嫌恶,旋即被嘲讽取代,“但你那位恩主, 虽然与衣冠禽兽也差不离,却还要道貌岸然地维持君子形象,毕竟这种习惯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哪怕他正在做一件本就寡廉鲜耻的事。”
“如果你未满十五, 他定会装模作样、固辞不受, 假母知他阔绰, 见他对你另眼相看,怎能白白错失赚钱的大好时机, 于是将你虚报一岁,送上他的床榻。而你急于脱身, 自然没有置辩,就这么被他带走, 住进通济坊西南的宅子中。”
她的嗓音沉静如水, 却字字句句直击要害,甚至道出了对方的藏身之处。
弯弯惊慌失措,扑通跪下:“贵人,妾并不是故意欺瞒于您, 只是……只是公子交代过……”
“无妨。”时缨觉得她像是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魂不附体,内心同情,面上却不显,反而乘胜追击道,“我说过,我是来帮你的。我想对付你,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弯弯想起她先前所言,仔细体会其中深意,委婉道:“贵人,妾不知您与公子之间有何过节,但公子对妾恩重如山,哪怕您杀了妾,妾也做不出背叛他的事。”
时缨见她神色坚定,在心底默然一叹。
自己也曾被“恩重如山”四个字捆绑,以为卫王和淑妃是命中的贵人,现在想来,这其中有多少讳莫如深的利益关系,她不得而知,但她在他们眼里充其量不过是个用得趁手的工具。
梦境里,卫王与“她”的婚事失效,转头便另娶旁人,邢国公的孙女出身世家,非她能比。
可惜“她”当局者迷,没有看清,若卫王真对她情深义重,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弃她。
“我几时说过要你背叛他?”时缨笑意温和,循循善诱,“切莫轻言生死,你唯有活着,才能与他相守,试想你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得了名正言顺的妾室身份,为他诞育一二子女,从此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弯弯姑娘,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弯弯胸口起伏,似是在进行剧烈挣扎,时缨没有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神情,前面几句的时候,她只略有所动,当说到“再无人能随意决定你的命运”,少女眸中泛起波澜,尽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但旋即,她眼底的光芒熄灭:“人各有命,妾岂敢奢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这些本就应当属于你呢?”时缨放缓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与我样貌相像,你当真以为只是巧合吗?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亲生父母是何许人?”
“您……我……”弯弯瞠目结舌,脑中恍若惊雷炸开,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缨接着道:“四月初八浴佛节,你瞒着恩主来到慈恩寺,若我没说错,那天是你的生辰,又或者……你的养父母捡到你的日子。你名叫弯弯,便是因为初八正值上弦月当空,但实际上,你真正的出生时间要更早,应是在四月初六。”
弯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半晌,她低声道:“妾也不知自己出生在何时,十五年前的四月初八,妾被一位僧人捡到,侥幸活了下来,妾心怀感恩,故而一直潜心礼佛。”
时缨追问:“那你因何离开杭州来到京城?”
许是因她料事如神,又或是她肯浪费时间说这么多,不像有恶意,弯弯逐渐放松戒备:“捡到我的那位僧人不方便收留我,遂将我送至附近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也就是我养父母手上。”
“日子原本过得风平浪静,但我养父母的亲生儿子、我的兄长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去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我们压根还不起。”说到此处,她不禁红了眼眶,“债主的人找上门来,将家中为数不多的财产洗劫一空,我养父上前阻拦,却惨遭殴打、当场毙命,养母也受了伤奄奄一息,那些人见我有几分姿色,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抓走,我就这么一路来到京城,直到遇见公子。”
时缨未曾想到她的经历竟如此坎坷,且她话中信息量过大,字里行间暗示当地有个极为猖狂的团伙,不择手段敛财之余,还从事强抢民女的勾当。
再者,就算那些人要将她卖到青楼抵债,又何必千里迢迢带到京城。
但眼下并非深究这个的时候,弯弯的一席话更加坐实了先前猜测,她轻声安慰几句,复而郑重道:“若无意外,你多半是我的阿妹,当朝中书令、安国公与杭州林氏千金的亲生女儿。”
弯弯错愕地抬起头,似乎以为她在胡言乱语:“贵人,这怎么可……”
“皎皎,你出来。”时缨说罢,解释道,“这位是我的阿妹,也是你的姊妹,方才我没有确切证据,怕你二人猝不及防相见会遭受惊吓,便叫她先躲起来了。”
时绮正觉匪夷所思,听闻姐姐唤她,如梦初醒,乖乖从橱柜后现身。
四目相对,皆倒吸口凉气,各自呆愣在当场。
论长相,两人的每寸轮廓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时绮衣裙华贵,绾发的玉簪纯粹欲滴、不掺分毫杂质,身形笔直,随意往那一立,犹如芬芳初绽的花树。
弯弯的穿着打扮也还算体面,经过一年的休养,肤色已恢复白皙,但早年的农家生活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看着时绮在玉镯映衬下凝脂般的双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指尖缩进袖中。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娇嫩鲜妍的少女,有些无法直视她的光芒,然而却迟迟不舍得移开视线。
就好像……看到了有着截然不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
方才,公子的未婚妻说什么?
中书令,安国公,还有杭州林氏。
都是她闻所未闻的词汇,但看着眼前光鲜亮丽的姐妹二人,她的呼吸不由变得急促。
原本,她也应该是这副模样。
锦衣玉食、高高在上,而非命如草芥浮萍,永远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时缨扶起她,用锦帕为她擦去额角冷汗:“弯弯,我是你的阿姐,又怎会害你?过去的十几年,你在泥淖中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傍上恩主,却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妇,如若现在找上你的不是我,而是别家千金贵女,即使将你乱棍打死往外一丢,你那‘公子’也绝不会为你指责她半句。”
她借了母亲的劝诫一用:“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帕子淡香缭绕,恣意侵入弯弯的嗅觉,顷刻间瓦解了她最后的犹豫。
“你若能回到安国公府,成为时家的女儿,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甚至代替我嫁给他为正妻。”时缨顺势将锦帕放进她手中,“到时候别说其他人,就连你的‘公子’都不敢再轻视你。”
弯弯攥紧帕子,嗓音涩然道:“贵人……阿姐,公子他究竟是谁?我既是安什么……府的女儿,缘何会流落在外?你要我代替你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
她心跳激烈,无数疑问纷至杳来,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他是当朝卫王,未来的太子殿下,而你的身世,我需要回府之后向阿爹和阿娘求证。至于我,他对我无意,何况……”时缨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已经有心上人,也不想嫁他。”
弯弯信以为真,心中震惊无以复加,没再多言。
时绮对时缨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这番本事。
她想到方才,岐王说要求娶姐姐,莫非……
“皎皎,你和她换换衣服。”时缨的声音传来,时绮回过神,见她不着痕迹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又镇定自若道,“弯弯,我尚未弄清当年的前因后果,无法直接带你回府,但你放心,我会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你,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皎皎这身衣裙是新裁,你试试瞧喜不喜欢。”
弯弯没有拒绝,看着时绮色泽鲜艳、纹样繁复的裙摆,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羡慕。
公子喜欢她打扮素净,可让她自己选择,她又何尝不想盛装华服、珠光宝翠?
“别在这里。”时缨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此处光线不好,我们换一间厢房。”
她为两人戴好帷帽,出门去往隔壁。
院子里,弯弯的婢女正紧张地左顾右盼。
时缨怕她认出自己的声音,打手势令青榆和丹桂进屋帮忙,转身返回室内。
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已从暗处走出,时缨透过窗缝留意着那婢女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殿下,世子,臣女有个计划,恳请您二位施以援手。”
荣昌王世子瞄了慕濯一眼,笑道:“时娘子但说无妨。”
时间有限,时缨也不再客气:“我有一块卫王给的令牌,除我之外仅他自己持有,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过会儿我将舍妹和弯弯姑娘偷梁换柱,让舍妹携此令牌进入通济坊的宅院,把它藏于其中,再寻借口出来。之后,我们放火烧了那间宅子,引来武侯,待他们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牌子,因事关重大,必须层层上交,由京兆府处理,不出意外,此物最终会落入京兆尹手中。”
“京兆尹为人刚正不阿,且恰巧与孟家有些过节,定不会帮卫王遮掩,届时,流言蜚语将在京中大行其道,揣测卫王为何会在通济坊有一座私宅。弯弯姑娘在那里待了一年,左邻右舍必定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想,两相叠加,越扑朔迷离的传闻越容易引人遐思,结果不言自明。”
“随后,我……”她略一停顿,“我见机行事,如果卫王不识相,我不介意为他多添一把柴。”
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如果父母兄长选择与卫王共进退,她也不会再顾及安国公府的脸面。
至于弯弯,她帮她认祖归宗,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已问心无愧。
“好好好,此计甚妙。”荣昌王世子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时娘子果然本事过人,卫王辜负你简直是瞎了眼。但若非如此,我们岐王殿下怎能……”
“闲话少说。”慕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调侃,“点燃那座宅子、确保令牌被找到并呈给京兆尹、还有后续放出谣言都须得万无一失,时娘子已出谋划策,这些自然该轮到你我出手。”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我这就去准备,对了,时娘子,那外宅妇莫非真是你的……先前岐王殿下也有所猜测,因此我们顺藤摸瓜到平康坊搜寻,排查从江南道尤其是杭州来的掮客及假母,已经找到当年经手她的人,得知她有礼佛的习惯,且是去年今日被卫王赎走,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他没有明说,时缨却一清二楚。
岐王看到卫王对时绮失神,推测他那外室形似时绮,于是本着赌一把的念头,以祖籍为切入点,去平康坊调查她的身世,或许还怀疑过弯弯和时绮存在血缘关系、是时家或者林家的远亲。
却不料真相复杂,远远超出了想象。
时缨轻叹:“舍妹出生的时候臣女年纪尚小,具体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有所耳闻,舍妹是家母在一座佛寺中诞下。更多细节还需要回府求证,但弯弯姑娘八成就是舍妹的孪生子。”
荣昌王世子啧啧称奇,但又不好对旁人的家事妄加评论,便先行离开,令手下准备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