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贩们转头想跟北狄人讨要货款,对方却不肯认, 言道交易已成,挥舞着弯刀驱赶他们离开营地。
内中有一名大渊商贩孙春愈,腿略微有点跛, 鬓染风霜,却仍能瞧出年轻时候面貌周正, 被北狄人赶出营地之后, 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老泪纵横:“这次来贩牛羊, 可是押上了我所有的积蓄,原指望着大赚一笔,没想到赔了个底儿掉。”
他雇来的几名伙计见状,都催逼着他结了工钱好回转,孙春愈摸遍全身只有一点散碎银子,还是回去的路上准备在半道上买吃食,结果被伙计们一抢而空,又骂他:“没钱充什么东家?”
孙春愈此次偷偷越过大渊关卡,存着搏一把的心思,没想到赔的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还好与他同行的西戎商贩见他可怜,一路之上救济他些食水,这才捱到大渊境内,抵达幽州之后,直与乞丐无异。
孙春愈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幽州的,当初前往北狄也是从别的州绕路而行,无奈幽州是大渊通往北狄的第一座门户,他眼下又累又饿又穷,行路多时又不曾洗漱,与当年离开之时的肥胖颟顸全然不同,硬着头皮进城之后,发现并无人注意到他,才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实在走不动了才靠墙坐了下来。
他坐着的地方是一家书斋门旁边,对面便是胭脂铺子,进进出出的皆是手有余钱的体面人,更衬的他潦倒落魄,狼狈之极。
孙春愈实在走不动了,昏昏沉沉靠墙坐着,眼睁睁看着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娘子夫人们在对面胭脂铺子里进进出出,他却饿的前胸贴后背,身上连一文钱也无,绝望至极。
正自怨自艾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胭脂铺前,随行的丫环先下了马车,紧接着从里面下来一名少女,瞧着有几分眼熟,孙春愈不由自主叫出声:“苏溱溱?!”
那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活脱脱便是当年的苏溱溱。
还好孙春愈又饿又渴,嗓子眼里要裂开了,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到,他惊叫出声顿时吓的捂住了嘴巴,之后才反应过来——苏溱溱早不是这个年纪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最后从马车里下来的中年美妇人风韵犹存,下车之后还矜持的摸了下鬓角,恐在马车上散了头发,正是一别经年的苏溱溱。
那少女挽起苏溱溱的胳膊,甜笑着撒娇:“娘你已经够美了,咱们快进去吧,不然这批从云州来的胭脂又要被抢光了。”
苏溱溱戳了女儿一指头:“着什么急啊?已经吩咐过店家留一份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挽着胳膊进了胭脂铺子。
孙春愈细想起来,他的好日子也正是接了幽州一单戏之后才改变的。
当年他有个戏班子赚钱,还有戏班里的女孩儿们侍候着,每日只消喝喝酒收收钱,万事不愁。
没想到幽州唱了一堂戏,台柱子苏溱溱攀上了定北侯,万家寿宴之后他的戏班子便被驱逐出幽州城,随后在半路遭到劫杀。
他跌落山崖,被山间猎户所救,在茅屋里休养了半年才能站起来,腿脚到底是留下了后遗症,如今走路还有些微微的跛。
孙春愈花了二十几年才将日子过的似模似样,没想到一朝前往北狄做生意,又流浪至幽州。
所谓冤家路窄,难道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给他指点一条明路?
当年戏班子十几条人命,他就不相信与苏溱溱无关!
最毒妇人心,自己攀上高枝不说,竟然连同个戏班子里的知情人都不放过,心狠至斯!
孙春愈已经穷途末路,只剩下贱命一条,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再次与苏溱溱相遇。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挪过去,好像偶然路过的乞丐般站摸到了马车后。
不过一盏茶功夫,苏溱溱母女便说说笑笑出来了,那少女先上了马车,在苏溱溱扶着丫环的手正要上马车的时候,孙春愈突然开口:“好心的夫人,求您给口吃的吧,小人已经饿了好几日水米未进……”
苏溱溱在外一向注重形象,每年还会跟着城里的夫人们布施米粮,给自己赚个好名声。
她起先并没有认出孙春愈,还让丫环给了孙春愈一把铜钱,没想到那乞丐却说:“多谢夫人,愿夫人美貌长寿如同麻姑!”
麻姑原本就是苏溱溱的心结,这乞丐的话让她不由定睛细瞧了一眼,顿时朝后趔趄了一步,如同见到鬼魂般吓的面色苍白,紧抓着婢女的手几乎要哆嗦起来。
“你……你……”当年的班主瘦了许多,落魄的如同街边乞丐,可是五官稀依还有旧时的影子,她与班主同床共枕多时,自上次金不畏回来问起身世,她不由自主便在脑子里翻捡出当年班主的模样与长子双比,原本还觉得事隔多年班主的容貌有些模糊了,没想到他瘦下来再瞧,长子的长相竟然随了他六七分。
苏溱溱被吓的手足无措,孙春愈暗道:贱人,做贼心虚!害了戏班子所有人,见到我便吓成了这副样子
他就怕苏溱溱认不出自己,没想到她竟然没忘了自己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当下便笑出了几分狰狞:“苏溱溱?”他如同遇到久别重逢的故人般往近了凑:“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还在我家里住过,我是你邻居孙大哥啊,没想到流落幽州竟还能遇见故人!大哥走投无路,求你帮帮忙!”
苏溱溱听出他话中暗示之意,一把扯过丫环拿着的荷包,将里面的散碎银子全都掏给了孙春愈,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催促车夫赶紧走。
金不弃见母亲给那乞丐一堆碎银子,还觉得奇怪:“母亲,你认识那乞丐?”
苏溱溱厉声喝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见女儿扁起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才省起她态度太过激烈,深吸口气平复心中的惊悸,柔声道:“他是我家以前的旧邻居,年轻时候就游手好闲,不是好人,你别告诉你父亲!”
金不弃多少听过些母亲当年的旧事,虽不够详细,也觉得母亲的出身不够光彩,及不上金不语侯府出身的母亲高贵,听说是母亲老家的邻居,当下便不再过问。
苏溱溱又怕随行的丫环漏了口风,喝令她们闭紧嘴巴。
两丫环连连称是。
孙春愈注视着苏溱溱乘坐的马车远去,握着手里轻易得来的碎银子,目光慢慢亮了起来。
——老天爷大概见他太过倒霉,给他指点了一条发财的光明大道!
他转头直奔旁边的酒楼,先点了一桌菜,狂吃一顿,又寻了一家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泡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然后往幽州城内的热闹所在去闲逛。
事隔多年,他早脱了过去满身肥膘,幽州城内除了苏溱溱,恐怕再无人识得他,更遑论苏溱溱攀上的那位高门贵婿。
孙春愈想透了其中的关窍,进城之时的张惶畏缩尽去,再回想苏溱溱母女的打扮,便知道她日子过的极好。
既然行至宝山,岂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孙春愈大半生与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深知打听消息的重要性,总要将苏溱溱的近况打听清楚了,才能确定下一步。
他现在特别感谢北狄左贤王,如果不是乌都强征牛羊,听说是要赎什么女儿,哪有他来幽州走这一遭。
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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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独孤默觉得高妈妈的眼神很奇怪。
她老人家不但态度越来越软和, 还一天照三顿的对他嘘寒问暖,让独孤默疑心自己的棍伤是不是恶化,时日无多了。
他旁敲侧击的问起换药的舒观云, 结果被舒老爷子一巴掌拍在背上, 破口大骂:“小子, 你是信不过老夫的医术?不相信趁早滚蛋,要不是那小混帐天天央着我过来, 你当老夫闲的慌?”
小混帐自然是世子。
独孤默惹不起舒老爷子,回头就求世子:“我在别院闲待着实在无聊,不如让我回营里去?”
他其实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高妈妈照顾的太过周到, 生怕他留下后遗症, 盯牢了他休息。
金不语见他实在无聊, 便领了俩儿子过来,笑嘻嘻交到他手上:“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最近我手头有点紧, 不如给这俩孩子开蒙?”
以独孤默的学识, 教阳哥儿旭哥儿绰绰有余。
俩小子皮惯了,最近每日都能见到父亲, 抽空就往金不语的院里跑,芸娘拦都拦不住。
金不语也惯着孩子,有时间就陪俩孩子玩, 在俩孩子变成野猴子之前,总算是想起来给俩孩子上个辔头。
独孤默年轻面嫩, 平日也是温雅谦和, 除了话少点之外, 俩孩子也觉得他还算好相处, 等到真正开课就后悔了。
上课头一日,俩孩子在课堂上捣蛋,不好好写字,甩着毛笔弄的到处都是墨点子。
独孤默忽然间想起世子那位装聋作哑后来被辞退的老先生——不亏是亲父子!
他赏了新收的两名弟子每人三戒尺!
阳哥儿跟旭哥儿挨了戒尺,兄弟俩眨巴着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一向好相处的独孤叔叔为何突然之间就凶神恶煞起来。
两兄弟见到世子爷,趁着独孤默在院子里走动的功夫悄悄告状,举着自己手心里的戒尺印子向金不语展示:“爹爹你瞧,独孤叔叔居然打我们!”
小孩子都鬼精,况且金不语一向宠他们,更觉有了大靠山,连告状都理直气壮。
不巧芸娘来接孩子,独孤默便引了她进去,才到门口便听到两兄弟与世子的对话,独孤默莫名想起一句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以世子读书时期在课堂上的表现,不是睡觉就是逃课,能老老实实坐在课堂上就算是表现上佳,先生布置的课业都是强行摊派给他去完成,指望她能如何教育孩子们?
芸娘已然色变,准备将这俩无法无天的小子带回去好生教训一番,没想到却被独孤默拦住。
只听得房里椅子拖动的声音,紧跟着世子的声音便转严厉:“你俩站好!”
俩孩子原本坐在她膝头,没想到老父亲乍然变色,都被吓到了,乖乖站成一排,阳哥儿软软说:“爹爹,你怎么啦?”
金不语板着脸问道:“独孤叔叔为何责罚你们,你们知道吗?”
阳哥儿低下了头,旭哥儿眼泪都要被吓出来了:“爹爹好凶!”
金不语板起脸孔训孩子:“爹爹很生气!”她说:“独孤叔叔不会无故责罚,定然是你们做错了事情,或者课堂之上读书不认真,是也不是?你们被责罚不肯反省就算了,居然还跑来爹爹面前告状,你们可知道幽州城内有多少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
阳哥儿小小声分辩:“哥哥捉了一只小老鼠扔过来,我吓的把毛笔扔出去了……”
“课堂之上怎可胡闹玩耍?”金不语板着脸向两孩子伸手:“爹爹带你们去看看邓公子办的学堂。”
她最近出入别院频繁,最开始被独孤默的棍伤分神,后来发现亲姐姐似乎特别忙,时常往外面跑,问起秦宝坤,他答的很干脆:“大小姐忙着学堂的事儿。”
恰好今日营里休息,金不语觉得鸡娃要趁早,特别是寄养的娃更不能养歪了,索性带出去让俩孩子识一识人间疾苦。
她一手牵着一个出门,见到门口站着的芸娘与独孤默脸上的表情,便猜到他们听到了父子三人的谈话,摸摸俩小只:“向先生认错道歉!”
俩孩子自以为的大靠山竟然转头成了独孤默的靠山,怏怏向独孤默道歉。
独孤默好像头一天认识世子,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模样还有几分傻。
金不语将俩孩子交给芸娘,邀请她一同参观学堂,吩咐人备车,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轻弹了他额头一记:“看傻了?没见过爷帅气的时候?”
独孤默瞬间回到了现实,就凭这副自恋的架势,还是那个不正经的世子爷,他坐上马车朝后靠在车壁上,难得揭短:“只是没见过世子爷对读书态度这么端正过!”
就凭世子爷您之前在课堂上的表现,很难让人相信您不会鼓励孩子们逃课打架跟先生作对!
金不语听懂了独孤默的言外之意,抵唇轻“嘘”,向她的小书僮讨饶:“儿子们面前,给我这当老子的留点面子!还请独孤先生口下留情,千万别在儿子们面前提起我逃课的事情!”谁还没有点黑历史呢?
独孤默没想到世子爷也有向自己服软的一天,顿时笑出声来,清冷之气一扫而空,恰如云破月来,满室生花,连世子也不觉跟着笑了。
世子爷由衷道:“阿默,你还是应该多笑笑。”鬼使神差的,她不由想起高妈妈那句话,莫名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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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怡园。
经过邓嘉毓与金不言的多方奔走,招收的第一批学童共计四十四名全部已经进入学堂,聘请的先生们也开始正式走马上任,开卷授课。
邓嘉毓与金不言正在着手整理核实学童的家庭情况,有了世子爷手底下秦宝坤的协助,只要给出名单,不过半个月他便将怡园学堂里招收的第一批学童的家庭情况调查的一清二楚。
哪些人需要补助,哪些人家隐瞒了家庭经济情况想要占便宜,一目了然。
金不言核对秦宝坤送来的小册子,连着翻了一个时辰,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折磨的头晕眼花,朝后靠坐哀叹:“不语手底下这帮人眼神真好,他们对着这些小字儿不头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