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漫山遍野的梧桐木全化为了焦黑的枯枝,如鬼魅般狰狞错落,空气里还残留着属于方衍的道火的味道,呛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何昼月自暴自弃的想着。
本就是方衍种的林子,想烧便烧。
可惜他埋在树下那几坛子酒了。
他脚下没注意,不小心踩到了根较大的枯枝,顿时趔趄一下,被紧紧跟在身边的闻十七扶住。
闻十七担忧道:昼月
何昼月站直身体,示意自己没事:走吧。
我们去人间转转怎么样。闻十七打起精神给他出主意,拍卖会去吗?比武招亲?我还知道个地儿烤鸭做得特别好吃。
何昼月也不知自己应了个什么,麻木的随着闻十七一同离开了仙盟。
他下山这一百年里,在何家待了五十年,又在仙盟待了五十年,到头来却全都是笑话。
对何家来说,他是不得不承认,又可利用的打手。
对方衍来说他只是个被一时兴起收进仙盟,没事逗弄两下的玩物,像现在出了什么事,他会被毫不犹豫的抛弃。
至亲、至爱,全都偏心别人。
也就是闻十七还陪在他身边,才让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失败。
入城时何昼月没注意城门上写的名字,下剑后眼前是一片水雾蒙蒙的藏青色。
闻十七入乡随俗,从储物袋里掏出两把镀金涂银的纸伞,拉着他踏进了雨中。
何昼月走过石桥,街道两旁灯笼里的烛火已被点燃,和着风和落雨在水面上晕成模糊的水墨画。
应该是江南地界,处处都带着文人雅气,软糯的吴音侬语听得人心都要化在里面。
何昼月不免对自己这位好友有了新的认识。
没想到有阵子未见,竟是也学会了附庸风雅。
紧接着他便被拉进了一家青楼。
何昼月:?
来听个曲儿嘛,放松放松心情,感受下尘世的快乐。闻十七拽着他就往里走,还不忘顺势跟门口的老鸨打招呼,二楼包厢,老位置。
还是熟人!
何昼月试图挣扎:等等,你不怕你姐把你腿打断?
闻十七:天高皇帝远,我姐成天忙得要死,才不会发现。
何昼月失语。
也不知道是闻十七给了什么暗示,还是本来就有此般爱好,何昼月刚在二楼的包厢坐稳,几个袅袅婷婷的男男女女就依次跟了进来。
闻十七熟练地吩咐道:把这位公子伺候好,小爷我重重有赏!
有闻十七一声令下,那些人便齐围上了何昼月。
公子,喝酒吗?
公子,你长得真俊。
公子,想听什么曲?
何昼月只觉旧伤复发,恨不得当场把闻十七的头给捶进肚子里。
他受教于师尊多年,克己守礼,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又不会对普通人发脾气,只尴尬地拒绝道:不必了。
然而那些人却不放过他,挤着往他身上靠。
公子还害羞呢。
公子是头一次来吧?没事,多来几次就习惯了,奴家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何昼月巅峰出窍,如今再不济也是元婴仙君,被几个凡人围困在中间,却是手都不知道往哪儿躲,只从花白的缝隙里向闻十七投去求救的目光。
闻□□声笑了出来:看给我们公子臊的!行了行了,不逗你了,这家店是我朋友开的,人家正经生意,卖艺不卖身。
闻十七说完,那几个男男女女也各自散开,口中边打着招呼,边规矩地各找地方坐下,不住地开起何昼月的玩笑。
何昼月反倒松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取闻十七的项上人头。
这家店确如闻十七所说做的是正经生意,环境并不吵闹,大堂里管弦相合的曲子也并非靡靡,而是清远悠扬,让人想见天高海阔。
就是他们处的这个包厢装潢大红大紫,边边角角又乱掺进去亮粉明黄,好像谁家油彩全给打翻了。
多半是店主专门给闻十七留的地方。
好好的一个出窍期高阶修士,没有审美。
没有审美的高阶修士拿着把不知从谁那儿涮来的山水折扇,长椅上那么一靠,已经陷入了温柔乡:我朋友这里的人真的是才貌双全,唱戏唱曲儿评书都会说,你想听什么?我不太会安慰人,不过这些个哥哥姐姐可都是解语花,要不让他们开导开导你?
何昼月都没什么兴趣:我有事想问你。
闻十七了然,挥了挥手,包厢里很快就剩了他们两人。
何昼月一把攥住差点被风吹到脸上的粉色纱幔,在勒死闻十七和钉在墙上两个选择间忍辱负重地选了后者,确定不会再有什么有奇奇怪怪的东西后,这才正色道:你可知方衍为何这么看重何家?
别说他在何家那么多年,就是有眼的外人都能看出来,何家这两代里没一个出挑的,全仰仗方衍帮扶才能在修真界站稳脚跟。
那方衍为什么要帮一个非亲非故的何家?
闻十七撇撇嘴,显然也不太清楚:你姓何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方衍这人本来就神秘的很,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修真界内讧时横空出世,修为高深莫测,还不等众人反应,天下就被他给一统了。
何昼月盯着杯中耸立的茶叶。
方衍平镇修真界的时候,他还在垣怆修炼,两耳不闻山外事。
他应道:是打服的?
闻十七再次开口:对,打服的。本来修真界就是强者为尊嘛,何况方衍还拿出了登天梯。天选一代后,虽然不曾证实,但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感受到飞升的那道门其实是闭着的,修真界愿意臣服,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登天梯吧。
何昼月:登天梯真的有用吗?
闻十七笑得意味深长:那谁知道,反正我是见都没见过。不过至少是个念想,有期望总比绝望强不是?你跟了方衍五十年,见过登天梯吗?
何昼月摇摇头:他也没跟我提过以前的事情,我只当谁都有该被尊重的秘密,也就没再多问。
你就是没什么心眼。闻十七说了一堆,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我记得有小道传言说,方衍这么看重何家,是因为你那个便宜弟弟。
又是何汐亭。
何昼月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侧目望向窗外,雨尚未停,仍是一片藏青色的朦胧水气,婉转典雅的景色隐在水气之后,怎么都看不真切。
他眼中露出几分茫然。
师门的前辈明明说过,他和方衍有命定的姻缘,有注定的羁绊,怎么忽然就
这看似浓情蜜意的五十年间,方衍的无数情话,究竟是想要说给谁?
大概是见他又陷入情绪,闻十七迅速起了个新的话题:你跟方衍掰了也好,我听说沓神门的事有眉目了。
闻十七将折扇合起来往桌面上敲了两下,暗示道:背后之人来头还挺大,加上何汐亭身上又出现什么妖血,林深是仙魔大战的最后象征,他一飞升,这修真界,怕是又要进入新的乱世了。
何昼月从情绪中抽离,顺着问道:来头挺大?是什么人?
闻十七还未回答,门口忽然敲来一阵敲门声。
闻十七:谁啊?
本君。
沉稳平和,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容拒绝。
何昼月心中一动。
是方衍。
第9章 治病
木质的门扉应声而开,方衍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对闻十七明显的嫌弃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何昼月旁边,侧过头出声道:怎么挑了这种地方喝茶?
没有指责,不带质问,只是句简单的开场白。
好似当真对自己的道侣抱有万分的信任。
何昼月不明白方衍究竟怎么能在关押过他、烧掉凤凰林、想让他去给何汐亭换血之后,还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
闻十七也惊叹于方衍的绝佳心态,身体不由后仰,下巴微收,满是讶异之色:方盟主,你不搁仙盟照顾何家的大公子,跑来这儿扰人好事干嘛呢。
方衍随手拿过何昼月的玉杯,就着喝了口茶,尽显亲近之态。
在闻十七耐心耗尽之前,方衍才慢悠悠开口:昼月身体还没养好,我怕他出什么事。
闻十七还要再说,方衍状似不经意道:本君来时撞见闻会长了,闻会长似乎正在寻你,这片地界就这么大,不知道你们姐弟俩什么时候会遇上。
闻十七一身反骨,就连当着方衍的面都敢阴阳怪气地怼上几句,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的姐姐。
一听闻会长的大名,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方衍,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方衍好整以暇地把玩着玉杯,从杯沿看他:碰巧罢了。不过你现在跑,或许还来得及。
何昼月对闻家的情况略知一二,见闻十七左右为难,于是劝道:不用担心我,要走进尽快。
闻十七犹豫几息,撂下一句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就匆匆跳窗而出。
雨声从未关严的窗口传来,下了半天越来越大,竹筒倒豆子般直往地上落,吵得人心烦意乱。
何昼月把目光移回到方衍身上。
方大盟主即使身处充满脂粉气息的青楼包厢,仍是一派温雅矜贵,和周遭格格不入。
伤怎么样?方衍道。
何昼月淡淡应声:无碍。盟主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方衍卸下一身的气势,放软了声音去哄: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怎么就跌到元婴了,叫我瞧瞧。说着就要去探何昼月眉心。
何昼月侧身躲过,心中不耐:方衍,你还没装够吗?
他躲过了试探识海,按在桌上的右手却猝不及防被方衍握在掌心。
何昼月体质偏寒些,遇上方衍这一等一的火灵根,如同泡进了山间凿开的温泉,相接处熨贴得不像话。
可他没什么心情与之温存,手上施力想抽回来。
没抽动。
方衍温声道:是我不好,不该青红皂白就怀疑你,昼月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别拖着自己的伤。
何昼月几乎气笑,怎么事情到方衍嘴里,就变成轻飘飘一句不该怀疑。
他唇角只扬起一边,讥嘲道:养好了,好替何汐亭换血?
我就知道你会误会,之前你爹有跟我提过要你替何汐亭换血,不过我拒绝了。方衍捏了捏他的指腹,明崖都跟我说了,那天我得知错怪了你,便让明崖带人去给你治伤,他是在路上撞见的你爹,你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明崖,那日来为他解开结界的仙盟弟子。
何昼月一愣:你拒绝了?
方衍:医治何汐亭,至少要把你体内的血渡去三分之二,我怎么舍得。
何昼月空落落的心像是被人托了一把。
方衍眉目含情,温暖的灵力滔滔不竭地通过手掌交握处传进他体内,抚平着每一处隐隐作痛的经脉。
不多时,竟将他从元婴后期强提回到出窍初期。
方衍:只勉强能到这个地步了,再往上提会伤及根本,往后我陪你再练。
强大,俊美,体贴,耐心,多完美的道侣。
可方衍此刻对他越好,他越觉得脚下未曾踩实。
何昼月冷静道:凤凰林呢。
方衍满脸歉然:是我太过冲动,等回去我们再种一片,我亲自陪你种。
何昼月:其他先不提,方衍,你跟何汐亭是怎么回事?
握着自己指尖的动作倏然一顿,何昼月眼睛眨也不肯眨,唯恐错过方衍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可他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方衍替他整了整袖口,又屈尊降贵地给他倒了杯茶:我与何汐亭,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昼月,你听说过登天谷吗?
登天谷?何昼月不解,和登天梯有什么关系吗?
方衍目光短暂地飘忽了下,又很快恢复澄明:建立登天谷的人说,它的原形是天下第一大秘境,上魔渊,二者危险程度不相上下。而登天梯,便是我从登天谷内带出来的。
何昼月没听说过登天谷,但他知道上魔渊。
那是上古时期的人、仙、魔、妖不断陨落堆积而成的秘境,里面充斥着毒雾,以及未曾消散的怨灵邪祟,只要踏进边缘,便再也找不到回人间的路。
如果登天谷危险程度和上魔渊不相上下,那方衍在其中遭遇过什么,便是连想都不能去想。
何昼月:你去登天谷,是为了找登天梯?
差不多吧。方衍点点头,中间出了点意外,本不该在登天谷的何汐亭被卷了进来,并且阴差阳错地帮过我,怎么样,是不是很老套?
何昼月没对这件事情本身做什么评价,而是问道:所以你后来当上仙盟盟主,一路扶持何家,是因为当年欠过何汐亭的人情?
方衍:对。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许多地方又不太能说得通。
如果仅仅是为了还恩,方衍何必那么紧张,甚至冲动之下烧了凤凰林,还不顾他受伤,将他关进重峦殿中。
这哪里是还恩,分明就是偏爱。
然而情之一字,最难证伪。
何昼月抬眼与方衍对视,似要通过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将一颗心都看穿。
他出声问道:方衍,你爱过我吗?
雨还在下,窗沿挂着串有七个小型编钟串成的风铃,经风一吹撞出连串脆响,被拦腰钉在墙上的纱幔也顽强地晃荡着下半截身子,似有灵性般与之相和。
整个包厢,整片天地之间,唯有何昼月与方衍二人面前狭窄的距离里的时间与空气是停滞的。
何昼月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或许只有一瞬,又或许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