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上挑,未语先笑。
他听到方衍说:昼月,我来寻你时,万灵树长出了花苞。
五十年前,垣怆的一位前辈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掐着指节,在最接近上界的山巅为他算了一卦。
前辈说,你与方衍有命定的姻缘,牵绊早就定下了。
待到万灵花开时,你就会看到红线绑在哪里。
何昼月闭上了眼。
晦暗中他感到自己像被分成了两半,你争我吵互不相让。
方衍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哪里像爱他?他怎么就不肯承认?
可前辈的卦从未出过错,他等了五十年,终于等来了能看到二人命定牵绊的曙光,真的甘心就这么错过?
他是真的爱方衍,他和方衍的感情真的已经走到山穷水尽无可救药了吗?
徘徊间,何昼月感到身上一重,方衍忽然抱了上来。
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密地拥上方衍的后背,双手只垂在身侧,一动未动。
五十年的感情并非轻易就能看透割舍,至少给他独自冷静的时间。
之前去长临城,那边的风景还算不错。
何昼月:你将我关起来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方衍:除了几个伺候的以及你父亲和你弟弟之外,就只有误打误撞听到消息的闻十七。
何昼月心下稍安。
知道的人少就好,到时候如果传到师兄耳朵里,又要为他担忧。
方衍以为何昼月有所动摇,在他耳畔的声音愈发温柔:再生气也要先随我回仙盟把伤养好,沓神门最近又冒了出来,魔尊行事鬼祟,你已伤了他们那么多门徒,独自在外面,我不放心。
何昼月正要拒绝,听到后面的话立时神色一凛。
魔尊?
他师叔?
刚刚闻十七说沓神门背后之人来头挺大,难道说的是
他整理了下表情,将方衍从他肩上推开:关魔尊什么事?
方衍:最新查到的线索,沓神门的门主可能是魔界至尊,林幽。
何昼月:魔尊不是垣怆弟子吗?当年仙魔大战还是他与修士联手结束了纷乱,他没有创造沓神门的理由吧?
方衍:垣怆曾是修真界第一大派,你知它为何在仙魔大战后隐世吗?
身为垣怆弟子,何昼月对自家历史还是好好学过的,只是禁制在身,他只能含糊道:知道一点。
好在方衍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继续说了下去:垣怆第六十三代掌门收过三个徒弟,魔尊排第三,因着师尊遭受过不公,这三个徒弟对修真界都非常厌恶,老大老二陆续上位后,垣怆也就离修真界越来越远。
前两位掌门怎么着都是名门正派,可魔尊却传说邪性得很,如今能管他的人都飞升了,他想报复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衍前面说的不错,就连他对修真界的态度,也是受了师尊的影响。
可他少时曾与师叔见过几面,不像是爱惹是生非的性子,何况师尊说过,师叔已经沉睡。
那究竟是谁打着师叔的幌子,往师叔头上泼脏水,想要为祸人间?
若换了旁的人或事,他理都不会理,可偏偏涉及到自家师叔,师尊飞升前还特地交代过,不要让闲人扰师叔清净。
他无法袖手旁观。
何昼月问道:何汐亭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方衍:我约了妖王到仙盟一叙。
何昼月:妖王?!怎么除了魔尊,妖王也出世了。
方衍仍在笑着,眼底的温度却是褪得一干二净:何汐亭身上既然有妖血,说明肯定和妖族接触过,奇怪的是,这件事并不难查,反而连妖王都痛快答应来仙盟看他的情况。
何昼月心念电转,他不相信师叔会对人间出手,那妖王的忽然出现,就很值得琢磨了。
他淡淡道:妖王什么时候来?
方衍:应该快了,昼月要同我回去看看吗?
何昼月:看看也好。
得了何昼月的首肯,方衍毫不遮掩自己的喜悦,抱着他轻轻晃了两下以示亲昵:那我们这就回仙盟,凤凰林我已派人去重新种了。
何昼月垂着眼睫,就算再种,也不是曾经那片了。
尤其是那几坛子酒,本来还打算给师兄送去些,现在怕不是全都给方衍的神火烤干。
方衍看出何昼月兴致不太高,不过人既然已经答应和他回去,以后慢慢再哄便是,何昼月重情,他再多补偿些,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
想到这里,他再次问道:你是想先回仙盟,还是先去找害你之人报仇?
何昼月眼睫颤动:不必了。修为之事,乃我自愿。
自愿?
他知道何昼月身上有很秘密,只是他从未在意过,只要何昼月能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就行,现在再看,秘密似乎还不小。
方衍眉皱了起来:何汐亭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未说的事,我们是不是也该好好聊一聊?
可何昼月并未同他开诚布公,甚至不愿看他,显然是逃避的姿态。
何昼月:抱歉,不过我保证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我,也不会影响到仙盟。
方衍眸光沉了下去。
他想起在凤凰林喝过的那坛烈酒。
思愁。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何昼月背着他思念什么?
然而眼下并非追问的好时机,何汐亭结丹失败一事上,到底是他亏欠了何昼月,此时若是逼得紧了,何昼月未必还肯跟他回去。
他不愿意弄得太难看。
方衍眼睛一眨,又恢复到情人间的亲密:不愿说便不说,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不要忘记我便好。
他额头与何昼月相抵,鼻尖轻轻碰了上去:我也想为你做些事情。
*
何昼月就这么和方衍回了仙盟。
如同补偿般,各种养身体的奇珍异宝,灵食灵材雪花般送进重峦殿,伺候的小厮一如既往的敬畏,对那几日被调离的事一同失了忆,谁都不敢试探半个字。
他和方衍又变成原来的模样。
他会在一些事上帮方衍出谋划策,而方衍也会在抽出时间来陪他,檐下静坐闲敲棋,偶尔开一坛因埋在重峦殿躲过一劫的陈年旧酒,日子平静而恬淡。
若是能够自欺欺人,倒依旧是段好姻缘。
从方衍提到的消息来看,妖王离仙盟越来越近,可何昼月的身体却又出了问题。
作为一个出窍初期的修士,他竟然发起了热。
方衍撂下满桌子的公务,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
何昼月摸着自己发烫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佛修问问哪处的寺庙比较灵验,说不定是不小心冲撞了什么,不然怎么这一个月来净出些幺蛾子。
床边方衍端着碗新熬好的药,打算亲手喂他:先把药喝了。
何昼月瞥了眼。
一看就很苦。
医修来为他看过,支支吾吾也整不明白,几个人讨论半天最后说可能是心火郁结。
这话怕是医修自己都不信,到他这个境界如果有心事不解只会化为心魔,哪儿会郁结发热?
他把药往外推了推:又没有看对病症,乱开的药。
方衍劝道:这药是固本培元的,没什么坏处。
何昼月本不想喝,见方衍满含关切,已为他耽误了不少事务,干脆硬着头皮全咽了进去。
还真的很苦。
他挥了挥手:你去忙吧,小病,不碍事。
方衍却不太愿意走:你这病来得蹊跷,而且病因未明,怎么能一人待着。
何昼月:沓神门情况未明,妖族也要入世,你有很多地方要忙,重峦殿又不是没人守着,真有事我派人去寻你。
几番推脱不过,方衍这才离了重峦殿,临了不忘仔细叮嘱,让人伺候好何昼月。
而何昼月自方衍一走便失力靠在墙上。
正如方衍所说,他这病来得太过蹊跷,可除了时不时发热外,倒也没别的不适,甚至连方衍给他渡的修为都在不知不觉间吸收了个干净,出窍的境界也稳住了。
难道是境界忽降忽升的影响?
他迷迷瞪瞪地爬去洗了把脸,觉得神思清楚些,开始打坐修炼。
修真的境界越高,提升的难度就越大。
虽然都是出窍,但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从初期修炼到后期。
有人想把师叔拖进修真界这滩泥水,下一步说不定就是垣怆,他得赶紧升回去才是。
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小厮轻叩何昼月寝殿的大门。
清霁仙君,盟主派了医修为仙君诊治。
何昼月走了出来:不是已经诊治过了吗?
小厮:这回是神医谷请来的医修。
难得方衍百忙之中还为他操心,何昼月让开条路。
医修从几个小厮身后走出来,褐红色的木箱子提在身前,弯腰冲他行了个礼。
见过清霁仙君。
何昼月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再看医修抬起来的脸。
这不是他同门的师弟,润元吗?!
垣怆有医修的旁支,润元确是医修不假,可怎么就成了神医谷的人了?
他敛下情绪,将小厮都留在殿外,和润元一起进了内室,还亲手倒上两杯茶。
润元生性活泼,见没了外人,将箱子往矮几上一搁,乐滋滋同何昼月打招呼:师兄,好久不见!
何昼月不解道:你怎么下山了?
润元:掌门接到消息,说修真界出了个沓神门,和魔界有着说不清的关系,便派了人下来调查。
师尊飞升前传了掌门之位,润元说的掌门,想必已是林听师兄。
何昼月:有谣言说沓神门的背后是林幽师叔。
润元:肯定是假的!师叔才懒得搞什么沓神门,要是想做什么事,直接拉着魔界上便是,那里要拐那么多弯弯绕。
二人在这一点上默契的达成一致。
何昼月余光洒到木箱上:你怎么跑去神医谷了?
润元长得喜庆,笑起来眼睛只留细细一条缝:仙盟查的太严啦,多亏咱们和神医谷有旧交,我这才借给何汐亭治病的由头混了进来。
说到何汐亭,何昼月率先想到的是对方身上的妖血。
他不由问道:何汐亭的病怎么回事?
润元眼睛又是一眯,鬼鬼祟祟地靠近他,还特地压低了声音:我记得师兄跟何汐亭关系一般吧?
何昼月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
他和何汐亭的关系人尽皆知,没必要在自己师弟面前惺惺作态。
润元彻底放下心:那我可就直说了。何汐亭的妖血已经侵入识海,能钻这么深,多半是跟妖族交//媾了。
第10章 故云
润元年纪只比他小几岁,人却是古灵精怪得多,故作阴恻恻地一出口就将他惊得手一抖,茶盏差点摔去地上。
他确认道:交什么?
润元两根大拇指对着弯了两下:交//媾。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交//媾。
何昼月没什么物种歧视,人也好,魔也好,妖也好,众生平等。
他只是有点惊讶。
你这儿的茶是子规啊,味道跟咱们垣怆的故云挺像的。润元放下茶盏砸吧砸吧嘴,接着道,不过这事儿我没说,我的表面任务就是给何汐亭治病,多那嘴做什么,何况还容易暴露身份,妖血会通过那事进入识海深处,还是我从咱们师组留下的书册里知道的,修真界独一份。
何昼月:那何汐亭的病能治吗?
润元:很棘手,他是结丹时妖血作祟,目前只能保住他性命,至于修为和未来的修炼,还得等妖王来了再说。
得了新的线索,何昼月不免多想了些,妖王愿意相帮,是因为何汐亭本身,还是想以此事为借口入世?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润元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对了,师兄你在仙盟怎么样?这才多久,你已经恢复出窍,看来那仙盟盟主对你还不错,怪不得你不顾挨罚也要同他在一起。
何昼月失语。
他和方衍之间的感情连他自己都辨不清真假,实在不值得为别人道。
何昼月试着转移话题:我在仙盟很好,垣怆呢,掌门师兄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润元面容一僵,似乎尴尬无措,胡乱抱过箱子:你别担心,掌门一向很疼你的,他也就气这几天,不说这个了,我听人说你也生了病,快给我瞧瞧。
何昼月沉默着任凭润元拉过他的手腕。
师兄果然还在生气。
毕竟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了门派,实在是不堪。如果方衍是真心待他还好,可现在
他等自己病因等了半晌,结果润元眼睛眯的连条缝都看不到,两根眉毛都快要皱到一块儿去,痛苦又绝望。
何昼月背上一凉:怎么这副表情?
我探不出来。润元苦着脸,下山一次,给何汐亭看病看不好,给你看病连个病因都不知道,回去之后肯定要被师尊罚的。
何昼月:我还以为我明天就要死了。
呸呸呸,大风散去大风散去。润元听他这么说赶紧伸手乱挥,虽然我查不出来,但是师兄放心,你体内经脉很干净,根基也很稳,不会出什么大事。
何昼月点点头:既不是什么大病,回去就莫要跟人提起。
润元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劝道:哎呀师兄,别说你那一脉,就是其他脉的师叔师伯师兄弟姐妹打小都很宠你的!生气也只是一时,过段日子说不定还得来喝你的喜酒呢。
何昼月笑笑,没有再答。
*
虽然润元没有查出他的病症,但既然说不会出什么大事,何昼月也就放下心来。
对自家的师弟,他总是很信任。