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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城外,更不是别第。
    马车朝着城南方向驶去,穿过笔直的大道,经过众多公署,府库,达官显贵的府邸,出了城门,最终停在城郊一座气派的大宅前。
    此时大宅门口已经停有一辆车,正是侍从那辆,侍从不见,可能进屋去了,越潜独自一人在卸书。
    太子将这座别馆赠予弟弟前,偶尔会到这里过夜,宅第里什么都有,包括生活用品和奴仆。昭灵的马车突然出现,别第的家宰(类似管家)领着一众奴仆,急冲冲赶到院门外,恭恭敬敬迎接主人。
    恭候多时的新主人终于出现,宅第里的一切开始运转。
    侍从正打算叫名奴仆,将越潜送回去藏室,还给守藏史,忽然听到灵公子对他说:“郑鸣,领藏室奴去换身衣服,再带来见我。”
    郑鸣心中大为不解,不过仍答道:“是。”
    越潜抬眼,正见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的昭灵,盛装的少年公子脸庞高傲,身披一件雪白的貂裘。
    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竟使越潜联想到融国的凤鸟族徽,凤鸟仰头啼鸣,长长的尾翼下垂,矜傲而漂亮。
    昭灵回屋,坐在书房里,正襟危坐,跟前摊开一册竹简,他看似在阅读,实则在等待。书案之下,搁在大腿上的手握起又松开,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此时是激动,还是紧张。
    前往城郊宅第的路上,昭灵心里就已经萌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已经付诸行动。
    **
    “你眼瞎吗?没见他戴着脚镣?拿简单的衣服来,快去!”
    郑鸣恶狠狠将一条长布绔掷向女婢,他嫌弃女婢耽误事,对她态度恶劣。
    女婢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被郑鸣厉斥,顿时红了眼眶,眼泪打转。
    越潜在浴间洗澡,听见门外的声响,他心里倒是冷静,不像门外这些人这样慌乱紧张。
    没过多久,浴间的门突然被推开,郑鸣把一套衣服搭在衣架上,对越潜催促:“快点换上,别让灵公子久等!”
    送来的衣物是一件长衣,一条短裈,一件长袍。短裈说是裈,其实就是一块长布,在腰间围绕,遮羞用的。
    越潜戴着脚镣,无法穿长绔。
    在郑鸣的连声催促下,越潜换上这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浴间。
    守在门外的郑鸣,乍然看见越潜更衣后的模样,眼睛瞪得老圆,明显大吃一惊。
    越潜那头凌乱披散的长发被束成发髻,那身沾染污泥的布衣被换下,换成长袍,他竹节劲拔般的身形,穿着长袍真是仪表堂堂。
    竟觉得像似换了个人,险些要认不出来!
    郑鸣心中诧异,之前没留意,此时才发现这名奴人一表人才,眉目竟生得比自己还英气,到底是什么来头。
    又是为何公子要见他。
    郑鸣满腹狐疑,领着越潜来到主人居住的大院,候在书房外,禀告:“公子,藏室奴已经清洗更衣,人就在外面。”
    “叫他进来。”
    书房内传出昭灵的声音。
    这回不用郑鸣催促,越潜自行走进去,他登上门阶时,脚镣敲击石阶,发出铛铛声,大院寂静,那声音产生回响,分外清晰。
    越潜进入书房,见公子灵坐在书案前,正在阅读一册竹简,头一直没抬起。
    等候中,越潜已经将书房里的摆设看遍,发现这间书房应该很久没人到访,有只瓶子上竟插着数枝枯萎的腊梅。
    这栋位于城郊的大宅,精致讲究,多半是公子灵的别馆。
    年纪小小,应有尽有,想来很受宠,否则也不敢违背国君命令,为所欲为。
    越潜心中早有猜测,当初守藏史将他从简牍作坊里带出来,并且将他收留在藏室,很可能是出自公子灵的要求。
    越潜收回思绪,注意力移到眼前,猝然与昭灵的目光相触——不知何时昭灵已经从竹简中抬起头,并且在打量人。
    昭灵的目光肆无忌惮,从脚到头,再从头到脚,视线最终停留在越潜的脚腕,在脚镣上。环形脚镣紧紧束住两脚的脚腕,在脚腕上留下清晰可见的旧疤痕,显示日复一日的皮肉磨损之下,那部位曾经溃烂,并在后来伤愈。
    那是在苑囿时,初戴脚镣留下的旧疤痕。
    “郑鸣。”昭灵唤人。
    “在,公子有什么吩咐?”郑鸣立即出现,他一直候在门外。
    “去城内找个能开锁的锁匠,领来见我。”
    郑鸣快速瞄向越潜脚上的脚镣,反应很快,立即正身答复:“是,臣这就去!”
    侍从离去,书房里只剩昭灵与越潜,两人再次四目相对,昭灵的目光在越潜脸上寻探,发现对方的心思很深,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越潜的目光坦然,面上表情镇定,他从进入书房到现在,就没有过丝毫变化。
    此时,昭灵发现自己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该提防吗?
    该相信他心怀感激吗?
    该相信他心无怨怼吗?
    又或者他既不心怀感激,也无怨怼之情。
    “越潜。”
    昭灵仰起脸蛋,他的声音清亮,说道:“之前,我说过的话还作数,我还是你的主人。”
    半年前,在南山猎场,公子灵说过类似的话,再次听到这样的话语,越潜很平静,内心毫无波澜。
    早有意料。
    昭灵提高声调,他继续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不得忤逆我的命令,听懂了吗?”
    目光逼视,眼神高傲,他有双明亮的眼眸,让越潜一再联想到鸟儿的眼睛。
    对服侍昭灵的人而言,他的目光令人畏惧,但对越潜而言,起不到任何威吓的效果。
    自十岁被俘,有整整七年活在鞭子之下,言语上的威逼、恐吓,皮肉上的痛楚,都无法使他低头。
    沉默许久,越潜的唇动了下,他回道:“是。”
    听到这一声答复,昭灵心满意足。
    昭灵朝门外喊道:“家宰!”
    一名老仆匆匆进来,伏在地上,他压低头,不敢抬起直视尊主,毕恭毕敬道:“老奴在。”
    家宰一直都在院门处听候差遣,他对于新主人的脾性还不了解,心中诚惶诚恐。
    昭灵看向窗外,书房旁有一排侧屋,紧挨着主人寝室,他说:“把侧屋收拾,安排他入住。”
    “是,老奴这就去办。”家宰急忙起身,准备唤人干活。
    “急什么,叫人去门口守着,看见景侍带锁匠过来,就进来禀报我。”昭灵说时轻轻叩了两下书案,他有些心急。
    “是,公子。”家宰领命离去。
    越潜的目光扫视窗外的侧屋,他知道主院的侧屋,要么住主人贴身的侍从,要么住着主人宠爱的姬妾。
    看来那里,日后将是贴身侍从的住所。
    昭灵发现每每自己和别人说话,越潜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他只是寡言,并非对周身的事物无动于衷。
    将木案上的竹简卷起,拿在手上,昭灵问立在跟前的越潜:“景大夫说你识字?”
    “识得不多。”越潜一点也不意外,看来守藏史会将他在藏室的情况,转述给公子灵。
    昭灵握住竹简一头,把另一头递向越潜,说道:“把它放回书架。”
    这应当是宣称他是越潜的主人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命令下达,须臾,越潜才做出反应,他身子往前靠,伸出手去接竹简。
    竹简被越潜接住,而昭灵仍未放手,此时两人挨得很近,越潜能闻到对方衣服上淡淡的熏香气味,而昭灵能听到对方匀称的呼吸声。
    四周太静了,主院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任何角落里,都没有听候差遣的厮役、婢女。
    昭灵的手在移动,他的手指触碰越潜伤痕累累的手掌,指腹摩挲对方的手背,越潜因为错愕,眼孔猝然放大。
    幼年时见他遍体鳞伤,心生不忍,后来又见他在猎场与野牛生死相搏,为他的生死担忧。
    就连昭灵也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大概只是不想看他受苦吧。
    昭灵温暖的手掌几乎要覆上越潜手背,此时,手中的竹简突然被一股力量抽走,而昭灵抬起的手落空,垂放在一旁。
    越潜握紧竹简,剑眉蹙起,似有些困扰,他走到书架前,找到这束竹简的归属位置,将竹简放回原位。
    在藏室生活半载,他不讨厌与简牍帛书打交道。
    昭灵恢复常态,用清冷的声音说:“把帛书《岱策》取来。”
    稍等片刻,一卷《岱策》放在木案上。
    昭灵心想,他很适合当我的侍从。
    将帛书搁在木案正中,缓缓展开,昭灵低头阅读。其实没有什么心思读书,时不时会去注意越潜。
    越潜跽坐在一旁,手臂搭在长腿上,他的坐姿端正,面朝门口。昭灵本以为他肯定是心急,在等待锁匠到来,但看他侧脸,神情平静,眉目低垂,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昭灵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越潜数次,从未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惆怅,一点点哀伤的痕迹。不禁去想,他平日里有着怎样的情绪,他的所思所想又是什么?
    屋中静默,不知过了多久,家宰匆匆进来禀报:“公子,锁匠来了!”
    昭灵抬起身,说道:“传他进来。”
    越潜缓缓起立,脚镣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一阵响声。
    锁匠跪在地上,低头检查越潜的脚镣,他因惊讶而张大嘴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来时的路上,那名侍从已经让他什么也别问,只管开锁,打不开锁拿他是问。
    锁匠认出,这是一副官府专用的脚镣,说明这人是官府的奴隶,而不是豪绅,小吏家的奴隶。
    既然是官府的奴隶,又怎么可能遗失了开脚镣的钥匙?得叫锁匠来开呢?
    他要是帮忙打开锁,官府追查下来,自己肯定要入监,说不定就因为触法论为奴隶;要是不帮忙开锁吧,这座别馆气派不凡,屋主的身份让人不敢猜测,得罪不起呀。
    铁匠哪敢推辞说我不懂开,他哆哆嗦嗦从腰间取出一大串钥匙,不情不愿,又被逼无奈。
    一双戴脚镣的脚就在眼前,身后那名身份尊贵的少年正在注视他。
    锁匠手抖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即便对准后,试图把钥匙拧动,也拧不动,不匹配。
    这支不行,打不开,那支也不对。
    锁匠大汗淋漓,不停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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