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递给叶金一个“进来吧”的眼神,叶金喜出望外,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回到阔别已久的侯府。
陆许明以为他想借钱或者询问秋闱之事,想让他念旧情帮忙通通关系。谁知叶金问起的竟是姚星潼。
“我听主母跟别人闲聊时说皇后娘娘有了大喜事,又听说那个姚星潼被抓起来了……姚星潼曾经害过皇后娘娘打喷嚏,不会就是这件事儿吧?”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陈元基并没有把姚星潼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名昭告天下。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姚星潼铁定必死无疑,还怎么用她去折磨顾栾。
叶金喃喃自语道:“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皇后娘娘当时不是已经放过她了么,应当不至于过了个年又想起来了吧……”
“确实是因为别的原因,可比你猜的有意思多了。”陆许明倒杯茶润喉,“跟你说没意思,你想知道,干脆去问姚星潼本人或者皇后娘娘。”
叶金面露尴尬之色:“侯爷……”
“你之前不是厌烦她么,现在是想落井下石?”
“没有没有,我是觉得她,挺可怜的。”叶金越说,声音越小。
兴许是他自己也遭了罪的原因,很容易对同样悲戚戚惨兮兮的人无端生出同情。要是在之前,听说姚星潼下狱了,他定要第一个冲上去往她面前吐口水然后仰天大笑。
可现在,他只觉得姚星潼好惨,被皇后娘娘盯上了。崔含霏跟崔含霁是堂姐妹,他厌烦崔含霏,自然连带着对崔含霁印象也不好。
两方面原因叠加,他仿佛已经体会到姚星潼此刻会有多么绝望痛苦。
上洄源学堂的日子是姚星潼这辈子最后的几个月,叶金觉得自己当时应该对她好一点的。
谁还不是个可怜人呢。
陆许明并未对此动容。“要是只想问这个,你现在可以走了。”
叶金紧紧抿住嘴唇,道谢,慢慢往外走。
陆许明笑笑,又对着他的背影添了句:“人就关在永巷。想见的话,自己想办法。”
***
姚星潼猛地直起身子。
陈思蓁咯咯笑了两声,“阿栾姐姐不方便进来,特意去找我。我跟阿栾姐姐关系很好的,你不用怕。”
“他,他说了什么?”
姚星潼嗫嚅着,喉咙紧绷而干涩,问出的这句话仿佛有千斤重。
这些天,她一直让自己不要去想顾栾。哪怕是想到了,也赶紧把念头转到其他地方。
陆许明再怎么说,也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来推测顾栾如何如何。顾栾是真的被顾连成锁起来了么?还是他在主动装病?
一直没消息,还有崔含霁在一旁煽风点火,她难免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谁放弃她都行,但顾栾不可以。
她盯着陈思蓁红润的唇,生怕从中听到“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么她还是会拼命想要从这牢笼中出去。可那只是往外逃,而不是朝希望奔赴。
陈思蓁不知到她心底的恐慌,以为她是终于听到顾栾的消息激动的。她眼睛笑成月牙,“他让你不要担心,好好吃饭,安心睡觉,不会让你死的。”
太好了。姚星潼想,顾栾在等她,她就有了稳定的盼头,昏暗无光的日子里有了火热的光亮。
她才刚高兴没一会儿,忽然捕捉到一个矛盾的点——陆许明不是说顾栾连家都出不去么?那陈思蓁又是如何得到这句话的?
两人的说法有矛盾之处,要么其中出了纰漏,要么是有人在说谎。
陈思蓁年纪不大,心思却十分活络,和她从小生活在处处需要多几个心眼儿的生活有很大关系。
姚星潼刚一露出防备疑惑的神色,她就猜出来了:和她一样好奇顾栾是怎么从府里出来的呢。
不过顾栾之所以会找她帮忙当传话筒,不光是她方便进出而不会引人怀疑,也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很浅,知道有这个事儿就行了,不会像一般小孩儿那样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像这次,她明知道顾栾娶了个女人,依然不去想别的,像往常一样叫他姐姐。
“阿栾姐姐是悄悄溜出来的,马上又回去了。”
为了让姚星潼放心,她把自己的猜测当成事实说了出来。
顾栾的确是很快回去了,都没时间多陪她玩一会儿,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种种迹象表明,顾栾极有可能是偷溜过来的。
昨天她刚从街上买了糖人,准备回府。
陈元基疼爱她,要什么给什么,不要的也会主动捧过来。早早的就在宫外给她修了公主府,金碧辉煌的,各种珍奇古玩往里堆。为了不让这么漂亮金贵的府邸浪费,每个月月末几天她会出宫,到公主府来住。那天来上书房找陈元基撞上姚星潼被拖走,也是因为她觉得快要到月底,又有几天不能见到父皇,过来和他多说会儿话。
有几个挑水的和她一块儿进府。丫鬟见了不高兴,让那些送水的滚开,不要当了公主的道儿。
陈思蓁觉得她小题大做。一起走路怎么了,天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呢。她把丫鬟三言两语训斥一顿,几个人顿时都不敢抬头,她一转身,正巧跟其中一个挑水工对上眼。
挑水女工佝偻着背,却依然显得很高大;脸上抹了灰土,脏兮兮的,却异常眼熟。和她对视时,口型在说“有事”。
陈思蓁瞬间紧张又兴奋。她故意以各种理由把丫鬟们都支开,挑水女工送完水,翻过府中别院墙头过来,站直身子,抹掉半张脸的灰土。
她说怎么这么眼熟呢,挑水工不正是她喜欢的阿栾姐姐么。虽然父皇不喜欢她跟他玩儿,但陈思蓁总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贴。
还没来得及问顾栾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样子,顾栾就拜托她到永巷里寻人,边说还频频看四周,十万火急的样子,末了叮嘱她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
陈思蓁一口应下。顾栾匆匆抛下一句以后有机会天天来找你玩儿,没等她问“有机会”是具体指什么时候,顾栾匆匆挑起扁担又顺着墙头翻了过去,跟那些挑水的一块儿出府。
陈思蓁信守承诺,第二天就来永巷里找姚星潼。
两人挨得很近,面对面,她心道父皇是不是抓错人了,这位姐姐明明看着很面善。
她伸出手,完成顾栾拜托她的第二件事:“阿栾姐姐还让你把鸾鸟木牌给我。”
知道鸾鸟木牌的,全京城可能也就只有她跟顾栾两个人。
姚星潼这下更确信陈思蓁是顾栾派过来的了。
鸾鸟木牌能号令落凤馆,顾栾拿这个定是有大用。
她连忙把脖子上的木牌取下,隔着牢门递给陈思蓁。
陈思蓁接过来放到怀里按平。
交代她的事情已经办完,她准备出去。她虽然不嫌这地方脏,但也绝对谈不上喜欢。总有股阴森森的味道从尾椎一路往上攀,让人浑身不舒服。
她从地上站起来,觉得姚星潼每天在这种地方坐着也不会舒服。人她不能帮顾栾带出去,不过安慰安慰两句还是可以的:
“快到那个人的忌日了,父皇这几天很忙的,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要提防皇后娘娘就行了。”
姚星潼福至心灵:“是苏……前苏贵妃吗?”
“你也知道?”陈思蓁微微嘟起嘴,略微惊讶,“这事情很少有人知道的,知道的也不敢直接说,你听听就行,千万别对别人提起。”
姚星潼心脏怦怦狂跳。陈元基果然还把苏贵妃放在心里,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被人记住。记忆也会被美化,那些相处时不好的记忆被抹去,只剩美好动人的模样。
“如果苏贵妃能活着回来,那陛下会不会对她很好啊。”
这回陈思蓁很是肯定:“那还用说嘛,绝对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过来。”她抿抿嘴唇,又道:“既然阿栾姐姐这么喜欢你,那我告诉你也无妨。我听宫里娘娘们说过,父皇之所以这么宠我疼我,就是因为我的眼睛像前贵妃。我觉得她们说的有理,不然我上头好几个皇兄皇姐,我母妃也不国色天香,父皇凭什么这么喜欢我啊。”
说着,她用袖子挡住下半边脸,只露额头和眼睛给姚星潼看。
姚星潼一怔。
果然像。跟在墨无砚书房里看到的苏慕菱进宫前画像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连那种纯粹的感觉也是一模一样。
陈思蓁眯眼一笑,“是吧。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跟阿栾姐姐一块儿到府里找我玩呀。”
第63章 . 63思旧事 那双手跟着苏锦枝这个名字……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丝丝入骨冷风顺着如水的月色漫进殿内。
崔含霁躺在床上,缓缓睁眼。一轮明月正巧照在她脸上。风是冷的,月光也是冷的。她心头升起莫名的恐慌——周围太静了, 仿佛整个殿里只剩她一人似的。
自从苏慕菱被她害死之后,凤栖殿就要日夜点着长明灯, 晚上也要留一圈光亮。只是今天风把蜡烛都吹熄了。
往常会有专门守夜的宫女照看这些蜡烛,今日是怎么了?人都死哪儿去了?没看见灯都熄了吗?
崔含霁慢慢从床上下来,边往门外走,边喊自己的贴身宫女。结果无论她怎么喊, 甚至后来都带上了哭腔, 别说宫女了,连只耗子都没有。
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大, 像是要混在黑夜中把她吞噬。
崔含霁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怕极了,跌跌撞撞往前跑, 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脚被地面冻的冰凉, 仿佛踩着一块块寒冰。
忽然, 她停下了。
面前宫苑的小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门。一座大宅子的门, 在着火。
整个宅子都在着火, 宅门的匾额上写着大大的“苏府”二字, 每一个笔划都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 飘到她脸上。
而身后追着她的东西也离进了。那东西可以跑的很快, 但偏偏隔着一仗追着崔含霁,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像是逗她玩儿似的, 把她逼到这座火宅前。
崔含霁跌坐在地上,缓缓回头。
她看到一个没有头的女人,着华服,珠光宝气。头被她抱在怀里,一张烧的焦糊的脸,露出骨头,却在对她微笑……
崔含霁的血液登时涌上头顶,又瞬间冷却。
苏慕菱朝她越走越近,慢慢俯下身,焦糊的头颅几乎要贴到她脸上。崔含霁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涕泪糊了满脸,想张嘴求饶,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苏慕菱笑着,一把抓起她的头发,往她怀里塞了个纸扎小人,然后将她整个人甩进燃烧着的大门。
被火焰灼烧的痛苦至极之时,崔含霁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人,终于尖叫出声
——和她当时让人放进苏慕菱枕下的针扎皇帝小人一样,只不过这回小人的脸变成了她自己……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没事儿吧?快醒醒!传太医!”
崔含霁头疼欲裂地睁眼,才发现自己靠在躺椅上,而窗外天光大亮,正是正午时分。
她胸口处仍存留着大量未散的恐慌。一抹脸,全是在梦里哭出的泪。
“不用。做噩梦罢了。”
她让出去叫太医的小宫女回来,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又饮了一盏茶提神。
贴身宫女一边给她擦脸上的冷汗,一边絮絮叨叨:“娘娘若是乏了,到床上歇着才能睡好。这样手撑着头坐着睡,姿势不舒服,自然容易做噩梦……”
崔含霁缓了一会儿,惊魂算是定下来了。苏慕菱死了快二十年了,一直没来烦她。结果最近隔三差五就要来她梦里溜达一圈儿,不把她吓得浑身冷汗用尖叫把自己叫醒不罢休。
要是她乖乖去投胎,这会儿说不定孩子都抱上了。学什么戚夫人托梦唱歌吓唬吕后呢,吕后听了多少遍“子为王母为虏”,照样是个狠人,根本没被戚夫人的鬼魂吓倒,照样能一手掐死一个小孩儿。
崔含霁烦躁地扯碎一块薄纱绢,看着纱碎成一块一块地落在桌上,把它们想象成苏慕菱被扯碎的魂魄,她才觉得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