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这是明显的挑衅行为。
然而这一箭射出也确实证明了他的实力。
要做到破开前一支箭, 需要的不止是命中准心的准度,射出的力度也需拿捏得正好,才有可能恰好破开程不识的箭后还能定在靶子上。
他的这番炫技引得观斗的刘彻都兴奋得鼓掌相贺。
程不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辨不出喜怒。
即便撞上李广看过来的视线, 他也没有回避锋芒的意思。
他甚至还轻摇了摇头,露出一副也不过如此的表情。
毕竟两人骑射都是骑在缓行的马上, 即便李广侮辱性地破开了他射的那一箭,也不过是炫耀技巧罢了。
若是同上战场, 两人都能命中靶心,便都等同都是命中了敌人要害, 皆是成功杀敌。
那有没有华丽的技巧又有什么分别?
程不识的态度惹怒了李广。
为着让他心服,李广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便逼着马儿在这场中狂奔了起来。
寻常人若是坐在这样疾驰的马身上, 怕是连弓都握不稳,李广却寒着脸引弓又是一箭射出。
他自诩是李信后人, 为着祖先名号, 这一手弓术练得炉火垂青,百发百中不是吹嘘的。
因而即便是在这样迅速的颠簸中,他也仍是稳稳射中了靶心。
只是到底马匹跑起来了就难以把控了,虽仍是命中靶心, 但是箭射得角度稍稍偏了些, 没能像先前那样炫技破了之前射出的一箭。!
这还不算完,他是一次从箭囊抽出的两支箭,一箭才射出他看也没看便又将另一支箭搭上弓, 直接回身向后射了出去。
同样命中了目标。
“李卫尉竟然连连珠箭也练出来了。”这下连霍去病都忍不住赞叹了。
这可就不单纯是骑射技术了。
想要射出连珠箭,天赋与努力二者缺一不可。
且若是真学会这一招去应对敌人,就不是什么好看的花把式了, 对匈奴来说是真的能以一敌多的绝学。
连珠箭都学会了,也怪不得那么多匈奴人试图杀死或抓捕李广都没有成功。
霍去病都忍不住发出赞叹,那本就崇拜李广的曹襄就更不用说了。
他自从下马车看到李广射箭,欢呼叫好就没停过,手都拍红了。
此刻被提醒发现霍去病终于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顿时更加欢喜了,哥俩好般揽住霍去病的肩膀道:“如今你是知晓李卫尉的厉害了吧。”
“我也没说过他个人能力不强。”霍去病顺着曹襄的话点到为止说了一句,便重看向了场上——剩下的话也不需他来说了。
果然,李广跳下马向程不识邀赞,程不识便冷声向他道:“李卫尉若是在我麾下冲锋陷阵,我必是认可你的。可你若做统帅,却只能算是二流。”
李广被他气得几乎仰面倒了,盛怒下也不顾是当着刘彻的面了,直接就去揪了程不识的领子道:“二流?那你说说如今天下谁称得上是一流名将,你程不识吗?”
“如今天下暂还没有称得上是一流的,但我勉强可说是摸到了门槛。”程不识抬眼看了李广一眼,用陈述的语气道:“李卫尉却是远甚。”
李广气血翻涌,一拳就向他砸过去,被程不识抬手拦住。
两人有来有回地互揍了几拳后,终于是被宫人们给拉扯开了。
“李卫尉,你下了程卫尉的面子,人家便说你几句也没什么,性子别那么冲嘛。”刘彻对两员将领都爱重,便说了句打圆场的话。
“陛下,这也不是程不识这小人第一次当您面贬损我了,他就是想靠着贬低我来抬高他自己的身价!”
李广啐了一口唾沫,表现出一副不屑与这种人共同处事的态度。
这话说出,刘彻也皱起了眉。
按李广的意思,就是程不识妒忌贤良,刻意打压同僚让他自己官途亨昌——这罪名可不轻。
“程卫尉,你怎么说?”
刘彻问程不识的意见,程不识这才开口道:“我都不愿和李卫尉计较他的信口开河了。我们武将与文臣不同,向来也不是靠言辞升官获爵的,能不能出头,单看一个要素,军功。我有什么必要为自己去打击李卫尉?”
他说的在理,刘彻先前被李广从心中勾出的对程不识的怀疑散去了。
但刘彻仍有疑惑,道:“既然你不是刻意打压他,为什么评他领兵只算是二流的。普天下难道还能有比李卫尉更神武的人?”
“李卫尉自然是神武无匹,然而但见他至今与匈奴的战绩不是大胜就是大败,损兵严重,顶多算是二流。”
程不识脸上还留着方才被李广打出的淤伤,一说话就拉疼嘴角,看着有些滑稽,却是一句话就成功说服了刘彻。
会不会带兵很好判断,胜利和军队实力就是判断依据。
而程不识说的这一点,李广虽然恼怒着却也只能咬着牙受了。
“那程卫尉之所以说你自己摸到一流的门槛,就是因为你常年不败了?”刘彻听他仿佛颇有依凭,便问他的判断凭据。
“不全是。”程不识见李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倒也没有揪着李广常败这一点来打击李广。
他只是道:“是因为在我看来,如今陛下既然没法与匈奴真的开战,那么保存实力才是第一要务。李卫尉英雄传说是不少,可他传说的代价却是士兵的生命。不能存兵,李卫尉就只能算二流。”
与李广冲杀匈奴,听起来确实让人热血沸腾,可如今冲杀不过是无谓的牺牲。
大汉的步兵凭脚力是追不上匈奴骑兵步子的。
而即便是大汉的骑兵们上了马去追击,多数时候也敌不过匈奴人精湛的骑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百步穿杨的李广的。
匈奴骑兵射得中汉军士兵,他们却根本无法射中匈奴。
即便先前有优势,这仗追着匈奴打,明面上算赢了,但是往往大汉这边损失得更多。
许多士兵是在追击时倒下的,程不识听了都心酸:“要我看,李卫尉往后还是不要无谓地追击逃兵,这样胜了也胜得好看些。”
“那按程卫尉的意思,即便有优势也不该追击是不是?”李广终于是忍耐不下了。
他与程不识根本的观念就不同,此刻即便强撇开了私人情绪,单论战场上的认知也是要起争执的。
“那匈奴小儿们屡屡破我边防掳我百姓,都如你这般作缩头乌龟,是不容易败。但是呢,取胜了的情况下匈奴人还不是志得意满地跑了?那废墟和哭喊声程卫尉是否未见过,怎就甘将人放走!”
李广挣开扯着他的宫人们,指着程不识骂道:“你说我不能存兵,那你还记不记得我等领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还评我是二流,我看你连末流都算不上!”
他不等什么回应了,也不与程不识争输赢了,最后一点冷静用来拱手向刘彻拜别,便气冲冲离开了。
这一回他是彻底认清他与程不识道不同,不可相为谋了。
被程不识否认观念比程不识故意害他,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程不识也是眉头紧皱,沉默一会儿同样与刘彻拜别离开,似乎心中梗了事难言。
刘彻也没料到本是玩笑似的喊两个卫尉比试会闹出现下的尴尬局面,问向跟随他而来的卫青与韩嫣:“这算是个什么事啊,你俩怎么看?”
韩嫣扯动嘴角,向刘彻道:“我观着程卫尉虽是名将,但较李卫尉来说确实少了些锐气。听说他也是道家拥趸,和太皇太后一样只想着防御,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卫青听了韩嫣的话有些哑然。
韩嫣这番话表面上没什么,实际上却是直接将程不识划去太皇太后的阵营。
而刘彻最厌的可就是被太皇太后掌握控制。
果然刘彻听了眼中就出现不耐,语气也冷了下来:“程卫尉正值盛年竟就只想着保身守城,确实没法在我手上得用。”
他说完又向卫青问道:“韩嫣说了,你呢?”
卫青这些日子在程不识那里学了不少领兵的道理,虽也没有完全认同程不识的观念,但还是知恩想为程不识说些话的。
“陛下,程卫尉方才说的非是保身,他想着的是存兵。陛下既然想着有逐匈奴的一日,那像程卫尉这样保存军队实力,对陛下也是好事。”
卫青垂头恭敬地向刘彻告知了自己的想法。
韩嫣偏袒李广,怕是因二人同是名家之后,很有些想为李广站边的意思。
然而在卫青看来,两位卫尉还是李广的问题更大些:“李卫尉一腔为国为民着想的心确实是好,但同在军伍中,我相信程卫尉是同样有心为国的。取胜状况下还保存不了军队实力,作为将军确实失败。”
“所以呢,他们两的根本分歧你看清了?”刘彻的眉头松了些,等着卫青给出一个具体结论。
卫青抿唇沉默一会儿,道:“两位其实没有分歧,只是在我们汉军没法正面胜过匈奴军的情况下,有了不同的选择。”
两个卫尉在都知不可追的情况下,一个按捺住了,忍辱收兵没法取得更大胜利也不会再损耗兵力。
另一个按捺不住去追,有时会落入敌人圈套,有时也确实能追上取得大胜利。但代价太大,下一次匈奴该来还会来。
他们的胜利实际上都不算胜利,目的都是为了驱走匈奴止损。
在损失已经造成了的情况下,选择的只是要不要狠心多报复匈奴。
如果真要说真正的胜利,那必然是两军正面刀兵相交,才能打得一方怯而不敢再战。
不会像现在这样,匈奴人反正抢了就跑,这次抢的少了,那就下次再抢多些。
汉军只能每日防着,防不住了就追在后头报复着,没完没了。
但正面交战,汉军赢不了。
汉军擅长的步兵作战在匈奴铁骑面前无力脆弱,骑兵又远不如。
他抬起头面向刘彻:“这也是上次陛下在侯府时问我的症结所在,为何我汉军马不如匈奴马。认真说起来,应是为何我汉军骑兵不如匈奴骑兵。”
这话题就已经跳出了两个卫尉的争吵上了,刘彻听了也动容问道:“你想清楚了?”
“我想着的是,如何才能将我步兵的优势发挥到骑兵上。”
第44章 韩嫣 陛下以为如何
卫青这些日子都是跟着程不识在学如何治军。
程不识倒也没有藏私, 向他坦言了如今汉军的难处,甚至领他去看了如今的汉家军队,真正为他拉开了视野。
程不识告诉卫青, 秦朝时凭借长城之依, 小股匈奴是很难攻进来的。
从前即便长城真的被打开了口子,匈奴人攻进城镇中来了, 守军只要奋力拖延一会儿,烽火就能招来援军, 将这些来犯的匈奴士兵全部吞下。
然而秦末大乱时,楚汉相争, 匈奴那边也异军突起了一位冒顿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