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没将头埋下,理应看到一脸震惊的家宰和侍从。
家宰和侍从都不敢制止昭灵的举动,他们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
昭灵在越潜跟前蹲下身,他拿出那串钥匙,一支支尝试,动作麻利,终于有一支钥匙插入锁孔后,能被拧动,只听?“咔嚓”一声,一只脚镣被打开了!
如影相随的脚镣就此被解开,脚镣哐当落地,显露出脚腕上的旧疤痕,显示它曾遭受过长期的桎梏。
“郑鸣,你来!”
昭灵把钥匙递给身后的侍从,他拍拍手,缓缓起身,觉得蹲得有些累。
越潜正低头看,昭灵抬起头,两人近在咫尺,猝不及防对上越潜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直到此时,昭灵才意识到自己做下一件离谱的事。
他亲自为一名奴隶解开了镣铐。
确实不必亲自动手,锁匠手抖,可以叫家宰,叫侍从去做。
郑鸣不大情愿,但他算是瞧明白了,公子很重视这名藏室奴。他把双膝一曲,趴在越潜脚边,拿着钥匙,将越潜脚上套的另一只脚镣打开。
“咔嚓”声再次响起,脚镣应声松开,越潜立即将脚镣取下,他用手摸了摸脚腕。那份熟悉的重量被卸下,双脚再没有束缚。
昭灵问家宰:“房间收拾好了吗?”
“回禀公子,老奴已经唤人收拾妥当。靠东面的第一间房,采光好,房间也开阔,最是宜居。”家宰服侍权贵多年,最擅长察言观色。
很懂得揣摩主人心思,给越潜安排的是侧屋里边最好的房间。
之后,郑鸣领着锁匠出去,锁匠得到重赏,又惊又喜,自不必说。家宰带越潜前往侧屋,将他安置,书房终于只剩昭灵一人。
昭灵站在窗前,看见家宰走在前,越潜跟在后,家宰推开侧屋的一扇房门,回头对身后人做出请的动作。
没有脚镣的钳制,越潜迈开步伐,登上门阶,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此刻,昭灵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就像一样物品失而复得,并被他紧紧揣入衣兜。
半年前,那名从南山带回的人,终于归自己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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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夜晚给人宁静之感,但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死寂,而是有着鸟兽声的寂静,这里离山林并不远。白日,若是从窗外眺望,能见到远方云雾缭绕的一座大山,那便是南山。
在城郊别馆的第一个夜晚,越潜睡得很沉,在鸟虫声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成青蛇的梦。
已经有大半年没在梦中化作青蛇,或许是因为别馆邻近山林,或许是因为其它的缘故。
青蛇在林中游逛,它爬到湖畔饮水,喝完水,抬起头来,沐浴着月光。林风吹拂青蛇身上的鳞片,风儿像只无形的手,梳理背部的鬣鬃,它舒适地吐了吐信子。
凌晨醒来,入目宽敞的居室,大大的窗户,才意识到身躺在舒适干净的别馆侧屋里。越潜以手臂做枕,眼睑低垂,陷入思绪,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两条脚,像似在确认。
脚腕再无它物,曾经一再束缚他的脚镣,昨日已经除去。
“咚咚。”
门外有人在叩门,不知是谁。
越潜起身穿衣,没有应答。
“起来了吗?快出来。”
门外传来男子压低的声音,声音年轻,语气急躁,应该就是公子灵的侍从郑鸣。
隔着门,越潜将长袍穿上,戴上纱冠,系结缨带,不慌不忙说:“在穿衣。”
昨夜,别馆家宰亲自给越潜送来生活用具,还有符合侍从身份的服饰。
长衣长褌,合体的锦袍,考究的腰带,质地很好的皮靴,还有一顶纱冠。
家宰擅于揣摩主人心思,见到主人将这名藏室奴安置在侧室,便知道下人的装束已经不适合他。
没多久,穿戴整齐的越潜打开房门,门外果然是郑鸣,此时院中已经有灯火,也能听见隔院奴仆传来的说话声。
越潜清楚,如此多人睡不到天明,是为了伺候还在沉睡,晚些时候才会醒来的公子灵。
多年前,在云越国的王宫里,越潜是那个被伺候的人。
郑鸣见越潜一身侍从装束,心想还挺像模像样,他心中不服气,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个藏室奴,也能当灵公子的侍从,也能与我平起平坐,获得入住主院侧屋的殊荣。
郑鸣冷冷道:“你本是奴人不懂规矩,我今日好心叫你,以后,听到鸡啼声就得起来!”
他当然不是好心,是因为灵公子的嘱咐。
想到这人,只是名卑贱的藏室奴工,根本不懂得如何服侍权贵,郑鸣心理才稍稍平衡。
天刚亮,郑鸣领越潜来到灵公子的寝室外,候在门阶下,听候差遣。
大清早寒冷,郑鸣把两只手揣进袖子,他瞅眼越潜,见对方似乎毫无冷意,不喝气也不跺脚,更不搓手兜袖。
郑鸣不屑地想,奴人就是这么低贱。
寒冬里切冰,把冰块运往冰室储藏;烈日下伐木烧炭,火焰炙烤手脸,奴人如同牲畜般耐冷耐热,麻木不仁。
越潜又岂会不知冷暖,不过是以前为生存学会忍耐罢了。
他的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的南山,晨曦照耀下,天边的山脊逐渐浮现,巍峨而壮丽。
太阳缓慢升起,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和,越潜仿佛能看见浍水两岸的树木,枝头纷纷露出一点绿意,雪水消融,流成山涧,鸟兽饮水,河岸上荡来数条渔船,为国君捕鱼的奴人被士兵驱赶下河,河水寒冷刺骨。
“公子睡醒了吗?”
越潜听到郑鸣说话声,才回过神来。
寝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两名娇滴滴的侍女捧着梳洗用具,正从屋内出来,其中一名侍女回过头,对郑鸣低语:“公子刚醒来。”
她声音轻而柔,像似怕吵着屋中人。
“郑鸣,叫卫槐备车。”
屋中传出昭灵的声音,那声音慵懒,还带着睏意。郑鸣身为贴身侍从,经常要向其他人传达主人命令,因此他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
卫槐是昭灵的御夫,昭灵显然打算回宫了。
郑鸣立即上前,站在门口回话:“是,公子,臣这就去。”
他刚要走,又听屋中人说:“叫越潜进来。”
站在寝室门外,见不到屋内的情况,屋中设帐,只见得里头侍女婷婷袅袅的身影,此时公子灵应当还在床上,被床帷严实遮挡。
“公子,他就在门外。”郑鸣边说边朝越潜使眼色,示意他进去。
越潜踏上石阶,穿过门帘,进入寝室。
郑鸣心里头不悦,他离开主院,走在通往前院的石径上,嘴里嘟囔,听不清他在嘟囔些什么。
他服侍昭灵有些时日,还是第一次见昭灵让侍从大清早进入寝室,这样的待遇,他都不曾有过。
越潜止步在床帷外头,隔着床帷,已经能看见躺在里头人的身影,同样,里边的人,也能看见床帷外站着的人影。
“公子让你进来。”
侍女挽起床帷一角,对越潜招手,声音温和。
别馆的侍女,无不是娇美似花,衣物华贵,正处于妙龄。
这栋别馆本是太子的别馆,而她们原先也是太子的侍女,都经过精心挑选。
越潜稍有些迟疑,随后将床帐一把拉开,走了进去,抬眼便见昭灵靠在床上,他身穿丝质素衣,长发披散,乌发白肤。
昭灵睨眼进入床帷的人,慢悠悠道:“你在旁边等候。”
没有更多的话语,昭灵抬起双臂,侍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立即过来帮他穿衣。
不知道叫他进来是什么意思,越潜只得站在一旁观看。
丝衣薄透,少年的身形若隐若现,越潜目光移开,落往别处。
昭灵穿好衣服后,仍是没什么表示,他走到镜台前坐下,两名侍女开始为他梳理头发。
经由细细的打理昭灵一头黑亮的长发束成一个复杂的发髻,一顶高冠戴在发髻之上,用玉簪固定,用缨带系牢。
昭灵自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说面上白皙无瑕,就是头发也黑亮似绸。
融国的王公贵族,不论男女,都热衷装扮自己的容颜,这点和云越国很有些不同。
这也是两国之间迥异的族群习性,不同的风化。
昭灵的头微微仰起,对侍立在一旁的越潜说:“把佩玉拿过来。”
越潜见镜台上放着一件玉组佩,将它拿在手上,本要递交侍女,却见昭灵用眼神示意,要他亲自来。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这种事对越潜而言,比划桨,捕鱼都难。
越潜来到昭灵跟前,低下身的动作显得僵硬,他试图将玉组佩挂在昭灵的腰带上,尝试两回都没弄好,好不容易才挂上。
平日做惯粗重活的手指,没有侍女的手那么柔软灵巧,干这种细致的事,就显得笨拙。
昭灵没在意,注意力不在这儿,他闻到越潜身上的皂角气味,那是洗澡后的气味,没有糅合香味,清爽而朴质。
盛装的昭灵坐上马车,御夫卫槐驾车,别馆的家宰,厮役女婢等全都站在院门外恭送,无不是俯首帖耳。
服从命令,越潜跟随在马车一侧,他的身份已经是公子灵的侍从。
马车离开别馆,返回王宫。
行程不急迫,车速很慢。
郊野有山有水,天地广阔,不像城中那样拥挤,昭灵欣赏车外的景致,偶尔会透过车窗睨向随车的越潜。
他清早刚醒来,就召见越潜,当然有原因。
此时见越潜紧随车辆,敛目直视前方,昭灵道:“我昨夜担心你会逃走,特意让家宰叫人彻夜监视,一有动静就禀报我。”
毕竟才帮他解开镣铐,他的双脚不再受束缚。昭灵清楚院墙虽然不矮,但越潜要是想逾墙逃跑,他能够翻过去。
昭灵的话出乎越潜意料,心里头暗暗吃惊。
“你不想逃是吗?为什么?”昭灵望着窗外幽幽的南山,等待对方回答。
为什么?
在那条运载鲜鱼前往寅都码头的木船上,越潜无数次动过杀死船上所有的士兵,从士兵手中抢夺钥匙,开脚镣逃跑的念头,最后都作罢。
那时是为何,此时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