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此次袭击之前,少年军就已经不再只是灌输帝国意识形态的教育机构。少年军连队逐渐包揽在前线操纵无人机和部分大型战斗器械的任务。这类作战讲求反应速度、和想象力,事实证明,少年军的青少年非常适合这个新定位。
莉莉第一次上前线战斗时十三岁。“我们其实不在真的第一线,看不到敌人的脸。他们只是地图上需要被除掉的红点。战斗……杀人没有实感。和模拟游戏没有差别。”这么说完,她停顿片刻,“当然。后来我知道那是有区别的。”但当我询问差别具体在哪,莉莉不愿意回答。不止是莉莉,我采访过的许多前少年军成员也对战争最后三年的经历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中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最后的攻防战中少年军对盟军的抵抗之顽强血腥已经十分著名,不需要冗述。只从盟军一侧看待问题,很容易将少年军成员看作被不幸洗脑、义无反顾为帝国大业抛洒热血的活祭品。但与更多前少年军成员接触后,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个体体验更为复杂。自诩自由世界的各方媒体宣扬的“洗脑”论否定了帝国时代个人意志存在的可能;而事实上,哪怕在帝政统治下,即便再有限,少年军成员还是有选择的空间。他们要面对的往往并非不配合就反抗这样极端的二元选项,而是“要配合到什么程度”“怎么做才对自身更有利”“是否有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如果有,底线在哪”这类更复杂精细的问题。
另一方面,无可否认的是,那三年帝国上层做出的决策给许多如今最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留下了超出语言表达极限的创伤。旧历17年,帝国控制下的区域少年军规模大幅度扩张。原因在于战局剧变。反帝国联盟于当年正式成立。盟军首先以无人机发动精准快速打击,毁掉帝国军在西南方工业重镇的所有军工厂。帝国军依赖的精密战斗设备供给链受到重创。两条战线上都出现战力空缺。
于是,先是16岁以上,再后来14岁以上,适龄孩子都必须应征入伍。扩招前就加入少年军连队都升格为精英部队。但升格的这些少年军成员被视作“假精英”,原来的精英连队则是“真精英”。执行复活节使馆袭击的那两人来自少年军中历史最悠久的核心连队。
“被选中执行这种任务的都是精英战队中的‘真精英’。”莉莉向我解释少年军内部的复杂等级和分支架构,甚至画了一张简单易懂的图表。我与她谈话的背景音是首都市中心的喧嚣杂音,在那种环境下听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孩子对帝国那迷宫一般的体制侃侃而谈,非常怪诞,又有些教我毛骨悚然。
十四岁之后,除了少年军内部时有时无的教导,莉莉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但她能准确无误地应用一些复杂的长词语,做精确成熟的表达。比如:“虽然‘我们’都是少年军,但少年军不是一个同质的整体。所以也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我们’。”我问她是在哪里学会“同质”和“整体”这些词汇的,她静静回答,在改造营。我又问这个想法是否是她自己思考得出的结论,还是从哪里得来的启示。莉莉重复,在改造营。
战争结束后,改造营是在各地血腥的保卫战中幸存的少年军被送往的下一站。
02
旧历20年,帝国军战败。
如何处置大批未成年的战俘成为新联邦要面对的一个棘手问题。改造营系统是解答。最初联邦政府负责人们设想中的是一个“改造系统”,而非被严密看管起来的营地。
“我们那时想要尽可能地还原我们认知中的校园,而不是监狱。我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帝政下的暴行揭露出来,那些孩子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一个巨大骗局的受害者,砰地一下,他们的思考方式会转变,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社会,重新上学、工作。”奥尔夫·波尔金,学者、改造营项目最初的发起者之一,说到最初的构想时情绪依然激动。
帝国统治下,波尔金很少直接参与政治活动,选择潜心于古鲁尔文字的研究。但他也是一位热心的教育家,曾经建议在帝国少年军内部推广更全面的通识教育;在新联邦建立后,他积极与政府合作。然而波尔金构想地着重通识教育和柔性干预的方案很快被迫中止。
和约生效小半年后,位于首都郊外的莱辛改造基地于旧历20年11月29日开放。那里原本是一座疗养院,仓促改建为改造设施:楼面被重新分隔为教室和宿舍,来看望病人的家属停泊车辆的停车场改为操场。另一部分原本是医疗楼的中高层成为办公楼,但改建只进行到一半,因此那些建筑物有种异常阴森的气息。
次年2月14日,原本隶属精英战队的前少年军成员控制了基地安保系统、劫持教员,试图发动武装政变。“复兴帝国”是那些激进成员的口号。联邦政府不得不出动军队,事态在长达72小时的对峙和游击战后终于平息。两名被劫为人质的基地教员丧生,交火双方的具体伤亡数字至今没有公开。由于少年军和帝国军队都穿着黑色制服,而这起事件发生的日子又实在过于讽刺,那三天的动乱被称为“黑色情人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