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穆知深举起火折子打量四周,这里堆满了桌椅橱子和用了半截的木料,地上铺满了雪花似的木屑。风灯照亮一方黑暗,他的影子打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乍一看像一只鬼影时刻跟着他似的。有一面墙几乎垒满了几案和小杌子,最高处便是那神像。穆知深挑起风灯细看,神像约莫小腿这么高,梳着小髻,挥动着六条莲藕似的手臂,手上各拿着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和玛瑙。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鬼也还没有出现,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破墙而出就能到外面。
穆知深在屋子游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有用。板壁上很多乱七八糟的图画,像是孩子的笔触,线条凌乱,辨不清形状。几案上有用钝器磕过的痕迹,乌漆被砸掉,案面生了麻子似的斑斑点点。这里曾经待过一个孩子,他喜欢在这里捣乱。
他蹲下,把背在身后的包袱翻出来,从里面取出一枚连心锁,输入灵力。
“穆知深存活,白笳生死不明,其他人死亡。”
连心锁光芒闪烁,却没有声音传来,他并不在意,继续游走。灯影腾挪,他忽然发现一块案板底下搁着面铜镜,摸出来看,果然是上一支队伍留下的八角铜镜。他把风灯放在凳上,盘腿坐下来,画符打开铜镜。里面黑魆魆的,即使对着光也看不清镜中图景,只有穆知深自己映在上面的影子。
“我是谢岑关。”镜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对面的,你也被困在寨子里了么?我想应该是的,这个地方太出乎我们的意料了。没有尽头的房间,即使打破墙壁,也还是房间、房间、房间。我和其他人失散了五十八天,干粮和水都快见底了,幸好在上个屋子找到几个发霉的馒头,勉强能对付几口。”
镜子里稍微亮了些,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穆知深听见里头的雨声,或许是闪电照亮了黑暗。
“记录这个其实也没多大用,我想进到这里的人都会死吧,这讯息约莫是永不见天日了。”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我们太不知好歹,来这里是完完全全的错误。他们说这里是灵奇之地,有无数灵药,甚至能起死回生。我原本想着找到阳极秘宝,帮我的寻微改变纯阴之体,让她做个普通的孩子。可这里没有药方,没有起死回生,只有死亡。”
穆知深默默听着,他知道谢寻微,她是谢氏孤女,命运悲惨。
“我快绝望了,”黑暗里,谢岑关似乎笑了笑,“不过你可能还有希望,人都是想活的。你看那帮恶鬼,就算附在别人的身体里也想要活下去。如果你想再挣扎一下,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东西告诉你。
如你所见,这地方奇诡得很,原本是走马廊的地方怎么找也找不到,我们被困在房间与房间之中。其实你很快就能再见到走马廊,不过到时候你应该没有胆量出去。为了逃脱这个地方,我做了很多次尝试。我猜测猫腻出在门户,不能从门户走。所以我打破了墙壁,情况还是一样,我到达了下一个房间。这是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然后我开始第二次尝试,这次我沿着一个方向使劲跑。这地方再大,总有一个边界吧。然而我跑了将近两个时辰,被一帮鬼怪追在屁股后头,依旧没能出去。第二次,同样失败。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猜测,也是我根本无法验证的猜测——这座寨子是活的。”
“不可能。”穆知深说。
“我知道你肯定会说‘不可能’,”谢岑关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有时候打比方能说清楚难以说出的东西。我说的‘寨子是活的’,和鬼母的术法有关,然而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鬼母的术法到底是什么。不过,我发现了另一样重要的东西。
如果你拿到这面镜子,而且这面镜子没有被移动过的话,那么你应该在一个堆满家什的屋子。这里应该是一个木匠的仓库,我刚刚发现,桌椅橱柜全是用香杉木做的。只要是修道之人,应当都知道香杉木是阴气极重的木材,卖棺材的人叫它‘阴材’,很少人会用它打家什。若做棺材,则死人十有八九变为凶尸。”镜里昏黑的图景在移动,是谢岑关挪到了墙边,他叩了叩板壁,“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这整座寨子的木料用的都是香杉木。朋友,我们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啊。”
穆知深拿起一截木料端详,的确是香杉木。这里到底是什么寨子?为何修建寨子的人会选择香杉木做木料?寨子由阴木搭建而成,其中的死尸极易发生凶变。他之前运气好,粮仓的两具白尸都没有起尸。现在想想,之前在内廊外面徘徊的应该是那具拦门尸了,它在他们进入内廊后凶变了,怪不得第二次去那里没看见它。
谢岑关揉了揉喉咙,还想继续说什么。正在这时,谢岑关那边的屋外头传来喊声。
“快,那东西要来了——”
谢岑关猛地站起来,隔着窗纸往外看。他折回来,急忙道:“我得走了,那是喻家阿弟的声音!根据我的经验,要想活得久一点,必须遵守一条规矩,我把它刻在地上了,你找找。”他最后说,“后来者,希望你能活下来。”
镜里传来门开合的声音,再无声响了,也没有听见喻连海喊谢岑关的声音,镜里境外一片死寂。穆知深低下头抹木屑。
刚抹出一行字,屋外忽然响起幽幽的风铃声。是铁链上的风铃?他没有轻举妄动,透过窗纱的洞往外瞧,老寨的格局又变了,外面竟然是他寻觅已久的走马廊。大雨依旧在下,婆娑雨线飘飘摇摇。走马廊的尽头罩着一层诡异的红光,区域还在扩大,向着他的方向蔓延。
红光深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动,“沙沙……沙沙……”,他感受到地板被那东西震动得簌簌颤抖,像是恐惧的战栗。
什么东西?
红光的蔓延速度很快,那东西就快过来了。穆知深终于知道谢岑关那句“其实你很快就能再见到走马廊,不过到时候你应该没有胆量出去”是什么意思了。他返身去查看谢岑关留下的“规矩”——
“金刚铃响,猛鬼必出!”
窗纱都已变得深红,现在走必定被发现。穆知深打眼瞧见百宝橱,当机立断,脱了衣裳,露出布满整个上半身的恶鬼纹身,纹身在接触空气的刹那间仿佛更加浓墨重彩,鬼头在他紧绷的胸口金刚怒目。他迅速蜷身躲入百宝橱,屏住声息。
第27章 鬼国(一)
天都山,宗门。
喻听秋失踪了,喻凫春来活水小筑找过百里决明很多次,问他有没有见到她。百里决明哪知道那死丫头上哪去了,敷衍道:“约莫是情场失意,灰溜溜回家了吧。”
裴真正在一水儿云头栓的药屉子里分拣药草,袖子滑至肘弯,露出白生生的腕子和小臂,比白瓷还要夺目。百里决明眼睛像烫伤了似的,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裴真洗澡那晚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他到现在都没法儿正眼看裴真。
“怎么会呢?”喻凫春坐立不安,“我去信问家里,二妹并未回家。”
百里决明掉过脸来,“你这妹妹太不让人省心,净日给人添麻烦。去过她屋里瞧没有,衣裙可还在柜里?”
喻凫春如梦初醒般站起来,急匆匆去喻听秋屋里查看,回来的时候满脸忧愁,手里拿着封书信。
“秦少侠,阿秋出走了,”他哭丧着脸道,“衣裙一件不剩,统统带走了,只留下这封书信,说出去散散心。这可如何是好?母亲还要我带她回家备嫁呢。”他来回踱步,忧心忡忡道,“天都山她没来过,她会去哪儿呢?万一要是叫坏人拐走了可怎么办?”
裴真朝喻凫春说:“大郎若不放心,我会委派弟子搜山寻找,天都山四处都有法阵护持,只要喻娘子没有进地下十八狱,便不会有事。”
“地下十八狱?”百里决明挑眉。
“天都山封印恶鬼的地方,越往下封印的鬼魂越是凶恶,之前百里决明便被镇压在第十五狱。”裴真道,“不过十八狱以咒符传送进入,宗门之中只有座师和诸长老持有咒符,喻娘子是进不了十八狱的。”
百里决明却只注意到了前半句,“哈?才第十五狱?”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非常生气,“凭百里决明的本事竟然进不了第十八狱,你们是不是看不起他?”
喻凫春站起来朝裴真作揖,“二妹的事便有劳先生了,若有消息,务必告知凫春。”
“一定。”裴真颔首微笑。
窗外响起一叠脚步声,童子在外头细声喊:“先生,天师传召,唤得很急。”
“好,就来。”裴真朝喻凫春和百里决明抱歉地笑了笑,“宗门内务,裴真失陪了。”
“天师还传召了秦少侠,”童子说,“不,是邀请。天师说,恳请少侠务必拨冗前往,有要事相商。”
喻凫春很惊讶,秦秋明的面子竟然这么大,宗门天师都彬彬有礼的。他激动地说:“秦少侠,你真是太厉害了。姜天师是咱们宗门德高望重的老人,道法一等一的好,打宗门创立开始他便是天都山掌宗了。各家若有龃龉,都是他出面调停。”
什么天师地师的,百里决明并不买账。然而他现在到底是披了张小辈的皮子,还指着宗门医治寻微,不能太张狂。勉强点了头,跟着裴真走,咒符打开法阵,踏进去天旋地转,周边景致完全变了个模样。
入目是坚硬漆黑的岩石,砌成漆黑漫长的甬道。他们并不往里去,而踏上飞仙石。石台飞速下降,十八层鬼狱在面前层叠而过。百里决明什么也没看清,直抵最底层第十八狱,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脚下的石头冒着浓浓的黑烟,缝隙里闪过岩浆金红的光泽。
这里是天都山镇压恶鬼的最底层,百里决明却感受不到丝毫恶鬼的气息。有股比恶鬼更为深重的阴气萦绕鼻尖,百里决明皱起了眉,提步走下石台。
远处是一道黑黝黝的地裂,走上前伸脖子探看,地裂极深,看不清底下的光景,仿佛跳下去就是地心深处。数个宗门长老分立地裂两侧,指尖青光闪烁,连成一条陡折的线。光线的中央是一枚连心锁,锁头虽然闪闪发亮,却始终没有人声传来。他们指尖的光时隐时现,很不稳定,每个人的脸上都冒出细密的汗珠,看得出灵力消耗很大。
百里决明望着地裂,黑暗在他脚下无边无际地延展,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这下面就是黄泉鬼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身侧,百里决明侧目,看见一个白衣白发的老人。他掖着双手,目光清明,举手投足间有名士的风流。“我是姜若虚,宗门的天师。”
百里决明勉强对他作了一揖,“秦秋明。”
“少侠可曾听过黄泉鬼国的传说?”
百里决明懒懒道:“听过,天下最大的鬼域,据说有一座国那么大,恶鬼为其百姓,行尸为其子民。它不在人间,只有有缘人能进去。民间有传闻,夜半子时在十字路口点蜡烛,烛光会开启一条通往鬼国的路。十几年前徽州府有个卖油布的和同伴比谁胆子大,在十字路口点灯,第二天早上横尸街头。人们以为他被黄泉鬼母吸走了魂魄,其实他们弄错了,他只是单纯地撞鬼而已。那样根本开启不了黄泉路,夜半三更阴气最重的时候在路口点灯,不招鬼才怪。”
“少侠说的不错。事实上,我们目前所知直接通往黄泉鬼国的路只有一条。”姜若虚道,“三百年前,天都山地震,震开了地底十八狱,也震开了这条地裂。无渡大宗师发现这条地裂通往鬼国,以术法掩盖十八狱,防止无关的人误入鬼国。可是传说诱人呐,”姜若虚叹息了一声,“鬼国是这世间最大的鬼域,也是存在最久的鬼域。没人知道它形成于何年何日,连享寿五百余年的无渡大宗师也不知道。传说那里藏着生死的奥义,鬼魂的本质,更有无数奇珍异宝。十八年前,喻连海和谢岑关联手组建了一支八人小队,遴选的都是两族才俊,更有两大宗主一同带队。那是江左仙门第一次探寻黄泉鬼国。”
“可他们没能回来。”百里决明道。
“是啊,”姜若虚道,“当年喻谢两家探秘鬼国,在其中留下了四面八角铜镜,记录他们行进的所见所闻。这是宗师定下的规矩,若小队失联,搜救者可以依照铜镜获知小队行进路线。他们失踪以后,我本想派出小队救援,宗师阻止了我,断言他们绝无生还的可能。我无可奈何,只好封存十八狱,不许任何人进入鬼国。可是没想到,时隔十八年,喻宗主竟以恶鬼之身回到了喻家。”
“喻连海回来,让你觉得无渡的话不可信,黄泉鬼国并非一去不回之地?”百里决明笑了,“所以你又派了人进去?”
姜若虚沉痛地点头,“是我的过错。我的原意是让他们回收铜镜,调查鬼国地形,并不深入探查。可谁知他们进入一处老寨之后,再无声讯传来。”他指了指那些施术的长老,“布置法阵,叠加灵力流,扩大连心锁的感召区域,我们试了将近两个时辰,依旧找不到连心锁另一头的人。”
“一个都没回来?”
“没有。”
这破事儿裴真跟百里决明说过一嘴,当时百里决明就断定那帮崽子一个都回不来。他掉过脸看了眼裴真,一副“我早就说了吧”的表情,裴真无奈浅笑。
“好吧,我知道了。”百里决明摊摊手,“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少侠可愿施以援手?”姜若虚充满希冀地看他。
“我能施什么援手?”百里决明很无语。
“寒门竖子,难堪大用。”穆老爷子沉声道,“知深在里面生死未卜,我必须亲自前往。若虚,你不必再说了,我即刻从族中抽调子弟,前往鬼国寻人。”
“是啊,交给一个破落户的儿郎,未免太过于托大。”有长老窃窃私语。
有人赞同地点头,“知深是唯一一个上上品的弟子,连他都难以逃脱的险境,一个野路子来的先天火法能有什么用处?”
非议声此起彼伏,没人知道为何姜若虚执意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寒门子弟身上。看这小子的模样,一身玄色粗布麻衣,大夏天手上还戴着手套,不似世家弟子形容整洁。看人的眼神也十分让人不喜,他的瞳子生得又黑又大,总是带着几分骄傲的野气,打量人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帮傻瓜。他们不知道这样一个寒门竖子的矜傲从何而来,明明是卑下如尘埃的人,却似乎比所有人都要高贵。
“真是令人厌恶的眼神,”有长老低声道,“天师,你怎么能让如此蓬头跣足之辈玷污我们的门庭?”
百里决明冷笑着“嘁”了一声,掉头往裴真那儿走,“裴真,带爷回去睡觉。”
“少侠稍安勿躁,”姜若虚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噤声,“我有两个理由,可以说服少侠走这一趟。”
“哦?”百里决明挑眉。
“其一,据我所知,少侠来宗门的目的是医治寻微娘子的怪病。阿真已为寻微娘子觅得医治之法,只要万年灵芝做药引,寻微娘子便能清醒。然则,万年灵芝何其珍贵罕见,阿真,你这几日几乎要将天都山挖空了吧?”
裴真苦笑,“座师所言极是。”
“若少侠愿意救人,”姜若虚道,“我可为少侠敞开宗门内库和江左四宗的库房,虽不敢说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满足寻微娘子一生之需还是可以的。”
“糟老头子,”百里决明恶狠狠地微笑,“你威胁我?”
“少侠误会了,这是交易。”姜若虚温雅地莞尔,“很公平。”
“第二个理由呢?”百里决明问。
“少侠可知谢宗主入鬼国的目的?”姜若虚问。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百里决明没心情陪他猜谜。
“为了阳极之宝,”姜若虚娓娓道来,“那宝物吸取四百年阳极之气,可以转变寻微娘子的纯阴之体。”
百里决明眯起眼睛,“你说真的?”
姜若虚点头。
仙门的人虽然又蠢又怂,但一般不会撒谎。百里决明沉默了,重新低下头凝望那深不见底的地裂深渊。寻微命途多舛,究其根本便是她这棘手的体质。容易招鬼不说,还惹得坏蛋虎视眈眈。若能扭转体质,便是彻底解决了这一心头病。
他无声地运转灵力,好几处经脉受到了阻滞。如今他的躯体腐败一日甚于一日,迟早有一天他会变成丑陋的僵尸,同那些面目可憎的鬼怪一样。他怎么能让寻微看见他这个模样?说到底生死殊途,他不可能永远留在寻微身边。
他必须想办法安顿好一切,然后平静地离开。
走上前,俯视那深不见底的地裂,他心底忽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深渊里有东西窥伺着他。心里莫名其妙有种阴森的恐惧,像濒死的人看见虎视眈眈的秃鹫。那是一种乌云般的恐怖,阴沉沉地降临心头。不能进去,绝不能进去,好像进去了,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若入鬼国,少侠有几分把握?”裴真轻声问,“鬼国毕竟是凶险莫测之地,少侠拒绝是情有可原,在下依然会为寻微娘子诊病的。”
“嘁,”百里决明道,“我跟你们那些孬货可不一样。”
仙门长老一个个怒视他,“好大的口气!”
姜若虚抬手制住他们的言语,问:“那么现在,少侠意下如何?”
不能进去。绝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