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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慕子翎说:杀哪个将军,还是拔去哪座城?
    谁知秦绎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着慕子翎的双眼,问了一个截然不相关的问题。
    你与我交易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
    早在慕子翎刚被秦绎掳回梁成时,他就与秦绎说好了条件:
    他替秦绎杀人,秦绎就给他庇护之所,留他一命。
    但现今,秦绎再思及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有异。
    你那时说这是与孤共赢的法子。他道:但即便你需要时间炼化厉鬼,无法一直杀人,诸侯国中愿意为你提供庇护、请你去做客卿的人想必也大有人在。你为何选择了梁成?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慕子翎的回答将决定秦绎对他的态度,决定此人究竟能不能把控住,是去是留。
    因此,秦绎紧紧盯住了慕子翎的脸,连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肯放过。
    然而,灯下的慕子翎却极轻地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就像一株寂寞、在晦暗的夜色中孤芳自赏的花。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笑道:
    秦绎,我活不了太久的。
    这是慕子翎决定走上那条不归绝路时就明白的道理,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十四岁。慕子翎说:我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花很美,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就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秦绎蹙眉看着他,心中竟一时分不出真假。
    是的,慕子翎一直是这样一个心思不定,喜怒莫测的人。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没有任何东西拘束得了他,自由自在到常人觉得他无常病态的地步。
    但为了一株山茶花留在梁成?
    秦绎仍觉得有些荒谬。
    你喜欢山茶花么?
    良久,秦绎问:明年三月,我让花奴养一些给你送过来。
    慕子翎待在梁成两年,这两年山茶却一直没有开。
    因为慕怀安的死讯传来时,秦绎下令烧光了所有山茶的种子。这种曾经在梁成触目可见的白色小花,竟一时在梁成绝了迹。
    慕子翎微微一笑,秦绎原以为他会高兴,却见他懒洋洋地梳理了头发,漫不经心说:
    看心情。也许那时候我就不想再看了。
    暗室中,烛火烧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不走么?
    慕子翎问:不要留在我这里。你说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阿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缓慢地磨蹭着撒娇。
    刚才沐浴时带来的一点热意已经消逝了,慕子翎又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伸出食指,在阿朱的蛇头上摁了一下,阿朱便熟稔地咬破慕子翎的指腹,从那细长苍白的手指吸取腥甜温热的血。
    不要屠城。
    想了想,最后,秦绎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次的赤枫关,攻破就可,不要屠戮至尽。
    谁知慕子翎闻言却微笑起来,他垂着眼看手指间的阿朱,一边轻笑道:这我可不敢答应你。
    这个要求过于为难我了。
    你就给自己积点德吧。
    秦绎简直对慕子翎屠城的嗜好匪夷所思:杀那么多人命,你就不怕报应么?
    怕啊。
    然而慕子翎说:只不过我的报应已经领受过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过去更倒霉的报应了。
    阿朱吮够了血,懒洋洋地离开慕子翎手腕,爬回了窝。
    秦绎以为他会用巾帕擦掉那些仍源源不断滚落的血珠,谁知慕子翎却直接将手指吮到了嘴里。
    晦暗闪烁的烛火下,面容苍白冰冷的白衣公子伸出柔软的舌尖,一点点卷过指头不断溢出血珠。
    秦绎甚至看到了他淡红湿润的舌。
    这幅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诡谲,慕子翎艳得像个杀人吮血的孤魂野鬼。
    秦绎心头传来一种极其陌生、又难以抑制的别样感觉。
    我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在秦绎面前说。
    秦绎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慕子翎的动作而转动,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瞧见鲜血沾在慕子翎的唇上,衬得他薄淡的下唇有一个指头的印子格外殷红。
    为什么?
    秦绎眼睫压抑地一眨,哑声问。
    因为我要做成一件事,必须得攒足这么多厉鬼阴魂。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笑说: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久,但愿能养得起他们才好。所以我一定要屠城,在我被它们吃干净之前越快越好。
    秦绎想问他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可是他这样隔着一定距离看着慕子翎,突然觉得这个人显出一种从所未有的纤细与稚嫩。
    他因为微微低着头而显出一截漂亮弧度的脖颈,蹙着眉头摆弄自己纤细手指的模样,令秦绎突然觉得他像个小孩。
    或者说慕子翎的身上,有一个地方一直保留着异常天真,近似孩童的一面。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秦绎听见他喃喃道:我这一生,都被云燕毁掉了啊如果不能斩断这份苦痛的源头,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慕子翎:我右手有问题。
    秦绎:哦。
    第12章 春花谢时 11
    数日后,盛泱的使臣启程回国。
    秦绎从承烨殿摆驾,前去相送
    这几日他一直宿在承烨殿。
    那晚慕子翎在他面前舔去鲜血的画面在秦绎脑中总是挥之不去:
    苍白的脸,殷红沾血的下唇,漆黑的眼瞳。
    那样病态绝艳的容颜,引诱得秦绎下腹热烫发痛。
    抑制不住地想要将慕子翎压在身下,咬舔他的泪痣,与他缠绵至死方休。
    事实上,现在秦绎也越来越分不清,当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艳丽苍白的脸时,他想起的究竟是这对双生子中的哪一个人。
    是君子端方,皎皎如玉的慕怀安;还是一个偏执敏感,诡谲矜傲的慕子翎?
    他是应当爱慕怀安的,他曾经发过誓。
    但慕子翎就像一株奇异妖丽的花,越是危险,越是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王大人,行事多多好自为之。
    临行前,秦绎对正欲上马车的王为良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为良的面色十分不善,几乎要将心里的不快掩藏不住地表现在脸上了。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咬牙道。
    王大人翻脸这么快做什么。
    然而秦绎微笑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孤王依旧是盛泱友好的盟伴。
    王为良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车帘放了下来。
    孤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对逐鹿天下没什么兴趣。
    秦绎客气而周道地说:替我向贵国的新帝问好,梁成来日定向盛泱奉上恭贺的厚礼。
    马夫挥动长鞭,啪地抽出一声清响。骏马在抽打下迈开四蹄,扬尘离去。
    秦绎站在原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红的滚云纹龙袍,外头是亚金色的猞猁裘披。
    看上去相当贵气不凡,君王威仪。
    当愈行愈远的盛泱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后,他的笑容才缓缓退去,显出一种冷淡威严的神色。
    慕公子已经动身了。
    近臣在他耳侧低声说:卯时走的,现在大约已经出城了。
    秦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点兵。
    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瞩目看着盛泱使臣离开的方向,马车已经离开很远,连一个小点都望不见了。
    此时正是初冬,梁京地南,除了夜里寒气重了一些,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在那更遥远的地方,有燕启、上京、盛泱有与梁成截然不同的大漠风尘,西湖柳树,岸崖怒涛和银碗盛雪。
    百足虫死而不僵的盛泱,已经腐朽溃烂到那个地步了,为何还不崩解?
    秦绎漫不经心想,中陆分分合合已愈近百年,总有一个人要让它统一。
    现在,就是时候了。
    与此同时,城外,一个破庙内。
    长久未有人拜访的庙宇长满了荒草,坍塌的石墙东倒西歪地陈列在地上。长得快有人小腿高的草丛中还有破烂的草席、碎裂的瓷瓦片等物。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跪在佛龛前,静静地烧一捧纸钱。
    他似乎准备了很多这样的雪白冥钱,烧完了一捧,又从身侧取出另一捧扔进火里。
    动作间,黑色的斗篷下露出了一小片素白的衣衫。
    娘,对不起。我又要去造杀孽了。
    慕子翎安静地跪在佛龛前,极轻地喃喃说。
    我真的是双生鬼帝转世么?如果知道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您当初还会不会向父王请求,留下我的性命?
    可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永远也不会等来回答,慕子翎极轻地笑了一下,复又低垂下头。
    慕子翎的娘亲是出自云燕的贵族少女,被大巫师选中,奉命成为云燕王的王后。
    但云燕王始终不喜欢她,哪怕她那样明艳动人,美丽不可方物。
    这两个因神谕而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从未互相欣赏过。
    王后唯一一次向云燕王开口请求,就是留下慕子翎的性命。再后来,就是她生了重病,临死之前让侍女带她逃离云燕,在那莲花盛开的江州终于自由地一跃,沉入了冰冷的西湖水底。
    她不肯在云燕的王宫咽气。
    慕子翎想,他是知道他娘亲的想法的。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活着时被家族宿命拘束,死后却再也不想和不喜欢自己的人一起葬入王陵。
    听闻她曾经爱慕过一个情郎,是来自盛泱的琴师。
    他们原本约定好在西湖再会,却被大巫发现,捉了回来。
    自此,她就那样向往江州的西湖,就像慕子翎期待着梁成的白山茶花。
    你要走了么?
    正怔神间,空荡荡的殿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人声。
    慕子翎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人不知何时坐到了那荒废庙殿、正中间的巨大佛像上。
    佛像约有十余丈高,和庙外的香樟树几乎平齐,谁也不知道那里何时坐了一个人,或是他从慕子翎进来就一直坐在那里。
    那名年轻人穿着漆黑的袍子,漆黑的长靴,连手指上的一枚冷玉扳指,也是漆黑的。
    他眉宇间恣意洒脱,很有几分风流放肆的意思,此时大逆不道地坐在金佛之首,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腮。
    是。
    慕子翎却并不惊奇的模样,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垂首沉默地烧面前的纸钱。
    好似对年轻人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你第一次杀人时,就在动手前给你娘亲烧了冥纸。
    年轻人翘着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子翎:这么久了,这个习惯你竟还没有变。
    杀人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忘。
    慕子翎说。
    年轻人大笑起来,道:也是。只是多么奇异啊手上沾染这么多血腥的你,也有不想连累的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如何,你的七百万亡魂凑齐了么?
    这趟去过赤枫关,就齐了。
    慕子翎将纸币烧完,又在那灰烬面前无声地叩过三次头,神色平静而冰冷地站起了身。堕神阙,就在赤枫关以北不到十里的地方。
    好,也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年轻人的黑靴十分不恭敬地蹬在金色佛像上,那佛像已然破败斑驳了。他以一种十分轻快的语气说:只是你需想好,堕神阙作为无间的入口,一旦毁去,云燕能召养阴魂的血脉就将彻底断绝了。
    这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慕子翎抚着腕上冰凉的阿朱,喃喃说:血脉的源头不绝,云燕就永远不会灭国。
    慕子翎曾读过一句话,不知是谁说给他听,或是在那本书中看到的。
    它说:人活一世,悲哀苦痛,微如蝼蚁。但倘若做过什么事,让后来者都不必再受如此苦痛了,这一世就有意义。
    说来难堪,慕子翎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四书五经都是十四五岁之后才看完的。
    他不像慕怀安,有专门被指来的先生教导识字,连认字书法,都是他七八岁了才跟着乌莲宫的小奴们跌跌撞撞学会的。
    但这句话慕子翎见过一遍之后,就永远记在了心里。
    你知道你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么?
    年轻人问:我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子翎轻笑着,点了点头,说:是。
    我早已明白做那件事的后果,但在准备它来临的日子里,我按照我想要的方式恣意地活过了。
    没什么遗憾。
    他烧完了冥纸,又静默地注视着火苗逐渐熄灭,而后便转身走出了荒庙。
    年轻人注视着慕子翎的身影,想,他当初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的时候,还是在从云燕到江州的船上。
    那样孤独而美的小人,一个人抱膝蜷船篷的角落里,心事重重,又沉默安静。
    转眼,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
    真是阖眼烟云洪荒旧,千载已窃君未归。
    年轻人孤独地坐在佛像上,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漆黑冷戒,微微露出一个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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