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这么说,穆湘西觉得理所当然,还笑盈盈地想再聊几句,手都还没动呢,就见身边的贺君知把捏在手中的银锭子丢了过去,寒着脸一语不发地走了。
穆湘西惊讶地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回头冲掌柜抱歉地笑笑,拿起书急忙追了上去。
刚一出门,就被外头的倾盆大雨逼得退回了步子。
这场雨来得突然,砸得人猝不及防,雨势又凶猛,粗粗看过去,有不少过路人都站在檐下避雨。贺君知就在其中,他在人群中是最出尘醒目的那个,以他为中心,扩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京城人谁认不得这位混世魔王贺世子,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直接被揍得横尸当街。
周围人都怕他,穆湘西倒是不怕,哪怕之前他对她的行为已经有了些不甚高兴的趋势,她也拨开人群自觉站到了他的身侧,冲他抬了一下手中的伞。
贺君知不知在别扭什么,既没接过伞,也没发话,半天没个回应。
穆湘西举得手都快酸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头的雨,只见到雨珠从檐角一溜地撒下来,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乌云还是黑压压的,看模样一时半刻停不了了,除了撑她的伞跑上马车外,其他法子无论如何都得淋上一遭。
他还中着毒呢,又淋雨又吹冷风的,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穆湘西越想越着急,想扯着他的袖子让他赶紧回府。
这时,她的肩上一沉,不知何时搭上来一只手臂把她往边上扯,有那么三两个公子哥和没看见边上的贺君知似的,齐齐把她围在了角落里。
其中一名紫貂毛大氅打扮为首的对她说:“小娘子,那位公子分明看着就是不想领你的情,何必痴等着一个不会看你的人呢?我正急着回去,正好与娘子一把伞共归家,如何?”
他这般放浪的话引得周边人都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在旁起哄。
穆湘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肩撇开他的手,想要从这个包围圈出去,那群人却像是早料到了她的动作,肩膀并着肩膀,高大的身子把她的去路与视线都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越逼包围圈越小,带着邪笑的脸倒映在她无措的眸底,呼救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后退躲开伸来的咸猪手,离贺君知越来越远。
这些人一看就是不认识贺君知,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但如果贺君知不理她的话,显然就是默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不是贺君知身边的人,都起不到什么威慑力。
穆湘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从前她身份尊贵,又养在深宫,谁敢这么放肆对她。她兀自咬着发白的唇隐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憋不住,拉起一只想要摸她脸的手,狠狠地张嘴咬了下去。接着趁着他吃痛的间隙,矮身想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本以为可以溜之大吉,没想到很快头皮一疼,被人用手抓着头发又扯了回去。
这下那紫氅彻底生气了,扬起那委顿的手掌咬牙骂道:“小贱蹄子,知道本大爷是谁就敢咬我?你真是找死!”
他的掌风很快近至跟前,眼看着就要落到穆湘西的脸上,她不由闭上眼睛,害怕地向后缩去。
没想到等了半晌,没等到动静,穆湘西偷偷掀开眼皮抬眼望去,只见贺君知不知什么时候横亘在她的身前,轻轻松松地接住那紫氅挥来的巴掌。
紫氅前几年都呆在乡下,最近几天才回的城,自然认不得他,只当是哪家公子哥多管闲事英雄救美,顿时忽略了身边小弟们对他的那些挤眉弄眼,肚子一挺,胸脯傲立,傲慢地询问:“你敢阻我?你可知道本大爷是谁?”
贺君知淡淡道:“自是知道,陈院使家不学无术、蠢钝如猪的大公子。”
话一出,周围皆是抑制不住的看好戏般的哧哧笑声。
“你……”那紫氅当众被讽正欲发作,衣袖被身边的小厮扯了扯,极不情愿地附耳过去听他耳语了几句,顿时脸色大变,急怒交加,低声呵斥道,“你不是说世子爷还在禁足,不会遇上的吗!”
小厮欲哭无泪:“大少爷,那是好几天前说的,如今世子爷都大摇大摆地去上朝了,怎么可能遇不上。”
对面陷入了悔恨非常的慌乱中,这厢贺君知却像是不打算搭理似的,回身把手往穆湘西腰后一搭,问道:“有无大碍?”
穆湘西除了头发被扯了一下,那簇束发的栀子枝掉到地上之外,其他并没有大碍。她摇了摇头,俯身想要拾起地上落灰的那枝花。贺君知却先她一步把花从地上拾起,晦涩不明地盯着那洁白的栀子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栀子?”
穆湘西理所当然地打手语:[奴婢一直都很喜欢。]
或许是她的神情坚定得无可挑剔,找不出一丝说谎的痕迹,贺君知这次没再说什么,而是动作轻柔地帮她把花枝重新插回到发间,抬手示意道:“走吧。”
穆湘西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闻言立即率先撑开手中的伞,踮脚让高度越过贺君知的头顶,笑盈盈地示意他走。
贺君知再次回头警告般看了一眼身后正与小厮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陈院使家大公子,这才走进雨幕里。
这个时候的雨已经比刚刚小上许多了,穆湘西竭力跟上他的步伐,把伞面往他那头倾斜,争取不让他淋到一滴雨。但她的伞实在是太小了,撑不下两个人,就算正正好好打在贺君知的头顶,他的右侧肩头仍然会被雨打湿。
何况他步子迈得太大,穆湘西几乎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很是吃力,没几步都出了汗。
贺君知走了一段后注意到了这点,也看到她为了不让他淋到雨,几乎半个身子都落在伞外。他不动声色地把步速调慢了一些,方便穆湘西能够跟上,同时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的手心温度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块燎人的烙铁。穆湘西的呼吸都放得轻缓了,惟恐幅度过大惹怒了这只手的主人。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脸上的唇角幅度正在一点点扬起来,雪白的脖颈染上了红霞般的色彩,艳丽得不可方物。
她忽然想让这段距离再长些,走得再久些,心跳偷响起的拍子与雨滴击在伞面的声音融为一体,注入簌簌风动中,悄然变得了无痕迹。
第十九章 一线天
上了马车,穆湘西整个半身都被雨湿透了,薄薄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冷得她脸色惨白,通红的手在炭火上烤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幸好书收在怀里没被淋到,穆湘西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洇开,把它们放在膝盖上,松了一大口气。
“还没回答我,怎么忽然对医书感兴趣。”马车摇摇晃晃的,晃得贺君知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穆湘西有些没来由的语塞,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半天才答:[住在百草堂时,褚大夫有指点过一二。]
“医术?”贺君知点着手指,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你很想学?”
这下穆湘西毫不犹豫点头承认了,她是对学医燃起了兴趣,不仅能更好地了解贺君知体内的毒,还能更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她再也不想和上一世那般,手无缚鸡之力,最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就悲惨地死去。
但她现在也断然没有学医的资格,没有启蒙的师父领门,所有的内容都只能够靠自己琢磨,花费诸多功夫只能学个粗浅皮毛。即使是这样,她依然甘之如饴。
人活着还是得要有个目标,太过缥缈虚无的,例如报复沈洵这类,她暂时没能力涉足。但有些就近在眼前,通过努力也许可以实现的,例如贺君知的毒这类,她总想着去试一试。
大多看家手艺技术,从入门到精通往往需要累积数十年之久的经验,日复一日地重复直至刻入骨髓,有些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法学得全部。尽管她学的时间有些晚了,也只有脑子聪明一个优点,但勤能补拙,有方向总比没方向的好。
穆湘西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把自己抱得紧了点,摸了摸通红的鼻子,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翻开腿上的医书看了一会儿。
从书院到贺府也就那么点距离,中间好几次贺君知让人停下车买了些东西,穆湘西仍然在专注地读着书。她看得很慢,这书实在是太旧,有些字迹虫啃得都被辨不清了,内容也很晦涩,没有断句看起来十分吃力,她要读好几遍才能顺过是什么意思。
车每次前进晃动一下,她就往前倾一些,最后险些栽进面前那盆燃得正旺的炭火里,还是贺君知眼疾手快地捞了她一把,才保住了她这张脸。
贺君知沉着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道:“既然是要看书,就坐到这来。”
他那个位置离炭火很远很安全,而且不受风,光线也清楚。穆湘西只踌躇了一下,就厚着脸皮蹭了过去,和贺君知大幅地拉近了距离,拘谨地不好意思笑了笑,接着埋头苦啃手里的医书。
贺君知看得很分明,她一坐到这个位置,整个人就不抖了,安定了许多。手里拿着的书字迹歪歪扭扭的,看样子像是前朝的书籍,有些字她明显是看不太懂,视线凝固了好久也没动,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到下一行。
他看着有几分好笑,把手中松松握着的书卷换了一只手握着,状若无意地提醒她:“是‘利’字。”
穆湘西“唰”一下抬起头,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形革新更改过,你不认得也正常,市面上早就不用了。我认得是当初在军营的时候实在没有书看,刚好薛副将手中还有几卷还没来得及焚烧掉的前朝古籍,截下来研究了几日。”
穆湘西很快被他的话吸引了,原来他还去行军打过仗。
哦,好像是略有耳闻,有日她见沈洵整个人喜气洋洋从外面回来,说是贺君知被点兵随九皇子去北辽了,多则三年少则五载,以后再也不会在朝政上与他为敌。
当时她只是听过一耳朵便忘了,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想,战场上打仗多凶险,多得是人九死一生以命换命,他又树敌颇多,难免不会遭人暗算。
果不其然,接下来贺君知就开口道:“……也是因为当初在战场上不小心中了一箭,伤到现在,如今形如废人,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他说这话时,面色平淡如水,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穆湘西却听得心酸,不由得揪紧了自己的裙摆,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等他看过来后一脸认真地打手势:[你一定能痊愈的,我也在努力帮助你。]
“就指望你这连医书都看不明白的三脚猫吗?”贺君知并不是很相信地撇嘴嘲讽,眼底却掠过一丝柔和,“那不如相信本世子吉人自有福相,命不该绝。”
这是不相信她的意思吗?
穆湘西有些失落地放下手,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等了一会儿,又听见贺君知说道:“如果真想学医的话,可以去百草堂让褚思铭教你些基本的知识,不过东厢这边的事务不能落下,该做的还是要做。”
穆湘西蓦然抬起脸,琉璃般的眼珠明亮地闪闪发光,重重地连点了好几下头。
回到府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穆湘西搭着马夫的手跳下马车,她的身体禁不起太大的折腾,短短一个下午就感觉一阵疲惫。
按照之前一贯的惯例,穆湘西去了后厨安排了一下贺君知今日的餐饭,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教,厨娘们对于每日的菜单都已经了然于心,穆湘西也落得一身轻松。
等到伺候贺君知用完餐,接下来的时间都可以由她自己支配。
穆湘西不敢耽搁,一路不辞辛苦地赶去了百草堂,偏偏今日扑了个空,褚思铭出去义诊了,并没有在这里。
她在书桌上臊眉耷眼地坐下,想了想,铺了张纸把这几日近距离观察到的贺君知身体出现的一些症状写了下来。
首先是淤血于胸,气短而无力,再者食欲不振,手腕处有一线青黑。脉象未知,睡眠状况未知,肝有虚火,吐出的血呈黑褐色。
她对照着这症状,一一去对书上的描述,倒是有好几种毒符合这症状,但无一例外,都没描述手腕有一线青黑的病情。就算偶尔有那么两三种病状是显现在手腕上的,也大多是红线,且连接心脉,没有解药可配,一旦沾染上极难拔除。
穆湘西叹了一口气,把书搁置一旁,放笔的时候无意间往边上一瞥,看到了褚思铭留下的一张病理讲解图。
那图画得极草率,粗粗画了一条手腕,腕间有一根黑线,而边上写着几个大字:一线天。而后又重重划了一个叉。
她把那张纸拿起来端详,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把自己的书往前翻了好几页,定格在了最前面的书页。
那一线天的详细讲解,赫然在目。
第二十章 心结
一线天因为毒发时腕间有一条似红非红的线而得名,且时间愈久,颜色愈深,最终变成紫黑时血液倒流爆体不治而亡。
要说解法其实也并不难,寻个能够血液相契的女子换一部分血就好。为什么要寻女子呢,是因为这一线天的毒性在较为阴性的女人体内比较温和,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在阳性的男人体内却是致命的。
但这毕竟还是毒,尽管女子入体不致命,但还是极为痛苦的,滋味如同百虫蚀心,只要毒素一日排不出去,就要一日遭受这种折磨。
这样一瞧倒有点像是苗疆那边的蛊虫。
穆湘西把书中那句血液相契看了好久,按理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找贺君知的父母兄妹。但贺夫人病弱,已经仙去多年,只诞下他一子,贺国公有心无力,贸然换血只会把两人的命都搭上。
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贺君知的毒才迟迟未解,拖至现在。
现在方法是找到了,横亘在面前的难题却几乎是无解,难怪连褚思铭这么高超的医术也束手无策。
穆湘西合上书籍,决定先把这事从长计议。她把褚思铭的草稿誊了一份带了回去,人还没走到门前,怀玉已经门外等了她多时,见她终于回来,紧张地向她发问:“红笺姐姐,和世子爷出去还顺利吗?”
为何有此一问?
穆湘西不解地看着她,早在今日出门前她神色就不太对,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怀玉咬着唇,见她还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不由得硬了硬心肠,道:“你可知为何东厢侍婢众多,世子爷年已及冠,为何至今也没娶个通房。”
这理由可海了去了,说不定他用情专一,与将要嫁进来的世子妃躞蹀情深,这也不足为奇。
怀玉看穿了她心头所想,一语中的道:“你是不是以为他已定下婚约,为了给未来太子妃一个体面。”
“这桩婚事还是王二姨娘求着国公爷给他定下的,并非世子爷所愿,念着那家小姐年幼,暂且定下,等到及笄必然会去退婚的。”
穆湘西明显目光一亮。
怀玉看这眼神就知道自己还是说得晚了,穆湘西早就不小心陷进去了,幸好情且尚浅还能□□,不然之后可有苦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