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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底有一种恐惧蠕虫一样蠢蠢欲动。
    百里决明吸了一口气,道:“好,我去。”
    “多谢少侠。知深胸膛脊背遍刺猛鬼墨绣,很好辨认。那是无渡大宗师为他刺下的,只要在不运转灵力的情况下脱去衣裳露出刺青,恶鬼就辨不出他是生人。少侠一见便知,无论他是死是活,务必将其带回来。”
    姜若虚要指派弟子随他一同进鬼国,被他拒绝了。这帮人只会给他拖后腿罢了,他回去同寻微告别,她睡得沉,闭着眼,美丽又安静。他没有叫醒她,默默坐了一会儿。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是金色的。这丫头出落得真好,他由衷地感到欣慰。
    他帮她掖被子,“寻微,为师去去就回。”
    回到第十八狱,再次立在万仞深渊的边缘,那种恐惧又袭上心头。他不明白这恐惧的由来,天地六合,万千鬼怪,他何曾怕过?他甩甩脑袋,用力压下心底躁动的声音,“我还要追加个条件。”
    姜若虚道:“少侠但说无妨,一切都好商量。”
    百里决明看了眼裴真,那厮静立一侧,默默不言。百里决明自问有些看人的眼光,同这小子朝夕相处这么些日子,他对裴真的人品甚为满意。谦谦有礼,救死扶伤,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就算他不爱寻微,也定能敬重寻微一辈子。
    “让裴真娶寻微。”百里决明道。
    “这……”姜若虚侧目看裴真。
    裴真露出无奈的神色,走上前给百里决明戴上连心锁,再为他佩上一把镶金黑鞘横刀。那是把好刀,正是他称手的分量。裴真眸光滟滟地望着他,“这把刀叫‘灵犀’,少侠可喜欢?”
    百里决明没回答,只问:“你答不答应娶寻微?不答应爷就不下去。”
    “少侠真是让人头疼啊……”裴真低低地笑。垂下眼,看见百里决明握紧的拳头,颇有讶异地问:“少侠在害怕么?”
    “放屁!”百里决明反驳,“我……我怕什么!”
    “真是奇怪,原来你也会害怕。”裴真歪歪头,眸子里满是笑意,“不过这样的少侠更加可爱。”
    “可爱你个头啊!”百里决明怒了。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上前一步拥住百里决明。百里决明霎时间瞪大眼睛,男人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看见裴真柔艳的唇,像昳丽的花瓣,不点自朱。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脚踏空,整个人落入深渊。裴真跟着他下来,手还圈着他的腰。他想要推开这个男人,可是腰际的双手如同铁钳,怎么掰也掰不开。他们就这样贴在一起,一同落入了无底的深渊。
    “裴真!”百里决明大叫。
    “别怕,”裴真在他耳畔轻轻说,“我陪你。”
    第28章 鬼国(二)
    百里决明站得老远,裴真前进一步,他退一步。
    “你……”百里决明指着他,手指略微地颤抖,“臭小子,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对老子图谋不轨?”
    太恐怖了,他想找裴真做女婿,没成想自己被看上了!他不由得想起早年听闻的坊间桃色趣事,说什么女婿强暴老家翁,老家翁受不住女婿无度索求,痛哭流涕地报官。官府判他们有伤风化,老家翁挨板子,女婿流放三千里。他脊背上泛起阵阵战栗,越看这小子越觉得像个衣冠禽兽。
    “少侠多虑了,”裴真打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脸上微笑不改,“在下是把秦少侠当作挚交好友,不忍少侠以身犯险,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百里决明有点怀疑,“真的?”
    “当然。”裴真的眼神无辜又真诚,“少侠初见我时,不是说与我意气相投,定能结下不解之缘么?事实上,我也这么想。”
    “……”难道真错怪这小子了?也对,他是成过亲的人,还有个死了许多年的亡妻呢,怎么会是个断袖呢?百里决明觉得有些尴尬,掩饰地咳嗽几声,掉过眼审视四周,他们正站在一片老林里,漆黑的天穹宛若一口倒扣的大锅,万千雨箭倾泻而下,山林里遍是雨声,密密麻麻的雨在墨黑的叶片上溅出千万点银针似的光。
    裴真不紧不慢往百里决明的方向走,雨点儿落在他清圆的伞面上。
    他柔声问:“雨大路远,少侠不进来躲躲么?”
    百里决明望着他那丁点儿大的伞,若一块儿躲雨,必然和他咫尺相对。百里决明退后了一步,道:“算了吧,我就当洗澡了。行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快回去。黄泉鬼国可不是闹着玩的地方,你要是把小命交待在这儿了,寻微怎么办?”
    “座师会照顾好寻微娘子的,少侠不必忧心。”裴真拿出罗盘辨认方向,“那个地方是叫做’阴木寨’么,真是个阴森的名字。”
    这厮油盐不进,硬是要留在这里,百里决明有些着急,气道:“快回去,你听到没有?”
    “所谓挚友,便是要生同裘,死同穴。无论如何,在下绝不会抛少侠而去。”裴真找定方向,收起罗盘,回眸一笑,“少侠快跟上,不要掉队。”
    “……”
    百里决明无可奈何,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这小子看着温温柔柔,其实脾气蛮横得很。他拿定的主意,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要找死就找死吧,反正这帮仙门的人就是天生喜欢找死。百里决明抿着唇,跟上他的脚步。两人在灰黑色的山林中穿行,裴真收了伞,急速奔跑。风雨飘摇,百里决明成了只黑水淋漓的落汤鸡,不知裴真这小子用了什么术法,身上竟然滴水不沾。
    他们发现了谢岑关的风符刻纹,循着上一支队伍踩出的小径看见了老寨。果然是座阴沉沉的黑木寨子,一见就知道里头没好东西,百里决明右手搭凉棚,雨水浇在他手指沿上,淅淅沥沥往下淌,他十分费劲儿地仰头望那寨子,道:“他奶奶的,你们的人什么眼神儿?这地方也敢进?”
    这寨子看起来阴森至极,蹲踞在大雨山林中活像一头凶兽。百里决明没有贸然闯入,先绕着寨子走了一圈。除了模样阴森,没什么特别的。回到裴真那儿,那家伙正站在墙根底下一手擎着伞,一手举着丝帕挨个儿蹭土砖上的泥巴,放在鼻下轻嗅。
    “你闻什么呢?”百里决明问。
    裴真把手帕伸到他鼻尖。什么东西?百里决明感觉到不对劲儿,捏住裴真的腕子,仔细嗅了嗅他帕子的土泥。一股极难察觉的尸臭,越嗅越清楚,恶心极了。百里决明绕着墙根走,连续闻了好几处地方,全都是同样的味道。
    “这墙里砌了尸体?”百里决明拍了拍墙壁,“你让开,我把墙轰开看看。”
    “稍安勿躁,”裴真摇头,“这尸臭深入墙体泥缝,每一块土砖都有,气味均匀。要让每一块砖头都有尸臭,就算姑苏城所有的百姓罹难而亡,横尸此处都不能做到。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烧制砖石用的原料有问题。”裴真道。
    “不会是尸泥吧?”百里决明抠了块砖下来摸了摸,黑土砖被雨水洗刷,看起来真像尸体的烂肉泥似的。
    “那倒不至于。烧砖用的土一定要是晒干的纯土,尸泥淤烂,烧不了砖的。他们用的土应当是坟地里的老泥,而且他们选用的坟地,必然是大族坟冢,家族世代聚葬于一处山头。土壤常年浸染尸气,才有这么重的阴臭。”裴真叹了一声,“鬼域不能凭空造物,这村寨在被鬼母鬼域笼罩以前便是如此了。以坟土烧砖修寨,这座寨子原本就不是给活人住的啊。”
    “这不是寨子,是一座大坟。”百里决明低声道,“难怪那些进去的人都出不来,这寨子是给死人修的坟,死人进了坟,岂有让他出来的道理?”
    譬如义庄大门贴的门神画,寻常人以为那是辟邪用的,这当然是他们的作用之一,但他们更大的功用是镇住里头的鬼魂,防止它们离开义庄。这阴木寨里定然有类似于门神的机制,即使里面埋葬的死人凶变,也无法走出寨子。
    粗疏地梳理一遍时间线,应当是修寨者修建为了死人修建这个村寨,后来不知为何鬼母在这里降下鬼域,将连同阴木寨在一起的整片区域都带离人间,人间再也找不到黄泉鬼国的踪迹。鬼母为何选择在这里降下鬼域,与这里修寨为坟的习俗有关么?
    百里决明仰起头,眺望雨中耸峙的高墙。
    他异想天开,“真他娘的不想进去,要不然吼一嗓子,让里面的东西出来受死。清理完了,再进去搜罗宝物。”
    裴真苦笑,“少侠莫胡闹,且不说会不会惊动鬼国深处沉睡的鬼母,便说寨中的凶尸若都涌出,届时只怕连我们都难以脱身。”
    “脱身?”百里决明啧了一声,“凭你这道行,进了寨子就别想脱身了。裴真,我最后再说一次,你哪来的回哪儿去。我没工夫照顾你,你还年轻,别他娘的把命撂在这种鬼地方。”
    裴真静静看了他半晌,道:“少侠并不把我当朋友呢。从一开始少侠便笃定阴木寨十分凶险,必然是对它有所了解。少侠愿意将寻微娘子托付给我,却不愿意与我推心置腹。”
    “知道这事儿对你和寻微都没有好处。”百里决明说。
    “这样吧,”裴真望着他的眼眸,“少侠告诉我个中原委,我即刻返回地裂,迎娶寻微娘子。”
    “你……”百里决明瞪着他,“你就这么好奇?”
    “不是好奇,只是更想要了解少侠罢了。少侠藏了许多秘密,连我都蒙在鼓里,实在是让人……很不高兴。”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太低,被滂沱的雨声盖住了嗓音,百里决明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裴真并不回答,只低低地笑,“如何?在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少侠不相信我的为人么?”
    他天生有股亲和力,有这样温暖的眼神,又有这样温暖的笑容,怎么会是个坏人呢?百里决明觉得他是个好人,朝夕相处这么久,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做着戏。百里决明思量片刻,最终妥协,“那说好了,你得娶寻微,照顾她一辈子。”
    “嗯。”裴真微笑着点头,“我发誓。”
    既然是要当他女婿的人了,告诉这小子也无妨。百里决明道:“‘入地裂,向北行三百里,有阴木寨一座,内中空间奇诡,变幻无穷,入者难还。’这是无渡那个老儿告诉我的,以前在抱尘山上,他闲着没事儿就爱跟我讲这些鬼故事。打发时间嘛,你知道,人活得太久就容易无聊。”他解开衣带,给裴真看腐烂的腹部,“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照顾寻微么?因为我是她师父,我就是你们喊打喊杀的那个百里决明。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半个月前我从沉睡中苏醒,一睁眼就在昆山,然后遇见了喻家兄妹和寻微。”
    “腐烂得这么快……”裴真怔怔地伸出手指,触摸他丑陋的瘢痕。
    “是啊,”百里决明无奈地笑,“太他娘的快了。不管你信不信,斩掉喻连海头颅的不是我,我对你们仙门实在没兴趣,我也没想过复仇。变成一个触摸不到人世的孤魂野鬼,或者被封印在记忆的深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流浪在生死之间太久了,如果有法子能超度我,那我还挺高兴的。”他穿好衣服,道,“就是这样,行了,你可以走了。”
    他挥挥手,攀上石墙,方才绕圈走的时候看见上面有个楼斗,有窗子,他打算爬上去从那儿进围楼。常人都从大门进,他百里决明偏要不走寻常路。爬到一半,穿着蓑衣的裴真越过了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小子不紧不慢往上攀,最终跳入楼斗的窗牖。
    “你!”百里决明也跳进窗牖,瞪大眼睛看他,“你他娘的不是说知道真相就走么?”
    裴真脱下蓑衣,扔在一边。
    “当然是骗前辈的,”裴真笑得揶揄,“前辈当真是天真无邪,比想象中更好骗呢。”
    百里决明气得想吐血,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是个正人君子,撒起谎来连眼也不眨!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百里决明龇牙吓他,“我可是鬼怪,吃人的那种!”
    他用力龇着虎牙,一点儿也不凶恶,倒是十分可爱。裴真极力忍笑,伸出手按按他的脑袋瓜,“比起那些人云亦云的虚名,在下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辈莫再胡闹了,快告诉我无渡宗师还说过什么。否则我若是遭遇什么不测,前辈就要失去我了。”
    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不听话!百里决明忿忿地拍开他的手,说这么多,就是想知道黄泉鬼国的秘辛罢了。百里决明哼笑,道:“臭小子,别以为老子好糊弄,你死乞白赖跟来,定然别有用心。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鬼国的事。”
    “前辈真是冤枉在下了,”裴真的眼神十分哀怨落寞,“我待前辈是‘藕身到底终须折,一片冰心付与君’,前辈竟然怀疑我居心不良。”
    这厮乱七八糟说些什么,百里决明听得脸红,骂道:“别跟我虚情假意,再不说我走了,管你三七二十一。”
    裴真无奈,只好坦白。他望向楼斗外的婆娑雨线,声音忽然变得很飘渺。
    “我想……为一位故人收尸。”
    第29章 千眼(一)
    收尸?想来应该是上次来鬼国探秘的那帮人有他的旧相识。百里决明挠挠头,问:“喻家的还是谢家的?他们来的时候你才几岁吧?”
    “先君故友,算是在下的长辈吧。”裴真垂下眼眸,道,“‘死生诚大矣’,若有机会,还是迎哀骨回乡的好。”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那个人大概是待他极亲厚的长辈吧。百里决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生死这种事儿,一般人很难勘破,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鬼魂呢?就连他自己也是个破不了执念的可怜蛋,更可悲的是他死得太久,生前的事情忘了个精光,连自己的执念是什么都忘了。
    他叹了口气,说:“虽然这么说很像在说风凉话,不过死生是天命之事,‘大块载人以形,劳人以生,佚人以老,息人以死’。死了挺好的,见不到烦心人,碰不见烦心事,你不要把死掉想得太坏。”
    “这样么?”裴真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是啊,”百里决明仰头看天,“我有时候挺想走的,若不是因着寻微没着落,我早走人了。当一个死不掉的恶鬼是一件很煎熬的事情,一天捱一天,每天日子都一样,无聊透顶。寻微没来的时候,我试过很多办法自尽,割脉、上吊……能试的都试了,没法子,活人自绝的办法对我没用。”他想起什么,歪歪嘴笑了笑,“谁知道寻微来了之后,看见我用来上吊的绳环,她不明就里,央我用那玩意儿给她做个秋千。我看着她荡秋千,笑得傻啦吧唧的,突然觉得活着也不差,才放弃自绝那档子事儿。”
    “竟是……如此么?”裴真有些怔忡。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幼时他最钟爱的秋千是师尊曾用来上吊的东西。
    “生啊死的,听起来很神秘的样子,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男孩子,坚强一点。”百里决明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和鼓励,“咱帮他收拾遗骨,他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没想到这小子平日总是笑吟吟的,心里还藏了这样的悲伤。惦记故亲,不忘旧恩,是个好孩子。百里决明对他的评价越发高了,扭过身,端详这狭窄的楼斗,道:“无渡老儿说进鬼国,必须要遵守两条律法。第一条,鬼国的东西不能吃。”
    裴真收拢了震荡的心神,敛起长眉,问:“为什么?”
    “谁知道,我没问。”百里决明说,“反正我们按他说的做就是了,无渡老儿人是神神叨叨了一点儿,但他说的东西大部分都很有道理。”
    “第二条呢?”
    “不知道,”百里决明抓抓头发,“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睡着了。你别这种眼神看我,这些玩意儿真的很无聊,什么鬼母啊鬼童子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听了就头大。”
    “……”裴真无奈地摇摇头,自家师尊是如何不靠谱的个性他最清楚,师尊擅长的事儿,大概只有杀人和炒菜了。
    昔日在抱尘山时,无渡爷爷确实经常提起黄泉鬼国。那时候只当茶余饭后的奇闻听,现在回想,总觉得他是有意为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纵然是火法大宗师,却也不能未卜先知,预料到他们如今要进黄泉鬼国。况且如果真想让他们了解鬼国,为何不写下来呢?或许他真的写了,只是师尊造出熔岩鬼域的时候不慎烧毁了。
    罢了,他掸了掸衣袖上的水珠,慢条斯理步下爬满青苔的石阶,悠悠地说:“第二条,前辈要跟紧在下,寸步不离。”
    两人站在门子后面往外望,走马廊里昏黑一片,密密沉沉的黑暗有如实质,充斥了整个空间。裴真点起风灯,晕晕的光照亮脚下方寸点儿大的地方,两个人的影子斜斜落在木廊上。烛火随着他们的走动来回晃悠,地上的影子鬼影一样摇曳。天井上空横亘条条铁链,挂满了铁青色的风铃。然而风铃都不响,天地间只有雨声。
    “那些风铃很奇怪,”裴真伸出手,戳了戳檐下的一个,“里面好像灌了铅,风吹不动。”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百里决明侧耳听,万千雨声中空寂一片,他没听见半点人声。那些先他们一日进入鬼楼的人,仿佛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又好像他们根本从未来过。更重要的是,百里决明并不曾听见什么奇怪的声响,连凶尸活动的声音都没有,百里决明狐疑地嘀咕,“难不成都冬眠呢?现在可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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