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很熟悉,遥远的记忆中,他跟阿水的第一次见面,对方也是这么问的。
沈白幸:我不是仙人。
不是仙人,怎会有这么高大威猛的灵宠?!小姑娘看着沈白幸离开的背影高声说。
无人解答这个问题。
今日进出天厄城的人比平时要多,远远的,沈白幸就看着一辆马车堵在城门口。那车辕用两匹骏马拉着,单看光亮的毛皮就知道品种不凡,说不得是哪个达官贵人出行。原本就不是很宽敞的道路占了大半,更显得人挤人,马车上的人已经下来等候在一旁,看着家丁捣鼓坏掉的轮子。
不是叫你事先检查吗?怎么还没出城就有问题。
老爷,小的检查了。
那这事怎么说?
小厮哑口无言。
临近城门,沈二白的身躯太大,很难在行人跟马车中穿梭,遂同沈白幸等马车好了再离开。
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人在沈白幸眼前路过。他眼睫低垂,满是活人气息的风中忽然掺了丝丝诡谲,那股不同寻常混在鲜活的生命中,就像冰冷的蛇从手背上游走,潮湿粘腻让人非常不舒服。
沈白幸抬起眼皮,寡淡的目光从茫茫人海中,倏然锁定马车旁的富商,有魔。
四目相对,披着人皮的魔族生出颤栗,那是面对天敌时才会有的本能反应。他欲窥透沈白幸平淡面容下的深浅,奈何对方已臻圣者,看不出丝毫破绽。
魔族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藏在袖袍里的手蠢蠢欲动,想到一旦任务完成回归深渊,必定论功行赏就兴奋起来。
经过特殊处理的储物袋中封印着深渊猛兽,一旦出笼,必定大肆屠杀。血流成河,怨灵四起,深渊对这些能成为养料的东西喜闻乐见。
魔力流动,封印即将解开,冷不防眼前一暗。
五官没有丝毫特色的男人按住富商的手,语气冷淡:深渊的东西是嫌命太长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杀生。
深渊二字一处,魔族知道自己身份暴露,衣袖猛然一甩,运气法术冲开封印。滚滚戾气散出,黑色的雾气在空中膨胀化形,露出怪物半个脑袋。
赤红的甲片盖住怪物上半张脸,一排锋利的牙齿从大张的嘴巴露出,腐烂腥气冲天而起。
怪物迫不及待的喷出赤红火龙,人群宛如炸锅,争先恐后要逃跑。
尖叫恐慌爆发数息齐齐熄灭,就像被人活活掐断了嗓子。
场面一度静止,沈白幸抬起手掌,对着火龙做了个握拳的动作。但见烈焰如遇铜墙铁壁,被迫回撤到喷发点。手指彻底收住的时候,火焰回到了怪物嘴中。
砰!
怪物连同储物袋炸开,烟花一般璀璨。
爆炸声过后,法术撤去,人群重新骚乱。
沈白幸此时觉得那辆马车碍眼极了,袖子一挥将车辕挪走,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出了城门。
碧蓝的天幕下,一个黑点由远及近,不知哪个门派的修士衣衫染血,从沈白幸身边踉跄而过。
师兄,不好了!守在深渊的师兄妹遭遇魔族,急需救援。
见拼死逃出来的同门要摔倒在地,另一名修士疾步靠近,欲要扶住对方的手。
单渊已经窝在地面,等着他家师尊骑背上,见人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深长的盯着城门口,喊道:师尊?
等等,食指抬起,一抹灵光飘出,飞速融进那位受伤修士的身体。
沈白幸说:他身上沾了脏东西。
话音落地,被施法的修士面目扭曲,他痛苦的掐住自己脖子,双眼瞪大,喉间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蠢蠢欲动。
师弟,你怎么了?!
伴随着一阵呕吐,一团黑黢黢的东西被咳出,掉在地上摊成一片,腥臭粘腻像烂肉,甚至能蹦来蹦去。
泠泠剑光闪过,将欲逃走的东西钉死在地上。
沈白幸瞧了最后一眼,跃上沈二白脊背,轻拍后者脑袋,走吧。
雪白的翅膀从两侧展出,迎着骄阳飞上蓝天。
经天厄城一行,沈白幸待在往生天心事重重。他高居摇光殿,神识放到最大,能感受到边疆战火,百姓流离失所士兵战死沙场。凡人求生,死亡之时会生出贪婪、渴求、仇恨,最后化成深深的怨念,缭绕成黑色一片笼罩世间。
这些负面情绪在生灵之间传递,最后到达玉微仙君识海。他拿着酒壶,依靠在树干上,莫名响起了从前跟应瑄决裂之前的事情,那时也想现在这样,凡间战火不休,死伤无数。
越想越糟心,沈白幸对着树下吆喝:二白,拿壶酒来。
没了。
为师想喝怎么办?
单渊趴在树下摇尾巴,铜铃大的眼睛往上瞟,师尊醉了。
胡说。
单渊站起身,扑着翅膀飞到高处,讨好似的拱了拱沈白幸的肩头,说:弟子去可以,跑腿费怎么算?
过来。
足有沈白幸脑袋几倍大的兽首凑近,他吧唧一口亲在徒弟黑润的鼻尖,嘟囔:去嘛。
单渊哪禁得起这个,被哄得不知东南西北,兴高采烈被催促飞出往生天。
待最后一抹白消失在视野中,沈白幸摇摇晃晃从树上飞下。雪山的冷风吹来,让他的脑子清醒片刻,垂着眼眸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忘了件事?
绞尽脑汁半晌,沈白幸恍然大悟,拿着酒壶从往生天一跃而下,御风而行的方向赫然是深渊。
第102章 逼问
深渊跟天厄城的交界处,烈风呼号,肉眼可见的戾气在通天碑周围流窜。比上一到访,煞气又重了,玉微仙君打了个酒嗝,拎着空酒壶就要往里闯。
适时,从犄角旮旯蹦出一名修士,抬臂挡在沈白幸前面,兄台,危险。
醉酒的仙人眉眼一弯:不怕。
浅茶色的眼睛笑得眯起,雪白的长发尽数披在身后,长达腰际。所见之人仿佛感受到冰雪消融后的第一缕暖阳,顺着沈白幸的容颜流淌进修士心中。
皮肉后面的心脏砰砰跳动,拦路的修士出神的盯着沈白幸,失了言语。
傻子。沈白幸嘟哝一句,推开前面的人,一溜烟跑进了深渊。
炙热的气温卷着腥味扑面而来,被醉意一熏,沈白幸喉间一阵发紧,没坚持多久,便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呕吐。
纤尘不染的白袍被黑色的土地弄脏,路边不知名的红花迎着腥风血雨顽强生长,没有叶片,花苞孤零零的立在枝头。干呕声在某处角落此起彼伏,只呕地沈白幸眼睛发红。
泪珠坠在睫毛上,被衣袖抹掉,沈白幸力气用的有点大,将眼周皮肤磨得发红。他扶着石头直起身,排出浊气之后,脑子反而清醒一些。
谁?
巡逻的士兵闻声过来,亮出兵器对着沈白幸:你不是魔族。
魔尊在哪?
大胆!敢对主君不敬
我说,沈白幸打断士兵的呵斥,眼如刀锋,声音冰冷,魔君在哪?
月光在深渊蒙上一层血色,反射在刀刃上森寒刺骨。嚓嚓几声,士兵举起武器对着沈白幸蜂拥而上。
你们也配对本君动手。
威压释放,如山峦压在所有人肩上,逼迫他们弯腰屈膝。手指一根根松开兵器,随着哐哐几下,他们跪在玉微仙君面前。
魔君在哪?
士兵张了张嘴,吐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沈白幸:开口之前先想想,撒谎有什么下场。
魔族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是沈白幸的对手,将知道的尽数倒出:主君眼下不在戮仙宫,在太康宫。
戮仙二字,沈白幸再熟悉不过,实在是被应瑄给弄出后遗症,霎时压紧了嘴角,魔君尊号戮仙?
是。
沈白幸快速呼吸,以此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他就算化成灰都记得应瑄屠杀仙门换来的称号,世间会有如此巧合,新任魔君跟应瑄的尊称一模一样,还是说这人就是应瑄?
他来不及多想,问了太康宫的方向,马不停蹄赶过去。
深渊之主跟后宫嫔妃的居所跟其他地方很不一样,沈白幸能很快找到。如同人间的皇宫,深渊也有杂七杂八的殿名,沈白幸站在戮仙宫屋顶,希望从中找出太康宫。
玉微仙君闯入深渊,就像清水注入沼泽,纯澈的气息马上被某座宫殿中的人捕捉到。应瑄大刀阔斧居于高座,看着魔君跟他的小情人衣衫不整,手指扣击在桌面,慢吞吞的说:他来了。
魔君藏在被子后面的身体抖了抖。
怕什么?本座留着你大有用处,只是熟人到访,心情说不出高兴还是担忧。
应瑄说得轻巧,魔君虽然肚子里没几滴墨水,但事关项上脑袋的大事,谨小慎微的说:臣、臣可以为您分忧。
好啊。应瑄突然拔高声调,吓得魔君哆嗦,小情人更是一个劲朝后背躲。
举步来到床边,应瑄拍了拍对方的脸,本座身边就缺你这样的人。
即使是面对赞赏,魔君也如行走在悬崖绝壁之上,心提到嗓子眼,是。
一轮血月挂在夜空,山脉连绵横贯深渊,在暗色中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伺机而动。
戾气怨灵成群结队,朝着戮仙宫潮水般涌来,他们仗着数量庞大,意图吞噬孤身闯入的玉微仙君。绝无仅有的纯灵之体跟深渊天生相冲,忘归从虚空浮出,铿一声死死钉入地面,剑柄在冲击的余韵中颤抖。
煞气浓黑如泼墨,转瞬席卷到沈白幸面前。手掌拔起长剑,灵力疯狂缠绕上剑身,在尖端凝出一只凤凰雏形。煞气越浓,凤凰骨的颜色越发通红,最后仿佛要燃烧起来,哗的一下长出巨大的羽翼。
忘归在沈白幸指令下,掀起罡气热风,爆发出锐鸣,扎向了煞气最浓的地方。
轰!
两团气劲相撞,互相撕咬翻腾。凤凰之火对心思纯善之人并不会造成伤害,一旦遇上恶灵罗刹,只要法力不超过沈白幸,便会遇强则强,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到了裂缝边缘。
植物、岩石甚至小汪湖泊都渡上一层熊熊火焰,火光中怨灵贪兽面目狰狞的挣扎逃走。但拥有着净化之力的火势又岂是能轻易拜托,非要烧得血肉白骨、戾气全无才肯罢休。
大火越烧越旺,将深渊中法力高强的大将通通吸引出来。士兵面容狼狈的跑进太康宫,噗通跪在应瑄脚下,往生天来袭,属下等抵挡不住,请主君出手搭救。
应瑄用下巴指着床榻方向,你该求救的主君在那。
魔君胡乱穿好衣服,下床的时候差点绊住衣角摔倒,他拽住应瑄的衣袖,道:臣定然不敌。
放心,玉微不会杀你。
臣法力不济,不如差遣其他人
耳聋么?戮仙君露出阴寒之色,折扇敲在魔君指骨上,看着后者火烧般松开袖子,慢悠悠道:你要是不去就一辈子待在太康宫,寸步不出直到老死好了。
魔君被迫低下头颅,臣照办。
瞧着两人面如死灰的模样,应瑄又道:本座还有要事要办,要是回来前玉微还没离开,本座就帮帮你们。
血光从薄薄的窗户纸渗入,两人从地板行起身,对着应瑄拱手,转身走向门口。
你们都记住,在外,戮仙宫的主人从来不是本座。
应瑄的语调冷静到渗人,转瞬消失在太康宫。他一扇子撕开深渊结界,落地之时碰上了值守的仙门中人。
即使最普通的折扇,在应瑄手里也是当世利器,他睨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修士,指尖寒芒闪过,将在场之人毙命。
若见花自身后生长,根系扎入血肉,数息便把尸体化为薄薄的一张皮。烈风吹过,血腥失了踪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深渊中,沈白幸起剑的动作顿住,就在刚才,他猛然感受到应瑄的气息。等再要搜索的时候,这股气息已然消失。
哒哒的脚步从四面八方传来,回廊岩石后,一个身穿黑色袍裾,头戴珠玉冠的男子疾步而来。他瞧见沈白幸,下台阶的时候双脚不自觉发抖,还是跟随的将士提醒,才克制住源自这种实力悬殊的跪服。
凤凰之火扩散,燎烧到魔君的衣袍,随行的将领一看,当机立断,手掌一划割裂袍裾。
白衣人完好无损的站在火光中心,面庞被烟雾半笼罩,忘归离他一步远,安静插入地面。如果摒弃魔族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是非常美丽的一幕。玉微仙君垂着眼睫,冷白的侧脸轮廓鲜明,眉毛在尾端逐渐收拢变窄,一双凤目波澜不惊,冷眼瞧着芸芸众生,神圣不可比拟。只是遥遥站着,就让生出他要随时乘风归去的缥缈感。
神明终于舍得将目光施舍给他人,你便是戮仙君?
是。
为什么取这个称呼?
视线扫到身上,戮仙君感觉到一股直击灵魂的颤抖。属于圣者独有的威压,在四周伸出触角,试探每一句的真假,庞大的压迫让人觉得会在说谎的那一刻,从里到外捏得粉碎。
前任魔君惨死的模样历历在目,应瑄狠辣的手段让魔君知道,即使他透露应瑄的身份逃过玉微仙君这一遭,等应瑄重回深渊,也必定见不到深渊第二晚的血月。
或许,对沈白幸撒谎,是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纵然心里害怕,魔君也尽力保持着深渊之主该有的威仪,尽管这份威仪在沈白幸看来很可笑。
他说:朝臣拟了一折子尊号,本座看着戮仙君三个字顺眼。仙君虽然贵为往生天的主人,但深渊终究是魔族的地盘,不觉得贸然闯进别人的家很不礼貌吗?
我以为,我的行为已经很明显了。
魔族存在自有存在的道理,仙君枉加干涉
你在撒谎。沈白幸直直的看着魔君,肯定道。
武力不行,试图用言语劝退沈白幸的想法也被打断,但见玉微仙君咄咄逼人,你还有一次开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